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是无梦的。
没有心伤,没有痛楚,除了虚空,没有别的异样的感觉。
只是始终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于是我毫无预兆的便醒了过来。
睁开眼,见到的是一张坚毅且宽厚的脸庞,四周的景物陌生而安详,静谧得像一卷画。
我感觉到鼻尖微微呼出的呼吸,眼前的一切又是那样真切,原来…原来我仍是活着的。
“青小姐,你终于醒了!”那张坚毅的脸庞不失欣慰的道。
“林…林公子?”我的脑子仍然有些混沌,疑惑的打量了林三半晌,“你怎么…这是哪儿?”
“此地是安南山脚下的农屋,”他道,“昨日我与小姐分道扬镳,凌儿醒来后一直担忧小姐的安危。但楚儿半路发了热,她脱不得身,只好让我来安南寺看看。”
我眉头轻皱:“楚儿发热了?可还好?”
林三轻轻点头:“我将他们送回祖屋,临走时已为他找了大夫,想来应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那便好…”我松了一口气,单手不自觉的放到了胸口处,感受到掌心下规律的跳动,不禁大为讶异,我明明被秋无矶的长剑贯穿了胸膛,早该命毙当场,可为何此刻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林公子,请问你是在哪里寻到我的?”
“是安南寺的小和尚将小姐送下山的,说来也奇怪,那个小和尚虽与我素未谋面,但却好似早就知道我会来接小姐一样。”
“...那,你见到我时,我便是这样?”我抬手从上至下比划了一道,“这样好端端的,毫发无伤的模样?”
林三不知道我意欲何为,木木点了点头:“不知之前发生了何事,但至少我见小姐的时候,小姐的确是毫无外伤的,只是意识昏厥了而已。”顿了顿,他又道,“还好小姐只睡了一夜便醒了,否则就算碍于你的身份,我也打算冒险去城里请一位大夫。”
“...多谢公子…”我神思一片迷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依秋无矶的性子,绝不可能放我一条生路…吩咐那名小和尚的人倒不难猜,一定是净玄,可他为何要假借他人之手救我?昨日我失去意识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净玄此刻又在何方…
“林公子,虽然此时此地说这话有些不合时宜…”我咬咬下唇道,“但青持有一事,还望公子务必相助。”
他一副坦率:“青小姐不必见外,但凡有林三帮得上的地方,尽管道出便是。”
“我的身份多有不便…”我犹豫着道,“能不能请公子替我上一趟安南寺,打听打听净玄大师的下落?”
林三只愣了一下便立即起身,也不问我缘由,直道:“小姐安心,暂待我消息。”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门,一派干净利落。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恍了一瞬的神,而后立即下了塌关上了门窗。
我将上衣的衣襟扯开,果不其然望见一片雪白的肌肤,印象之中被刺穿的地方,竟然连一个疤痕都未留下!
这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我那时已昏厥过去,绝不可能再有力气自愈。若是普通的修复法术,也绝不可能连伤痕都一并抹去…救我之人必然有神圣超然的法力,才可能做到起死回生并不留痕迹。净玄只有二十多年的道行,他断然做不到如此地步。除非…
我神思徒然一顿,除非他用尽毕生修为,换我一条性命!
若…若果真如此,那他一生所修便尽数为空,此时岂不成了废人一般?
我一阵头晕,不敢再多想,只坐立难安的盼着林三早些回来,好打破我这极为不乐观的猜想…
一个时辰后,林三终于归来。
我望见他沉郁的神情,心中不安更甚,只顾着急问:“如何,打听到了吗?”
他慢慢点了点头:“寺里的人说,净玄大师自昨日带回一名女子之后,便很快离寺下山去了,”顿了顿,他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他们说…大师昨日,是满身血腥回来的,因着僧袍上都是血色,怕惊扰了佛祖静安,他连寺门都未曾跨进一步。”
我眼前一片黑昏,满身血腥…满身血腥…那一身的血究竟是秋无矶的,还是他自己的?
林三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担忧的道:“青小姐,你没事罢?”
“没事…”我以指按了按眉边,勉强定了定心神,又急切的问:“可有人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林三愣了一愣,继而目光慢慢低垂下去:“大师后来…去衙门投了案,此刻…大约是在狱中。”
“投案?”我大为困惑,“投什么案?”
