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 瑠子玉 下】
瑠子玉仔细审视二朴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心中反复揣摩了听到的信息，不觉展颜微笑，扭头看了看桌面上堆放的物件，说道：“倒是有不少书籍，可是难得。”
朴正平的话明显冷了一些，巴不得赶紧送瑠子玉离开的样子：“可不是，这些是到鲜国交易的大宗物品。幕僚长有兴趣，都拿走也无妨。”
瑠子玉笑着道谢，随意挑拣了一些书让护兵们捧着，告辞离开了。
走出舱堂，副官李杜已然候在外面。见到瑠子玉，李杜迎上前来，附在瑠子玉耳边低声说道：“果然是机关室的术师，还是负责浮空岛变化的主座之一，帅府大为震怒，令我等从速查明真相。”
瑠子玉望了望蓝天上的白云苍狗，问了一句：“北鲜么？”
李杜一愣，点点头：“确是北鲜。前两日这术师都不当值，传说他嗜好樗蒲，常与些鸡鸣狗盗之辈往来。”
瑠子玉说：“与他平素有交往的都拘起来，务要问明他这两日的行踪。”
李杜喏了一声，带着护兵先行告退了。
忙了一天，已及薄暮。太阳隐没在浓云背后，自罅隙里面透出万点金线，洒落在海面上，浮沉仿佛浴佛时披挂的坛罗尼锦被。清风拂面，海波不兴，正是浩淼星宿海一天中最安宁平静的时刻。
瑠子玉独自下到一只渡舟，叫醒昏昏打瞌睡的舟子，说了自己坐船摩诘的名字。舟子答应一声，排开双桨，渡舟碾碎一地锦缎，悠悠驶离南无。
行至中途，日头猛地一跳，跃入海中安眠，天光收尽，无边无际的闇色围拢来，沉沉地攥住人心。
舟子是熟稔浮空岛的水路的，虽然目不能视，照样一手扶舵一手操浆，不紧不慢地踏浪前行。
连续绕过两艘大船以后，眼前忽然一亮，前方楼船的船头上面热蓬蓬点燃着一圈火束，正中堆放了好大一垛柴木，却并没有点着。
楼船的形制本就既伟且巨，横陈在海面上纹丝不动，状若泰山。瑠子玉从海面平齐的渡舟仰望上去，楼船的甲板上犹能望见柴木的顶尖，显见得其柴堆之硕大。
可是望不见人，只能听见嘈杂的诵经声，嘤嘤嗡嗡有似归林的群鸟，返巢的蜂蝠。楼船的四面有氤氲的夜雾，淡淡地映着光，有醉人的味道。
那火光也奇异，绿幽幽冷冽如水，全没有温暖的感觉。距离太远，火束看不真切，仿佛细小青色的蛇在朝天逡巡，探视不防备的无辜猎物。
瑠子玉迷了方向，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闪耀异光的楼船，于是问道：“此间何处？”
舟子抬起头望了一眼，漠然回道：“这里是西番僧的船，瞧这样子，怕是又要烧人了。”
瑠子玉恍然。蒙兀是北面来的狼夷，老早就遮断了往外域去的道路，外域那些新奇古怪的事物，南赵人一无所知，蒙兀却是熟悉得很。回回的火炮，鞑靼的驮兽，还有昆仑奴的幻术，都是瑠子玉前所未见的。瑠子玉曾有心去向虎溪先生讨教，先生却已经云游四海，不知所踪了。
蒙兀人原本只信仰草原上的萨满师，击破波斯以后西番僧势力逐渐扩张，颇有一些贵种与阏氏拜服了这外域远国传来的新兴宗法。
西番的红袍僧也有神通，曾借助耶和华的伟力，在临安京城下大破道士郭京的阵法，助力蒙兀灭亡南赵。每思及此，瑠子玉对西番僧总是心生感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登上浮空岛以后，瑠子玉听过一遍西番僧的说法。与中土的宗法迥异，西番僧的神明似乎格外凶暴些，对待不信者和同宗的异端先是恐吓以末世的审判，没有效果便动用现世的鞭挞，再执迷不悟就有送上火刑柱供奉神明的危险。那一次的说法，红袍僧亲手点火烧死了至少三名异端。
