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

作者: 焦月二十三 | 来源:发表于2018-07-15 02:07 被阅读258次

    【一】

    母亲说,我是个福薄的孩子。

    母亲是户部尚书吴启光的正室,却并不是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满军旗呼兰额家的庶出女儿。说我命薄,一是因为我出生时克死了我的亲娘,二则是因为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叫清梦。

    清梦原是两个好字,但是我本姓吴,姓名连在一起,便是没有好梦,一生不得安的意思。而母亲的亲生女儿,吴家的嫡出长女,父亲母亲的掌心宝,而父亲给姐姐取的名字,叫吴忧,取百岁无忧之意。

    我的闺中岁月,日日夜夜闭上眼睛,便是她。

    吴忧姐姐似乎得了天底下最好的一切,被恩爱的父母的疼爱着,又是嫡出于显赫门楣。同样是吴家的女儿,我却是截然不同,母亲恨我入骨,父亲也对待我不温不凉,又是个庶出的身份,在吴府里如履薄冰,连母亲和大姐房中的婢子,也是不敢惹得。

    我在吴府的日子这么难过,一日复一日,却始终无法嫉妒这个天之骄女的姐姐,她聪明伶俐,见识广阔,凭日里,又格外照拂我,我房中多是旧物,凡是能稍微入目的,都是她私下偷偷托人送来的。

    姐姐却是优秀的,我自知比不得她。我在房中日日读的是《女戒》《内训》之类的学着如何长成一个温柔女子,风雅的读物便是《诗经》,亦或是背背情诗。姐姐却不同,什么书她都喜欢,《庄子》《孟子》常放在她的枕边,对兵法时评也格外感兴趣。

    她容貌端庄婉美,身段窈窕。她擅琴棋,我擅书画,她大气端庄,我温柔体贴,样样都自认做的不比她差。只是府中的人只看得她的优秀,总略了我去。

    我从不敢与姐姐争抢,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争不过她的。我们身处的环境不同,我费尽心思想得到的,她动动嘴,微微笑便得来许多。

    我从没想过去抢什么争什么,直到遇到他。

    那日父亲寿辰,当今圣上下令许父亲办的风光一些。皇帝的是要提拔父亲,朝中闻风声而动,纷纷赶着来巴结父亲。

    初遇允仍,也是那时。

    宴会上奉迎的嘴脸,令我喘不过气。即便是我离席,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吴府末端的位置少了个女眷。

    我在池边看鲤鱼,他那日穿了一身宝蓝色长衫,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轻声道了一声:“这鲤鱼浑圆可爱,想来是沾了姑娘的福气的缘故。”

    好贫的嘴。我心里想着,于是便想捉弄他一番:“不知是哪家公子,我瞅着湖边的金钱龟也富贵讨喜,想来是因为身旁是公子的缘故。”

    他也没生气,反倒笑了起来,眼底似乎缀着万千碎晶,闪烁夺目:“你倒是第一个敢如此同本王说话的人。”

    我登时慌了神,这才注意到他宝蓝色长衫上绣着的蟒纹,自己与他身份这是何等的天差地别:“小女吴氏清梦,不知道这等偏地方有幸遇见九王爷,无礼之处,请王爷恕罪。”

    “吴清梦?一夜无梦,梦境多来扰心,无梦便不会扰心,美名配美人,倒是合衬。”

    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能这样被解读。心中怦怦直跳,急匆匆的告辞,只盼着自己脸红心跳的窘迫样子没被王爷瞧了笑话。

    在园子里走了很久才拂去了脸上的热意。回到宴席时,九王爷已经入座,端起酒杯时,我见他对我举了举杯,嘴角尽是笑意,一饮而尽。

    我吃了颗葡萄,竟被葡萄籽卡住了喉咙,咳得激烈了些。父亲大怒,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了我失了吴家的体统,罚我禁足三个月。

    “欸,吴大人今日寿辰,不过就是被葡萄籽卡了嗓子,不是什么大事,大喜的日子,吴大人就别动怒了。”九王爷笑盈盈的望着吓白了脸的我。

    “是啊,父亲,妹妹只是太高兴罢了。您是寿星,福泽绵延不如就免了妹妹的罚吧。”吴忧也出声解围。

    吴启光冷哼了一声:“还不谢过九王爷。”

    “清梦多谢王爷。”

