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安将乐

1.

简安安从宿舍搬出来的时候，正是南方的梅雨季节，天空上飘洒着毛毛细雨，不大，也让人心烦。她拖着两个有她一半高的行李箱站在路边等她提前预约好的出租车，有些湿冷的风夹杂着小雨点钻进了她宽宽松松的破洞裤。

这是她和陆小川分开的第一天。虽然简安安没觉得自己有多喜欢陆小川，但是一年多的感情说断就断了，也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简安安把两个大箱子塞进出租车的后面，自己钻到了副驾驶上，用手搓搓被裤子暴露在外面的膝盖，掏出手机，报出了公寓的地址。

简安安租的公寓离学校很近，一个楼层只有两户人家，清净的很。房东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姨，说话的时候带着些本地口音，淳朴也温柔。

房间不大，最让简安安满意的是阳台，装了大大的落地窗，阳光可以肆无忌惮的照进来，她也可以在窗子前面俯瞰众生。

本来这个房子应该是她和陆小川一起住的，前两天来看房子的时候，陆小川也是一眼就看中了那扇落地窗。

可惜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来享受这落地窗带来的美好了。简安安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象，有些悲伤。

2.

下车的时候，司机礼貌性的问需不需要帮忙拖箱子。简安安摇头，从车上卸下了箱子，艰难的往楼上拖。

还好层数不高也有电梯。简安安是在正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见到的自己的邻居。

是一个看起来有些颓废的大叔，穿着一件宽松的破旧背心，透过缝隙隐隐可以看到背心下面的肌肉。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身上有花花绿绿的颜料，耳朵后面别着一只烟。

他靠在门框上，微微低着头，看着简安安。

“你是大学生吗？”

简安安点头，觉得他的声音还蛮好听。

“唔…为什么不住宿舍啊。”

简安安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转动插入锁孔的钥匙，没准备回答。

大叔耸耸肩，“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有事可以来敲我的门。”

简安安看了他一眼，把箱子拖进屋里，关上了门。

简安安进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踢掉了有些勒脚的鞋，然后坐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开始抽烟。

她想起陆小川说过，不喜欢她一个女孩子老抽烟，对身体不好。简安安狠狠的吸了两口，把烟戳在地上，仿佛在跟谁置气一样。

她安安静静的在窗前坐了一会。扭过头，看见了隔壁阳台上支着一个画架，她觉得有趣，侧过身子想看看画布上有什么内容，可惜画布背对着她。她站起来，想着要不要去敲邻居的门，又一想自己刚才的态度，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3.

简安安也是个美术生，在大学里学设计。高考的时候因为几分之差没能考上心仪的美院，将将就就选了综合类大学，就碰到了陆小川。

简安安大一的时候来报道，陆小川作为学长负责接新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瘦瘦小小的简安安，当时的简安安也是拖着两个有她一半大的箱子艰难的行进。

陆小川走过去很自然的帮她拿箱子，她抬头，看到的是陆小川棱角分明的脸和带着笑意的眼。

后来他俩就在一起了。陆小川喜欢揉她软软的头发喊她安安。她喜欢抱着陆小川粗壮有力的胳膊睡觉。后来，陆小川对她软软的头发不怎么感兴趣了，她也不怎么想抱着他的胳膊睡觉了，吵架的时候谁也不肯忍让，就这样结束了一年多的感情。

简安安还是觉得陆小川有些幼稚的，尽管陆小川比她大两岁。她觉得陆小川不适合跟她这样过于早熟而且世故的人在一起，他应该找个单纯可爱的，喜欢吃很多零食而不是抽很多烟的人在一起。

她想想陆小川的脸，还是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他。

4.

搬出了宿舍以后，简安安的生活更颓废，不想去上的课就不去，醒了就抽一支烟，点个外卖，偶尔，下去拿外卖的时候还会碰到隔壁的大叔。一开始简安安是不怎么和他说话的，后来，再碰到也会简单的聊上两句。

简安安知道了他叫池骆，30岁。简安安习惯性的叫他叔。简安安还知道他喜欢旅行，从一个地方呆半年，一年或是两年，然后换下一个。靠画画养活自己。

有时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拍开简安安的门，笑嘻嘻的告诉她今天不用再点外卖。

有时候简安安坐在阳台上抽烟，他就坐在隔壁的阳台上画画。他会露出一口干净的牙齿冲她笑一笑。简安安会觉得，如果他不是真么颓废不修边幅应该还挺帅的。

简安安一直也没有机会去看看他的画。

5.

