说到底,人生的本质是难言。
01
秋季匆匆而来不及思索,敏感宁静中,只有颤抖的黄叶和秋光搏击的侧影,满地的过去,扫也扫不尽。
京城的围墙藤蔓缠绕,老树的树根撬动了地面的腐土,而青苔蚁群,不知疲倦,忙碌奔波。
易斌快步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他的身体正处于中年发福期,腰间挂着一个小型救生圈,发际线向后退去,这使油腻的男人有了几分教授的气息,存量不多的头发柔软光滑,善解人意地趴在头顶上享受着秋日的阳光。
男人快步走着,想排解掉心中的压力和困惑,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近来很烦。
是的,你猜对了,易斌一直都是个自信的人,上学时从来没费过劲,后来转业步入商海,依旧长袖善舞,所向披靡,眼下一件商业合并的事却怎么也搞不定了。
他和几个合伙人一起运营“瑞金科技公司”有几年了,人力和财力都颇有实力。今年,却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跨界逆行,一下子掐住了本来是行业龙头老大的脖子。
如果按兵不动,继续暗中竞争,自己这边显然不具备核心竞争力,对今后的生意会造成很大的杀伤。如果强强联合,成为生意伙伴或许会挽救公司破产的命运。
因此,公司的高层拟定了一个详细的合作方案,开出了自认为很有吸引力的条件正式地邀约对方,表达了合作的愿望。但几个月过去了,对方公司反应冷淡,无论怎么托人攻关,频繁示好都被碰了软钉子,仿佛要铁了心吃掉他们。
拨开层层云雾,易斌才将藏在背后的女人挖了出来。那是一个叫丁红的总裁,不懂技术,背景神秘,几次交手后,易斌对这个人的感觉颇为复杂,既有一种男人天然的征服欲,又掺杂着运营无力的挫败感。
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被什么人掀起过好奇心了,他自己觉得,这么多年阅尽人生的悲欢离合,见过的爱情悲喜多了,早已经深深地看透了男女之间的把戏,颇感无趣之至,所有人的底色不外乎声色男女,功名利禄,自以为看穿的东西,人人不过尔尔。
看多了女人们的花枝招展,丁红精致干练的中性色西装,清汤挂面的发式,几乎不化妆的自然面容,配着一副长长的耳环随风摇曳,令他心旷神怡。
怎么会有如此理性,逻辑思维缜密的女人,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雌雄同体,易斌心里有几分佩服,但具体佩服什么他又说不太清楚。
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天夜里,丁红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梦里,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那个梦说来有点奇怪,并不是年轻时常出现的身体融合,只是在洁白的月光下丁红带着一个时尚而夸张的墨镜迎面走来,经过他的身旁时,无意之间轻轻一碰,引发了他刹那间的心动。
从那个迷离的梦开始,易斌发现自己时常惦记着与丁红见面,他觉得女人的眼神里边儿有一种东西,即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若即若离,也是决意同他保持距离的神秘。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次碰到对手了,他和这个女人之间肯定会有事,如果不是前世的孽债就是将要出现的一劫。
他想,大抵人和人的狭路相逢也不过如此罢。
02
和易斌结婚近二十年来,杨烨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
生病前,每当她回看自己的前半生时,总觉得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却将所有的心愿都实现了,这其中暗藏的玄机肯定不是一个“幸运”可以传达的。
杨烨和老公曾是战友,在那个年代,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和学历,有了这两样,爱情便会悠然而生,水到渠成。
结婚的头十年,杨烨经常头发未干便可直接入眠,有时她也会听着身边的鼾声由弱变强,再由强变弱,渐渐体会到婚姻的乏味和无奈,但丈夫很有担当,家里家外的事情,无论大小都能摆平,女儿小升初择校,也是他一手张罗圆满完成。不仅如此,丈母娘住院,易斌出手大方,让娘家人赞不绝口,杨烨觉得自己不该有什么抱怨和挑剔的了。
可是每个清晨,都貌似新鲜的腐烂,没什么变数。杨烨自刷牙洗脸涂上洗面奶的那一刻,内心便会充满鲜活的渴望,日出时,黑暗终结,窗外晨曦普照,她告诉自己,新生命将从今日开始。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她幻想中的新生命始终没有到来。
春季的一天,太阳把大地晒得慵懒而惬意。杨烨陪闺蜜去体检,在走廊等着的时候,她就想,既然来了,我也顺便检查一下吧!