林三犹豫了一会儿,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道了二字:“杀人。”
“杀人?怎么可能,他一介僧人,平日连我杀只野兔都要阻止,又怎会…”我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极慢极慢的抬起头来:“他杀了谁?”
“一个道士,”林三方唇微启,道出了我心底的那个答案,“那道士的背景好像非同小可,我留心问了几个人,都说他与皇宫里的贵族脱不了干系。否则一个小小的游方道者,又怎值得官府花这么大的心思,迫不及待的便下了处斩的令牌。”
“.……”
“不过我听人说,那道士并未死绝,尚留得一口气吊在这世间,”林三若有所思的道完,抬眼来看我,一看立即有些慌了,“青小姐,都说急火攻心,你切莫着急,仔细伤了身子。依我看,事情尚未到绝路,一切都还有转机。”
我指尖一片冰冷,颤着声问:“几时…几时处斩?”
“...明日午时。”林三沉着声道。
这四个字犹如天雷一般打在我心间,我一时站不住,摇摇晃晃的便朝门口走去。
“青小姐,你要去哪?”林三怕我走路不稳,一边从背后扶住我,一边忧心的问道。
“江宁城…”我咬着牙不让泪掉下来,“我要去见他…我要去救他!”
林三闻言跨步挡在了我身前:“城中百姓都以为小姐是妖怪,你此刻冒冒失失的去了,只会自讨苦吃!”
“我不管!”我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一定要他活着!他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林三静静的望着我,眸光渐渐的由迷惘到清明,片刻后,他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原来小姐的深情,在于此。”
我抿唇没有回答,也不想再在此地浪费时间,正准备绕开他,却见他又伸出臂膀来拦。
“让开,”我冷冷的道,“你拦不住我。”
“我不拦你,”他对上我的眼光,毫无城府的道,“我送小姐进城。”
我愣了一下:“你…”
他的确是一个行事利落之人,没有再同我多说什么,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我忙跟在他身后也出了门,见院子里停着那辆昨日载凌儿与楚儿的马车。林三翻身而上,继而朝我伸出了手:“快上来。”
我望着那只长着厚茧的手掌犹豫不定:“你…你可知,我此番前去,是要劫狱救人,是要犯法的。你若帮了我,日后便难以在江宁城再立足…这样,你也愿意?”
“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我自然愿意帮你,”只听他爽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我可没有说要帮你劫狱,只是两个人能想出的办法,自然要比一个人多。”
我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刀锋一般的侧脸逆着光,我心底忽然一暖,将手递了过去,顺势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至江宁城城门方停下。因城中主道不允许车马急驰,我们只好步行,为掩人耳目,我又扮作农家妇女,并在脸上施了一点略微的易容法术。
“我在衙内有几位相交甚好的兄弟,他们会带你进牢,让你见上他一面。但你要记住,凡事咱们皆有从长计议的余地,万万不可鲁莽,自掘坟墓。”在去大牢的路上,林三语重心长的对我嘱咐着,我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只好默默点头应了。
至了大牢,林三便上前打点,后来一位身形消瘦的守卫便来领我进去。
看着那不算陌生的狭长阴暗之道,我不禁感叹岁月变迁,从未想到我还会来这地方第二次,更未想到这地方从前关过我的挚友,今日关的却是我的挚爱。
“虽然你是三哥领进来的人,但咱这儿有咱这儿的规矩,你也不能坏了规矩,”那身形消瘦的守卫一边在前方领路,一边回头对我絮絮叨叨的道,“这你看归看,但千万别做不该做的事,这可说不清是会掉了脑袋的。何况这还是个死刑犯,时间上你也得抓紧…”
我不知说什么为好,唯有表现得恭顺维诺的样子,一一应了。
拐了三两个弯,那守卫右手一抬,指道:“最里面那一间便是,进去吧。”
“多谢守卫大哥。”
我忽然莫名紧张起来,一步步皆如履薄冰,大约走了十几步,终于见到了他的身影。
他轻闭着双目,在一堆干草中间打坐,口中念着喃喃佛经,似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曾在意。
他一贯素白如雪的僧袍,这回终于染尽了凡尘的俗埃。
那俗埃是斑斑血迹,亦是满目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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