    我抬头望他时,看他晃了晃腰间的玉珏。皱了皱眉,他却笑得更欢心。

    这玉珏,许是刚才在池边看鱼时落下的,父亲现在是皇帝心尖尖上的臣子,看似风光,其实也是如履薄冰,陛下年岁以高,众皇子虎视眈眈,听闻九王爷允仍风花雪月闲云野鹤,无心王位,是十二个王爷里最悠闲惬意的。

    那块玉佩若是寻常玉佩便罢了,那块玉佩,右下角绣着吴的字样,若是被有心人看见,恐怕朝堂是不知又是怎样的风向,父亲的处境便更加艰难。

    九王爷,是在威胁我。

    寿宴结束后半个月,忽然一只白鸽落在了我的窗棱上:“此月初七,华灯桥头,不见不散。”

    我不知道九王爷是什么心思,但不可否认的,是我收到这封意料之内的信笺时,心里突突直跳的雀跃。

    【二】

    我是个艳俗的女子,渴望蜜笺传书的爱情。

    华灯桥上,他一袭月牙色袍子,上面是巧月阁的刺绣,不是宫中绣娘的端正恭敬手艺,巧月阁玲珑精致的刺绣袍子,穿在他身上,没了王爷的尊贵庄重,手持象牙扇骨山水扇面的折扇,倒多了几分富家公子的闲散随意。

    “你来了。”他独自站在桥上,回过头对我笑时,我第一次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下巴微挑,一双丹凤眼里坠着潋滟闲适,翩然俊雅,眉目清明。

    “是,臣女见过九王爷。”

    他急匆匆的用一只手指堵住我的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才放下来:“你这丫头,没见我今日一身便装,就是不愿人家瞧出来我是什么捞什子王爷。”

    “是小女愚钝。”

    “啧,你这人,怎么老是这么客气。”他似乎不喜欢旁人疏离的语气:“死板又无趣。”

    “那小女就不打扰王爷雅兴了。”我心里原本是期盼初遇的,可听他这样说,便打了退堂鼓,是了,我一向老实巴交的,战战兢兢地活着,本就没什么泼辣性子,也的确不是什么有趣的人。

    允仍觉得拉住我的手不太妥当,便急忙扯住了我的袖子:“你这人,怪不经逗的。说好了带你去坐船,若是不去,岂不是我失信了。”

    “王爷从未许诺过邀我同游,也就不必遵守诺言。”

    他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白玉:“你的玉珏在我这里。”他道。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仍是一副握准我命门的骄傲神情,叹了口气:“走吧。”

    初七本不是什么日子,我以为九王爷会包一条极大的花船邀我同游,上面有乐师美妾相伴。却没想到,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小舟,和一个粗衣的小厮在上头候着。

    九王爷活脱的不像是生长在规矩众多的皇宫中的阿哥,玩乐起来倒像是孩子:“无人的时候,你可叫我允仍。”

    “小女不敢。”

    九王爷懒懒的晃着手里的玉佩,有恃无恐的样子:“嗨呀,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称你阿清,你称我允仍,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个称呼,你我又都不吃亏。”他把玩着玉佩,轻松自在:“阿清,你说呢?”

    威胁一个女眷算什么本事,我暗叹一声,却不得不顺着他给的杆爬:“是,允......允仍。”

    他看起来似乎更开心了,他用扇子敲着节奏,缓缓道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我只当没听见,假装看着远处的荷花,静静走神。

    余光中,允仍看了我很久,看得我脸上已经红的可以温鸡蛋,话都说不伶俐::“此处....风景.....甚好。”

    允仍便又笑了,短短几刻,我便见过了允仍的很多种笑,礼貌得体的笑,轻佻得意的笑,欢脱无拘的笑,以及现在,我看不太懂的笑。

    因为这一刻,他眼底的笑,令我有一时的失神,我恍惚中以为,这抹笑,是出于喜欢。但我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阿清,你切闭上眼,本王让你睁开眼的时候再睁开。”他说着,语气中有些霸道,我其实不太想闭眼睛,他又接着声音温柔了了些:“听话。”

    这两个字,像绒绒的风,耸过我的心尖,也是这两字,拴住了我的一生。

    哪怕这时我还不知,我心中的守备,便是从听话二字上沦陷的

    华灯桥下,荷花深处,我一汪情衷便托付给了他。

    我还记得,那夜清水涟漪里,他叫我闭上眼睛,睁开时,满溪莲花灯,小小的火苗簇拥在精巧的莲花灯芯里,像在九天被人摘下的星光。

    “真美。”我捡起就近的一盏莲花灯,看见上面的字条: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年我懵懂,初尝情滋味,只看得这句子的美,忘记了写下这相思诗句的司马相如,最终也是背弃了才情潋滟与众不同的卓文君,喜欢上了别的女子。