结果两周后收到医院的胃镜检查报告,给了她当头一棒,砸得她眼冒金星,上面几个字豁然映入眼帘:胃癌中晚期。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把她震蒙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才从震惊中醒来,她开始想,既然生命的日子不多了,什么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03
自从妻子查出了胃癌,易斌感觉家里的一切都变了。
妻子变得沉默了,满腹心事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两个月,他发现妻子注重打扮了,总是悉心地画一个淡状才出门。
明显的变化出现在她小学同学聚会之后,妻子不仅迷上了旅游,和她要好的小学同学去了欧洲,甚至还酝酿着去看北极光。
接着,女儿的表现也不同以往了,自从上了初中,她实际上已经和父母保持了距离,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就是把自己的房门紧紧关上,偶尔一说话仿佛一个小刺猬,好像哪里都痛,于是长出些刺来保护自己,但是这些刺也只扎家里人而已。
眼下她突然变得懂事了,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坐在杨烨的身边,即便是追剧,也会手捧爱派和妈妈一起欣赏,以前,她看得速度很快,总是使用快进,现在,她却回到了杨烨的正常速度,母女俩变得形影不离。易斌想,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一个异兆?
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近来妻子开始对自己撒谎了,这在他们二十年的婚姻中从未有过。偏偏夫妻之间是一个敏感之地,那气场中的一呼一吸在瞬间让他觉得意味深长了。
由此,他开始怀疑一切,怀疑昨天的暴雨其实是在路上走了太久才变成冰雹,怀疑冰箱里颜色翠绿的蔬菜,内里早已腐败,怀疑谈判后得到的承诺,不过是对方小心营造的某种幻相。
易斌依旧经常去外地出差。这天,他忽然灵机一动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你在哪里呢?” 杨烨说:“我在家呀。” 电话中,妻子的声音有些异样,直觉告诉他,妻子又在撒谎,他不顾明晚的应酬,安排项目经理替自己出面,一个人匆忙订了机票提前赶回北京。
他站在门口时,心脏砰砰乱跳,额头冷汗沁沁。
他开门进来,家里很安静,他想象的情景并没有发生,或许是自己庸人自扰,他自嘲地想着来到了卧室,却发现妻子的小行李箱不在了。
这证实了妻子又在说谎,他再次拨通了妻子的电话,直接说:“我提前回来了,你究竟在哪?” 他说了实话,等于挑破了那层面纱。这面纱遮了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正在变绿,且越来越绿。
电话那边突然沉默了,杨烨很不情愿地说:“我在天津。” 又是天津,这是第几次了?莫非天津有了情人?
“你何时回来?咱俩需要好好谈一下了。”易斌说。“后天回来,我在同学家。”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平静了。
04
杨烨的小学同学聚会,被安排在天津。
这个班的同学已有二十年没有联系了,今年三月才被叫兰英的女生拉入了一个同学群,杨烨已完全忘记了那个女生,兰英却坦言说自己最初的打算是介绍产品,但后来把大家联络到一起才发现,年过四十的她们,竟然开始怀旧了,于是,一个小学同学聚会的计划出笼了,大家响应热烈,自掏腰包也愿意前来一聚。
杨烨和丁毛毛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年少时,她俩的关系最好,那时,毛毛总是在放学后来杨烨家做作业,两个人还一起加入了学校宣传队,时常把那些漂亮的演出服带回家来,站在门口摆出各种姿势拍照,阳光下,她们稚嫩的笑脸像未成熟的向日葵,金光灿烂,天真无邪。
两个女孩成了彼此的第一个知己,杨烨常留毛毛在家过夜,都是部队大院的孩子,两家父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天气转冷后,北方彻骨的寒夜随之来临,俩个女孩睡在一个被窝里,杨烨会把毛毛冰冷的双脚夹在自己的双膝中间,然后,俩个女孩熟熟地睡去。
聚会那天,晚宴结束后,她俩自然而然地住在了一个房间。然后,一个通宵的畅谈令她们彻夜未眠。毛毛告诉杨烨,自己的丈夫是个飞行员,三十五岁那年执行公务时牺牲了,那以后她就孑然一身了,好在有一个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只有寒暑假才回来。
在所有同学中,杨烨最佩服毛毛,她总是有本事一眼将事情看透,对待朋友又特别细心,你还没想到的事情,她都帮你计划好了。
那以后,杨烨常去天津。这天毛毛亲自做了一条清蒸鱼,又做了一碟红焖大虾,烫了一盘青菜,打开一瓶红酒,两人开始畅饮。
