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孤独的旅程,最幸福的一天

作者: 周行止 | 来源:发表于2022-08-26 18:26 被阅读0次

    一、最孤独的旅程

    “你已经轻微见红了”

    37周的例行产检时,医生对躺在内检床上的我说。

    “见红了?是要生了吗?” 我有些惊讶。

    医生淡定地扶我下床,照常开检查单,嘱咐我最近有任何异常情况随时到医院检查。

    我恍惚,孩子就要来了呀。像是一转眼,又感到很漫长。

    站在医院的门口等车回家,夏末的北京已经微有凉意了。风吹在身上是干爽的感觉,天空蓝得异常,云朵稀疏地排列成群,有些飞落的叶片已微微泛黄。

    一年前的秋天迅速决定了换工作、结婚、生孩子,充满冲劲儿地决定面对全新的人生,每天凌晨三、四点醒来写工作计划书,未来仿佛正在手中迅速展开。而接踵而至的孕期不适、自我怀疑,让之后的一整年充满了沉重的情绪和不安。这种张力和对比让我至今仍然无比恐惧,却也在同时看见自己内心坎坷不平的种种。

    和一位同时怀孕的同事谈到孕期的社交,她说身边总有无数人乐此不疲地和她分享生育的经历。在这种表达冲动的的背后,是怀孕带来的强烈孤独吧——身体的不适、心理的变化、对未来的恐惧不安让每一段怀孕的经历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个中滋味也只能自己独自承受。

    怀孕的过程中为了排遣焦虑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从社会学、心理学到文学,努力在字里行间寻求一些解答和慰藉。其中让我最为印象深刻的便是一位美国心理学家写下的一个类比——怀孕就像青春期,女性将直面身体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让我们的女性身份不可遮掩地暴露在大众面前,同时也预示着全新的人生挑战。在这样的状态中,我们既是不安的,也是极其脆弱的。

    但最让我不解的,是我在怀孕过程中感受到的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对性的羞耻、对身体变化的羞耻、对“变丑”的羞耻、以及对“疲惫”的羞耻。“我并不爱我自己,而一直以一种暴君的姿态要求、控制着自己展现给外界的一切”,在内心的撕扯当中,我仿佛听见这样一个声音,尖叫着,抗拒着,哭诉着。

    这样一种压抑而痛苦的心情来自何处呢?

    想到小时候对于生育的印象,除了能讲述的那些关于我的故事之外,更多的是不能讨论的巨大沉默。性与生育,本是一体两面的事情,为何前者常与羞耻和罪恶感绑定,后者却总被称颂和祝福呢?在最初告诉妈妈我怀孕的那一刻,我并不能同理妈妈的喜悦,却只是感到极度的羞耻和不安。

    二、母女往事

    因为怀孕,跟妈妈交流了很多她年轻时生我的故事,每周一次电话连线里总少不了相关的分享。

    妈妈怀我的时候才24岁,我是她和爸爸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他们才刚刚结婚一年,住在单位分的平房里,跟邻居共用厨房,连床板都是爸爸的学生在外面帮忙捡来的。得知妈妈怀孕的消息,爸爸是犹豫的,但妈妈却很坚持。

    “我很喜欢孩子呀!更何况你是第一个孩子。”妈妈说。就这样,不顾爸爸对于家庭经济状况的顾虑,妈妈还是坚持留下了我。

    据妈妈说,生我的那天她去例行产检,和爸爸、叔叔一起走了四十多分钟,等到了医院已经开了好几指,直接被医生扣下了。临产的我还是臀位,脐带缠脖,直接被剖腹产取了出来。妈妈曾在很多场合回忆我刚刚生下来的场景,“白白净净的,头发黑黑的很长,眉毛也特别清晰。”后来的我皮肤黝黑,变成了一个“铁蛋儿”,以至于朋友听到妈妈这样说都觉得是一个笑话。

    生产的过程中爸爸比妈妈还紧张,等到手术结束后已经疲惫得不行,直接在病房中的一张空床上睡下了,妈妈连上厕所都是自己下地的,因为根本叫不醒爸爸。回忆到这段的时候,妈妈还是笑,“护士看到你爸在那儿蒙头大睡,还以为是另一个产妇呢!”。

    在后来的故事里,养育新生儿的辛苦被抹去了许多,那些哭闹、哺乳的疼痛似乎都被妈妈几句话云淡风轻地带过了,只剩下那些让她欣喜和骄傲的瞬间——我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背诗、第一次给妈妈鼓励打气……想想之后我的成长过程也并非一路平顺,但那些争吵、对抗也终究是过去了。

    如今妈妈已经悄悄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惊讶于她在岁月中的转变,也深深受惠于她积累的点滴智慧。

    我和我的孩子又会是怎样的关系呢?他的成长会否也就像一瞬,只剩下最后,回忆里闪光的几个瞬间?