    我却忘了,我本是寻常的女子,既没有卓文君的才情潋滟,也没有她与众不同,而允仍,也没有最初司马相如对待卓文君的爱情。

    原来从最初,便是我会错了意。

    【三】

    养在深闺里的女子,惯听得是哪里的海誓山盟,哪里的举案齐眉,闲来无事,便拿着有情人的写的酸诗反复的看,看的那张纸都被磨破了边角。

    允仍每日都会给我写几句短诗,或是闲聊些日常。我不便常常出门,每月也只能见允仍一次,我这样平凡的女子,能得到一份这样的不同的感情,自然是喜不自胜的。

    那段日子,当真是一夜无梦。

    允仍说要在提亲,他要先问过父亲的意思,便夜入父亲的书房,聊了半夜。我在门外巴巴的站着,允仍出来时,我的肩头和睫毛上,还垂着霜珠。

    我还记得允仍的表情,他轻轻抹去我睫毛上的露珠,见左右无人,偷偷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他的模样那样轻柔美好,那一吻,让我许多天起床想起来,心头还跳个不停。

    后来他抬着聘礼到府里时,我才知道,那一吻,并非是对我的怜爱,而是心底的惭愧。

    “小姐,九王爷带着聘礼来了。”杜鹃是我的贴身婢女,也只有她,知晓我和允仍的事。杜鹃风风火火的出门去打听,回来时却神色游移

    “怎么了?父亲可同意了。”我急切的问她。

    “同意了。”

    我松了口气。

    “只是......”杜鹃小心翼翼抬起眼看我:“只是聘书上,写的是大小姐的名字。”

    手中的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我的手端不稳茶杯:“什么!”

    从云端重重的摔下是什么滋味?将心肝从肚里剜出又是什么滋味?是不是痛不欲生?是不是胸闷窒息?

    白鸽又落在窗边,我浑浑噩噩的打开字条:“初三,华灯桥。”

    华灯桥上,他转过头,眼底有些青黑,看起来是几日未眠:“阿清,我会娶你的,你父亲与我已成一线,为了你,我也要坐上这九五宝座。”

    我惊慌的捂住他的嘴:“大逆不道!”

    他却毫不在意:“我娶你姐姐,是因为你父亲说在父皇面前,吴忧嫡女的身份在父皇心里头更立的住,而且我成事不易,若是成,则荣登大宝,若是不成,你也不必被我拖累。”

    “我宁愿陪你赴死,也不愿你身边的是我姐姐。”其实我是怕的,她那样的女子,才算是遗世独立,若是天下女子都是菡萏花,她便是其中唯一的牡丹。我自认是众多菡萏中的一朵,便更怕赏花之人相较之下的过江之鲫的遗忘。

    “听话。”他温柔的将我拢入怀中:“阿清,再等等。”

    允仍的怀抱很暖和,但是我却觉得刺骨的冷。再过十日,他就不是我的了,我勉强的笑笑:“好,那我等你。”

    父亲也知晓我与允仍的事,总让我去九王府走动。

    我不太想去,我之前渴望的与允仍举案齐眉的日子,正在吴忧和允仍身上发生着。

    吴忧容貌比我娇美,身段比我窈窕,才情比我风雅,从哪里看,都比我优秀的多。允仍风流倜傥,满腹经纶。我去的那几次,允仍偶尔提起的左传春秋等书籍中的名句,我都听不太懂,但是吴忧姐姐都可以适时的接上,还能评论一番。

    允仍的这抹笑,从前我见过很多次,也知道,这意味什么。可偏偏他们二人这么相配,让我这个先出现在允仍视线里的女人,都觉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样的词语,是为他们量身所做。

    而我除了比姐姐先遇见允仍之外,再无其他的优势。

    有些合适,合适到你怨恨都怨恨不起来。就像当初姐姐还在吴府时,婆子婢子,父亲母亲都围着她转一般,只需撒个娇便能的来我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一般。

    我骨子里也要强,可是终究是潜移默化的,被姐姐的光环压惯了,没了自己的颜色。

    “父亲,我听杜鹃说,七王爷允哲同您向我提亲?”

    吴启光呷了口茶:“是啊,你若不愿意,为父便帮你推了。”

    “女儿愿意。”

    茶杯应声而碎,茶水溅了吴启光一身:“清梦,你知道你再说什么吗?”