那天夜里，简安安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揉着眼睛透过猫眼向外看，是池骆。

简安安打开门，看着满身狼狈的池骆。他今天穿了一双白球鞋，看起来像精心打扮过的样子，经常乱糟糟的胡子也被修剪的有模有样，有些长的头发被他扎在脑后，意外的好看。

可是简安安就是觉得他像个斗败的公鸡。

“我…忘了带钥匙。”池骆显得有些拘谨。

“进来吧，睡沙发。”简安安耸耸肩。

简安安给他倒了一杯水。池骆拿着水杯，窝在沙发里，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简安安分给他一支烟，他接过来，细细的烟雾在他身边环绕，他夹着烟的手指修长修长。

“我爱了五年的人啊…她今天结婚了。”

“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她今天真好看啊。”

“她冲我笑，问我过得好不好…”

池骆低着头，简安安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简安安走过去拍拍他的背，抱了他一下，告诉他，睡觉吧，所有的悲伤在睡着以后都一并不在了。

池骆看着她，眼睛里有些东西在闪烁。这让她想起了陆小川，亮亮的眸子就像装满了星辰。

“能等我睡着再关灯吗？”池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简安安点点头。

6.

池骆不知道在哪搞来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非要拽简安安下去看，简安安顶着一头睡变形的头发迷迷糊糊的跟着池骆下去看他的吉普车。

“怎么样！怎么样！够不够炫酷？！”池骆一个三十岁的强壮男人笑的像个孩子一样。简安安突然觉得他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我能去看看你的画吗”简安安看着池骆，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池骆一愣，随即笑了：“行啊。”

“不过，”他转过身来补充“你要答应跟我去自驾游。”

“好啊！”简安安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居然可以真么信任一个人。

然后，简安安逃了一个多星期的课，跟着池骆开着他的吉普车各处乱转。

7.

池骆带着他的画板和颜料，简安安拖着她半人高的行李箱。

池骆开车的时候，简安安就安静的坐在副驾驶，听池骆的歌，池骆很喜欢听民谣，简安安也喜欢。

池骆话多，一路上基本上都在说话，他跟简安安聊起他的大学生活。

他说，他跟他女朋友在一起五年，没毕业的时候他每个月做很多兼职给她买各种名牌奢侈品，自己就吃馒头和咸菜。

他说，我宁可自己苦着累着也要让她过很好。

他说，我以为我们毕业就会结婚然后一起创业，等经济稳定了就会有两个宝宝，然后一直到老。

他说，我养了她大学四年，可她跟我说，她不想在本应该穿高跟鞋的年纪跟着我东跑西颠的创业。

他说，她爸妈也不喜欢我。

他说，后来她嫁的人也没我帅啊…土了吧唧不就是有钱吗…

他说，现实真的好残忍。

简安安听着听着，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有些哽咽。

这个时候车载mp3正放着张国荣的《春夏秋冬》，张国荣温柔又特殊的声线缓缓地传递着他的感情：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8.

池骆确实是个很会玩的人。他知道这个城市里很多好玩的地方，他能找到很好吃的路边摊，也可以找到很有情调的小酒吧。

他带着简安安吃酸辣粉，背着她偷偷往她碗里放好多辣椒，然后看她辣的满脸通红，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的样子狂笑。

简安安会不动声色的嚼着口香糖，然后对池骆勾勾手指，示意他把头低下来，然后迅速把口香糖黏在池骆的头发上。

后来的一个星期池骆长长卷卷的头发始终缺了一块。

有时候到了风景秀美的公园里，池骆就会拿出他的画板和颜料，简安安就给他当模特。他俩就这样静静地，可以坐一个下午。

简安安在他的画里，眼神清澈，面庞素净，就像个未曾经历冬霜雪雨的孩子。

池骆的画很安静，跟他的外表有些不相称，可能是带着30岁的风尘。至少简安安是这么认为的。池骆的那些颜色里总能透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像现在他们之间的感情。

到了晚上，他们一般都会找一家青旅，或是在小酒吧呆到天亮，要不就干脆在车上坐着，看着车窗外的灯火阑珊慢慢的抽烟。简安安也会很认真的教池骆吐烟圈。

天亮了他们就上路，池骆开车累了的时候换简安安来开，简安安开车的时候池骆连眼睛都不敢闭上，非要瞪着一双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目视前方，还要提醒简安安务必系上安全带。后来，因为几次有惊无险的事故，池骆再也不让简安安碰方向盘。

9.

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海边。

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简安安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露营帐篷开始安装，池骆也走过来帮忙。

海浪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岩石，夕阳的余晖洒在沙滩上，把沙滩上的一切笼罩在一片金黄里。简安安突然站起来，站在岩石上，朝着日落的方向大声喊道：

“嘿！我爱你！你听到没有！”

喊完了就自己在沙滩上蹦蹦跳跳，池骆在她背后举着单反，安静地看着她。他很少看到简安安露出如此少女的形态。

池骆觉得简安安有一种跟她年龄不太相称的成熟，但是有的时候又会透露出一点这个年纪小女孩固有的幼稚。

他第一次倚在门框上看着她，跟她说话，她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慌乱和戒备，又固执地不肯跟他讲话，就像一个被父母教育过不要跟陌生人讲话的小孩子。

池骆问起过她，你不好好学习也不用赚钱，就等着父母养你吗。

那时候简安安嘴里叼着冰棒，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爸妈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几乎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我是爷爷带大的，他们每月会给我钱。”