杨烨说:“我查出了胃癌后,心里很是害怕,父母就我一个女儿,我若走了,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吗?况且,女儿还小。”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生病后,她一直吃惊于自己的坚强,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面对父母和丈夫孩子,但是此刻,她放松了武装。
毛毛看着她,很平静地说:“别杞人忧天胡思乱想,现在癌症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要你不吓唬自己,没人能拿走你的生命,活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杨烨得知自己患病后,对老公很是失望,她要的并不多,只需一点温存的陪伴,一点真诚的体恤,可是易斌仍然把全部心思放在公司的合并上,彷佛走火入魔了似的。夜晚来临,他时常盯着天花板发呆,完全忘记了身边躺着的妻子正在经受着癌症的恐吓和折磨。
倒是毛毛,以她少有的镇定和信任呵护着自己,成为她人生最困难时期的精神支柱。
二十年的商海历练,已经把当年的发小锤炼成一个坚韧睿智的女人,毛毛话不多,但却句句砸在杨烨的心上。杨烨惋惜地说:“早点和你联系上该有多好。” 言外之意,这么多年都虚度了似的,毛毛听了只是淡淡地笑笑并不说什么。对于杨烨,似乎找到了毛毛以后,她多年的寂寞和眼下的恐惧都得到了缓解和释放……
毛毛起身披上一件衣服,顺便拉上了落地窗的窗帘,紫色的浪漫一下子把客厅烘托至醉醺醺的氛围。她顺手打开了环绕立体声音响,一首歌扩散开来:“我们一起做黑暗的贼,用温柔的话语和整夜不眠的畅谈,夜灯总是稀缺,在街道边,在柳树下。”
一切远去了,只留下刻骨铭心的温柔。一种少有的心灵相通,像水一般流遍全身,不需多言,悠然心会产生于彼此的惺惺相惜之中。
歌声再次响起:“灵魂的柔润光泽,是命运的馈赠。”
杨烨有道德洁癖,打通不了肉体与精神的任督二脉,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只好二选一。爱情的狂放肆意导致了肉体的汹涌澎湃,更像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吃了上顿儿,未必还有下顿儿。
杨烨后来想,所有的工作忙碌都是空虚的,除非有了爱。欲念起于灵魂附着的皮囊,大概经过了若干遍的俗世重复,才绽放成某一刻被人阅读的心领神会,剩下的便是幽远不知尽头的湮没。既蛊惑人心,又把灵魂坠入深渊。
看来人生的心安,不过是把矛盾继续下去,欲望如水,究竟是要炽烈的爱情,还是像道德婊一样把自己做成标签?不过,她不在乎了。
毛毛说:“我不敢藐视世俗,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小房子,其中的众说纷纭,在这点上人是没有永恒快乐之说的,最首要的,还是勿要轻慢自己内心的如潮澎湃。”
临别时,毛毛送给她一本尼采的书,对她说:“尼采把我们分为两类,一种人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另一种人则是化神奇为腐朽,绝大部分人是后者,前者为数寥寥。”
05
易斌发现不止一次了,妻子欺骗自己,这在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还是首次。
这个发现使他意识到,一向平静如水的日子,不知何时已经埋下了鱼雷。
他自认为俩人是有感情基础的,当年他们结婚,圈里人都说杨烨有福了。
那年岁末熙熙攘攘纷繁而至,记得二人走出影院,天空灰蒙蒙的飘起碎雪,类似儿时从万花筒中瞧见的霓裳,雪下大了反而不如开始有意境,人和雪都有一搭没一搭地散去。
杨烨那时虽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是有一种安静的恬淡,秀气的五官配着她善解人意的眼神,总会让易斌心疼不已。
今晚撕破面纱的谈话把事端升级到了新的高度,易斌一怒之下,竟然挥舞着自己结实的臂膀把杨烨从床上搡到了地下,随之又把一套昂贵的茶具砸得粉碎。
那个瞬间,俩人同时呆住了,他们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杨烨感觉鼻子一阵酸涩,眼泪随后喷涌而出。
她觉得是时候戳破真相了,于是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我爱上别人了!”
看着眼前的女人,内心的力量从眉宇间升起,那样的刚毅决绝,男人不相信妻子有这样的胆量和爆发力,就像不相信一匹马会由牛犊子变成。
“谁?他是谁?”男人歇斯底里地喊着。
当妻子说出那个女人就是她的小学同学丁毛毛,现在改名叫丁红时,男人完全惊呆了,他的吃惊至少在脸上凝固了三分钟,然后,他像一团烂泥似的瘫坐在地上。
难怪自己一直搞不定那个叫丁红的女人,他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懊恼和羞愧,他觉得自己完全搞不懂这个世界了。现实太奇葩,奇葩到不得不习以为常,难怪暗黑时刻,街上坐满了不动声色的人们。
就在他愤怒至极,街边的音乐飘荡而至,满地的金黄不动声色,极其淡定地撇着行色匆匆的路人,自顾自地在漫天飞舞的金黄中不分青红皂白地裹夹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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