    “女儿知道。”

    “那九王......”父亲犹豫道

    “九王爷既福泽恩厚娶了姐姐,我吴清梦虽是庶出,却也是不想再去搅合姐姐的姻缘。”

    父亲叹了口气:“可是那七王爷允哲,多嫡的胜算太低,怕是会连累你啊。”

    我从不知一向带我不冷不热的父亲,有一日也会担心我,我感激的笑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女儿便.....听天由命吧。”

    那天夜里,我忽然想到了我与允仍初次见面的鲤鱼池,想看看那些小鲤鱼。

    我的左手手腕忽然被人狠狠的攥住,强迫我转过身,是允仍。

    允仍额头上青筋暴起,眼底震怒:“吴清梦,我听吴大人说,你同意七哥的求亲了!”

    “是。”我抬起头,眼底却是淡淡的:“允仍......不,九王爷,你我身份尴尬,这样拉拉扯扯的,失了体统。”

    九王允仍怒极反笑:“还没嫁给我七哥,便急匆匆的要跟我撇清关系?”

    我知道他对我也许是不甘心,怎么说也是爱过一场,男人的自尊心难免受损:“你我之间的事,除了杜鹃和父亲,旁人不知。我们的关系,仅在姐夫与小姨子之间,以后这种摸黑前来的事,还是不要做了。我会顾及你的体面,你我的情意,各自忘了吧。”

    允仍的脸色从红转白’:“是你铁了心要嫁给他?”

    “是。”

    允仍松开握着我的手,看着我被他握紧的有些青紫的手腕:“那本王便由着你!”

    他走了很久,我的手腕还在疼,腿站的有些酸,但是还好,终归是不再纠缠了。

    原本我该下月十七嫁入七王府。但是皇帝病重,婚期便延迟了两个月。

    我以为这样,总能逃过与他和姐姐的纠缠,却不料,世事总是不顺遂人心。

    【四】

    一进十月份,彻底便入了秋,落叶一地,总是萧条。

    十月中旬我便要嫁给七王爷允哲。

    没曾想,十月初七,皇帝驾崩。为期十日的多嫡之争展开,我在深闺里,刺绣逗鸟,只盼着嫁给七王爷,做个安稳的福晋。

    第十日时,杜鹃匆匆跑进来:“小姐,老爷助九王爷坐上皇帝宝座了,说十月十七是个好日子,便在那日册封登机。”

    “那我的婚期......”

    杜鹃垂下头:“小姐,七王爷被打入宗人府,褫夺王爵,贬为庶人,终生囚禁。”

    “哦。”我道,怨不得母亲总说我命薄,我想要嫁的两个人,一个娶了我的姐姐,一个进了宗人府。

    十月对于新帝来说,是个忙碌的月份。册封一波接着一波,吴忧姐姐被封了皇后,其他的三个妾室也各自封嫔。取汉军旗吴氏为皇后,引得全朝不满,许多大臣都认为,该封满军旗的女子为皇后,以巩固江山社稷。

    这风波都能传到我的耳朵里,想必就知道这事一定闹得极大,父亲一夜之间生了许多白头发。我进宫看过一次姐姐,竟发觉她眼圈青黑,姐姐一向做事情游刃有余,只是这一件,也是让她无力招架,这皇后一位,她坐的也是心力憔悴。

    我跪恩离开时,撞见了来看望姐姐的允仍。他从前总是宝蓝色靛青色的衣裳,风流之感更重,如今穿上了明黄色的龙袍,倒是也没失了皇帝的威严。若是没见过他从前,倒是觉得这身龙袍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臣女给皇帝请安,皇帝万福金安。”

    “我听杜鹃说,你前几日病了?现在可好一些了。”他上前几步,想扶起我来,我后退半步,他伸出的手便停住了。

    我都不知道杜鹃还与他有这么密切的联系,只是道了一句:“劳陛下关心,都好了。”

    “还是得细细调理,宫里的太医更好一些,小康子,去把意贵人的衣物收进宫来,赐居清华宫,与朕近些,也让太医少走些路。”

    意贵人?到底还是清字太凉薄。

    以前我道还能拒绝,以后怕是再也拒绝不了了。

    我以前见允仍时,总是心慌意乱,小心翼翼恨不得若是他想要天上的星星,我还得仔细考究考究如何给他摘到,倒是此刻,他每日坐在坐在我的面前,与我用早膳,午膳,晚膳,心里却静若止水了。

    “陛下如此待臣妾,可是觉得亏欠臣妾?”从前我在吴府时,用的东西都是最平常的,面对他时,也没有觉得卑微,现在我的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最精细的,面对他时,却觉得隔着银河。岁月真是好东西,爱的忘记了爱,也便由着日月挪移,时过境迁了。