当时，瑠子玉眼见冷冽的绿火升腾，如群蛇吐信一般舔舐刑柱上泪流满面拼命挣扎的受难人，只觉胸腹里面翻腾难受，赶紧转身离开。匆促逃走时，耳中全是濒死者凄厉的哀嚎，还能闻到异样的肉香，这般惨烈的情景叫人回忆起来就感觉痛苦。此后，瑠子玉就很少接近西番僧的坐船。
“原来如此。不知这次要烧什么人。”瑠子玉不自觉问了一句。
舟子往来渡人，听闻也广，倒是一个灵通消息的：“据说是忽察大人拿住的那艘南洋船的船主，说是跟三别抄的朴将军有过节，就送过来做供奉了。”
瑠子玉噢了一声，再没有做声，舟子划着桨叶，斩碎海波，直放摩诘而去。
摩诘并不大，虽是福船的样式，只是中等规模，在周遭几艘新附军的板屋船簇拥下，略显玲珑。瑠子玉报了口令，攀着船上垂下来的吊绳缓缓登船。渡舟的舟子冲瑠子玉挥挥手道别，划着船返回南无去了。
回到自己的舱房，已是掌灯时分，护兵送来了晚上的饮食，瑠子玉问了两句李杜的进展，护兵回报说尚在别船连夜审讯嫌疑人，怕是要第二日才会有线索。瑠子玉于是让护兵告退，自己褪下轻甲，倒伏在唐榻上长出了一口气。
瑠子玉瞥了一眼餐盘里面的肉糜，忽然想起火刑柱旁那异样的肉香来，觉得一阵恶心，顿时没了食欲，只拿起酒樽来饮了几口。
阔大的书桌上面堆着一叠等待处理的文书，旁边放着几十本书籍，堆放不下的书籍都摊在地上，分门别类地铺了小半个舱房。都是护兵从南无拉过来的籍没南洋商船的载货，倒没有想到如此之多。
瑠子玉扫了一眼，大概都是《昭明文选》、《六朝拾遗》一类，阿含、涅槃的经藏也不少，其他儒道子诗的零零星星，只堪点缀。
群落的书籍当中居然还有《丽史》、《三国史记》这些关于鲜国的史籍，瑠子玉捡起两本，捻亮了灯火翻看，只找到“己酉耽罗国献方物”这样的话。瑠子玉看了一会，一无所得，于是丢开书又饮了几口酒。
瑠子玉再看了一会新附军的文书，提笔各自书一个“允”或是“不可”。眼见文书都批阅完毕，他随手拿了一部书倒回唐榻。
一天劳顿，又有酒意涌上来，这会子只觉得一阵阵地困倦，拿着书随意翻看，全然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睡梦女神迈着轻快的脚步，掀着裙装，在头里笑着招手，将着瑠子玉往那黑沉甜香的梦之国度而去。
“耽罗国有玄妙之道，择贵人子弟之美者，妆饰之，曰风月主，国人皆尊事之。徒众云集，或相磨以道义，或相悦以歌乐，游娱山水，无远不至 ……”
瑠子玉蓦地惊醒，耳边喃喃的细语戛然而止，拾起掉落在地的书页，可巧翻至最末尾，空白的页面上面描摹着好大的一朵怒海之花。
页面的角落署着两个小字“雪峰”。
瑠子玉的心猛烈跳动起来，抬头往窗外看，海天仿佛沉浸在浓墨中，极目所见只剩下黑，像古神放归的夜兽，吞噬了星宿大海，吞噬了宇天无极，吞噬了万籁的喘息，甚至连流水般逝去的时间也被这夜黑一口吞灭，毫无痕迹。
将及子夜了。
子夜时分，人间入梦，时间停顿。这是属于神的一刻。
红袍僧最爱在子夜烧人，唯有这一刻在神的火焰中灰飞烟灭的供奉最为纯净无暇，最为神所喜欢。
这一刻，西番僧船头的火刑柱上供奉的受难人想必已然捆束妥当，无法挣扎。周遭的西番僧必是围聚一起，齐声高唱悦神的祷词，只等红袍僧举火烧人。
瑠子玉眼望着窗外，面目狰狞，不自觉脸上淌下汗来。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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