池骆愣了一下，简安安拨了拨细碎的短发，看着池骆，眼神平静，

“后来，爷爷走了，”简安安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仿佛可以盖住她的情绪，

“我见到了我爸，他没跟我讲两句话。每个月卡上的钱又多了很多。”

简安安笑了笑，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我毕业了可能会出国吧。我喜欢帮别人设计婚礼，我觉得他们都好幸福…”

说到这的时候简安安脸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

池骆突然就理解了简安安这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等太阳完全落下了地平线，简安安和池骆就并排坐在沙滩边上，一人一罐啤酒，耳朵里塞着同一副耳机，耳机里传出李宗盛低沉暗哑的嗓音，成熟而沧桑，混合着海浪的声音，撞击在两个人的脑海。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真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

10.

那天晚上，简安安一直靠在池骆的肩膀上，后来他们也没在事先准备好的帐篷里睡觉。

在窄小的宾馆房间和吱吱呀呀的床上度过。

简安安很平静也在很努力的配合，因为她知道这一天总归会到来的，该来的总也跑不了。只不过恍惚之间借着幽幽的灯光，她仿佛能看见陆小川的脸，和那双装满了星辰的眼睛。

她闭上眼睛，感受那有些猛烈的冲击，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此时此刻，她真的真的很想念陆小川。

那天晚上，简安安抱着池骆的胳膊一直在哭，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和那些故作坚强，终于在今晚顺着她的眼泪都一并流出来了。

池骆把她拥在怀里，

“安安，你还小。”

11.

简安安接到陆小川的电话是在她和池骆回来的两天以后。

陆小川的声线还是那么温柔，每个字都撞击着简安安的心房。

“安安，你在学校好好学习。我下周就要出国了，有什么事，微信联系吧。”

“好。”

“嗯。”

长久的沉默以后，简安安率先挂掉了电话。然后拍响了池骆的门。

池骆正在画一幅很大的画，是一条小美人鱼在一片蔚蓝的深海里，四周空旷。简安安觉得这幅画很压抑。

简安安很认真的看着池骆，问：“你会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呢？”

“过段时间吧。”

池骆拿着沾满了蓝色颜料的笔，回答的有些漫不经心。

简安安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池骆一愣，轻轻地环住简安安。

简安安闷闷地说：“你们都好残忍，一个一个都要离开我。”

池骆揉了揉简安安的头顶，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简安安明白一切他能用嘴说出来的大道理。他能做的，就是在他还没离开的时候给这个缺爱的小女孩多一点点陪伴。

陆小川出国那天，简安安偷偷去了机场，看着他高高瘦瘦地拖着箱子，背影潇洒的离开。然后简安安一个人在机场坐到日落。

有好几次简安安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都被她生生憋回去。她怕哭多了眼睛会瞎。

12.

简安安很闲的时候都会去看池骆画画。池骆画画的时候很有魔力，他会把长长卷卷的头发梳成一个很高的发髻，在侧面可以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

简安安还喜欢趁他不注意去揪他的腿毛，然后看他疼的呲牙咧嘴哈哈大笑。

她和池骆呆在一起的时候格外放松。而不是像和陆小川在一起的时候，时时刻刻担心自己配不上他。

池骆喜欢给简安安讲人生大道理，来彰显自己确实比简安安多活了这么些年头。

那天他俩坐在落地窗前抽烟的时候，池骆告诉简安安，

“我要回老家了，不能再这样浪下去了。”

简安安虽然对这一天的来临早有准备，但心里还是别扭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好，”她看着他，“祝你一路顺风。”

13.

池骆卖掉了他的吉普车，也卖掉了他的画。

他给简安安买了一只很可爱的小猫，取了个名字叫小离。

他们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应该就是给小猫弄了一个精美的窝，买了一堆好玩的玩具。逛宠物店的时候，池骆看着简安安想，要是能早几年遇到你该多好。

池骆走的时候，简安安没去送他。她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回来。

简安安站在落地窗前一直看着池骆，看着池骆走出公寓的大门，看着池骆坐上出租车，看着池骆越走越远……

简安安看着窝在自己脚边的小离，摸摸它软软的毛：

“你说我还会再看到他吗？”

其实简安安明白，每个人都只能陪自己一段路，到头来她还会是一个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孤单。

14

池骆走了以后，简安安的隔壁一直空了很久。

简安安有时候会在睡梦中惊醒，仿佛听见有人拍响了她的门。

她有时候会想起陆小川，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有了女朋友。

她快毕业的时候收到了池骆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着当初他们在海边时池骆帮她拍的照片，她站在碧海蓝天的沙滩上笑的一脸天真无邪，短发被风吹的乱七八糟。

照片的旁边是池骆刚劲有力的字体：

“将安将乐”

简安安笑笑，把明信片放在一边。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暖的，猫咪爬在她的脚边打哈欠，一切都美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