    可人心是肉长的,我被皇帝宠着,一宠便是十一年,我虽有芥蒂,却也感恩,替允仍生下一男一女。姐姐是汉军旗出生,注定不能有子嗣,膝下养着一个满军旗出生的早亡和硕答应的儿子。

    有一年我生辰,允仍给我在太液池放了一池的莲花灯。小太监撑着船,载着我与允仍前去藕花深处,我像从前一样,从池子里捡起一盏灯,还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陛下,臣妾年幼时,有人常说臣妾的名字,没有福气,但是现在看来,是最有福气的。”

    允仍笑了起来,握着我的手,“初见时,你在鲤鱼池旁喂的小鱼儿都圆乎乎的,朕说是沾了你的福气,你还不开心。”

    我却眼底有些泛红了:“皇上都还记得,可臣妾眼角都生了皱纹。”留不住韶华了。

    允仍闭上眼睛,似乎回忆着:“朕却觉得,你更美了。”

    “贫嘴。”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允仍突然伤了风寒,伤及肺腑,成了肺痨,缠绵病榻,日益消瘦。

    他咳得厉害,好不容易顺通了气,握着我的手:“阿清,当年我在鲤鱼池旁见着你,心里想着,是哪家的姑娘,穿的这样单薄,顺眉温眼,低头望着池中的鱼,那样美好,朕就想,一辈子在旁边看下去。可是心里却生了俏皮想法,想去逗逗,没成想,一个眼神,朕就拔不动腿了。”

    “你可知,为何朕觉得清字很好,却单赐你一个意字?”

    “臣妾不知。”

    “意字拆开,是一个立,曰,心。朕还是七王爷时,与你清水尽头放看花灯,那时朕立下一个誓言,说此生此世,唯有你是我的心上人。”

    我强打着微笑,就怕自己掉眼泪。打趣道:“就陛下花样多。”

    允仍也笑:“只是阿,世事难料,朕总想给你最好的,这天底下最好的,便是皇宫,你是汉军旗出身,心思简单,而忧儿呢,心志坚毅能屈能伸,更适合皇后一位,满军旗的皇后如何难当,朕不想看你受苦。”

    “朕死后,已经给咱们的双儿女铺好后路,你且放心。”

    “那朕,就先去了。”

    允仍去后,我便搬出了皇宫,在太庙里祈福,太庙里有一汪小湖,我常独自泛舟,在湖面上放一只莲花灯。

    我这一世,也正如他昔年允仍所说,吴清梦,非没有好梦一世不安,而是一夜无梦,梦境多来扰心,无梦便不会扰心。

    有他在,果然再也没有噩梦扰心,一世太平。

    【五】

    后来吴忧太过一次太庙。她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妹妹,哀家羡慕你。”

    “你是父亲最喜欢的呼兰额氏的女儿,你生母早逝,而母亲善妒忌,父亲怕母亲容不下你,便狠下心来一直冷落你,暗地里嘱咐我让我照顾你,你可还记得十三岁那年,你我去庙里祈福,你说你只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离。而我却自负聪明,许愿要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人。”

    “没想到,命运这东西作弄人,父亲给你取名吴清梦,给我取名吴忧,你无梦一世安平一生,我却每日忧心于巩固后位,先帝还是九王爷时,我费心筹谋令先帝登机,那时你在闺阁中刺绣逗鸟。先帝当时刚稳定了大局,便将你接进宫来,娇宠一生。”

    “妹妹呀,你这先帝的宠妃自然不知我这汉军旗的皇后如何难当,不能出错,万事谨慎,稍有不慎前朝的弹劾奏章接踵而来。”吴忧太后摸了摸肚子:“而且,汉军旗的皇后,不能生育子嗣。枉我成了太后,也没有一脉相承的子嗣。好在皇帝是我一手抚养长大,胜如亲子。”

    “即便这样,我却也不后悔,我打小儿便不求夫妻恩爱,只求荣登置顶,而如今熬成了太后,也是我最初的心愿。”

    太后握了握我的手,起驾回宫了。

    原来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是真的。不过真真假假的,这一生都过来了。

    我独自驾舟泛到湖心之中。

    开了一坛多年前与先帝共酿的梅子酒,醉眼朦胧的仿若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允仍坐在我身旁,叫我闭上眼睛。

    睁开眼时的满溪莲花灯,星光璀璨般照耀了韶华。

    所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应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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