    三、生产16小时

    生娃的前一天下午,待产在家的我还在兴致勃勃地包着最爱的芹菜馅儿饺子,只觉得下腰阵阵酸痛,等到50个饺子包完,已经是累得瘫坐在沙发上,只能等着先生把饺子煮了。

    午夜,一阵温热涌出下体,到厕所一看,一片鲜红让自己吓了一跳。呆坐几分钟后到房间马上换好衣服,看看时间是凌晨4点,摇醒正呼噜震天的老公,两个人在初秋的薄雾里匆忙赶到医院。

    “没破水,你也没规律性阵痛呢。要住院吗?还是把今天本来要做的例行产检做了?”值夜班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医生,身材圆润,语调轻柔中带着急切,边翻看我的病例边说,“哎呀为什么之前的病例都没什么详细信息,你到底有没有来规律产检呀?”看着她跟先生认真解释我的情况,再用仍有些稚嫩的笔迹如答高考作文题般认真写下我的病例,不禁心里面有些触动。

    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不入院,等医院上班后先进行产检,便索性和先生在清晨北京东城区种满槐树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一会儿,空气里沁润着雨的气息。

    7:30,例行产检已经是轻车熟路——血、尿常规、B超、胎心监测……在不大的医院里奔忙上一圈儿之后再乖乖拿着已经厚厚一叠的档案到医生那儿报到。

    “早上来急诊了是吧?有规律疼痛了吗?”年近60的W医生一改我孕早期时候严厉督促运动的家长语气,一双杏眼温柔地看着我。“骨盆条件挺好的,没有规律疼痛可以先回家休息等待,但是先把入院核酸做了吧,以防万一下午就过来入院。”

    和先生又大包小裹地回了家,在路上笑着说怎么又炸糊,差点看不成当晚的脱口秀大会了,结果洗澡后便开始感受到了小腹如生理期间的阵阵疼痛。

    “快,给我煮6个饺子,再煮上一些小米粥,香蕉和矿物质饮料装包里。”先生迅速煮饭、收拾东西,我则一边捧着越来越疼的肚子,一边大口吃下自己包的美味饺子。

    12:30,再次来到医院,此时上午产检的人群早已散去,整个医院正处于静悄悄的午休之中。再挂急诊,W医生笑着一边对我说,我就说嘛,快去办住院手续吧,一边转头跟两个助产士说,哎呀这个姑娘早上就容指了,我就说随时会生,人家挺好回家还洗了澡洗了头发,挺好挺好。

    拿着入院手续匆匆走入病房的时候,我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回头看先生一眼。躺在病床上,想着下次见到先生要是4天之后出院了。这4天,将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呢?肚子的疼痛越来越密集,脑海中的想法逐渐被身体感受全然占据。

    “老婆,给你请了护工,马上就到了。”渐趋绝望之际看到先生的信息,同时一个瘦小温柔的阿姨走了进来,说话带着强烈的唐山口音。看着她手脚麻利地迅速收拾完我容纳了超过200件物品的待产包,我心里又安顿了不少。

    还是抽血、胎心监测等常规操作,病房中无比安静,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将要发生。我转头问T阿姨,“到底什么时候护士会来看我的开指情况啊?”,T阿姨笑,“等你疼得受不了了,你就要进产房了。”

    16:00,在逐渐加剧的疼痛下,我已经蜷缩成一团,在每次宫缩来临的时候紧紧抓着床板,仿佛一个在海上漂流失散的落难者。

    查房的护士终于在T阿姨的召唤下来了,淡定地开始内检,按按我不断紧缩的肚皮。“挺好的,两指了,快打电话给家属,准备进产房吧。”在T阿姨的搀扶下,我步履蹒跚地走向20米开外的产房,边给先生留下了生产前最后的语音,“别回家煮饺子了,赶紧回来,我打无痛需要签字。”温柔的T阿姨则在产房门口最后叮咛,“加油啊,只能自己努力了!”

    17:00,产房没我想象中的可怕,甚至有些温馨。在床上躺下后,三个胖乎乎的年轻助产士一边闲聊天,一边给我插静脉管、换产房专用的衣服、戴胎心监测带等等等等一系列操作。而我则在每次宫缩来临的时候神智不清,边大口呼气,边忍不住大呼小叫。“别吵吵”,看起来刚过20岁的助产士严厉起来非常有气势,“大口呼气!”我则像个被批评的小孩子,一边忍着疼痛,一边在呼气中夹杂着呻吟。

    17:30,产妇之光——无痛分娩的麻醉师终于来了!是一个操着京片子的男医生。“知道什么是无痛分娩吗?”,我一边呼气、大叫,一边在宫缩的间隙尝试回答问题,“知…知道…去过麻醉门诊咨询…啊啊.” “很好,那沟通就不费劲儿了,你家属在吧?你的情况挺好的,稍等我去找你家属签字。”

    等待的时间仿佛从宇宙诞生到毁灭那么漫长。“打无痛的时候一定不能动!怎么痛都不可以动。”京片子男医生字字千斤,我蜷缩着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身体,在抽痛中早已不能自己,却又有些感悟。

    宫缩真是一个关于身体&思维(the body and the mind)的微妙隐喻,表达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性。身体是当下的,疼的时候就全然疼痛,但思想却常常是滞阻的。

    身体比想法“高级”,是因为它永远活在当下。它可以承受此刻巨大的痛苦,也可以在下一秒轻轻放下,不留痕迹。而想法却总能卡在过去痛苦或未来的焦虑中不肯离开。

    18:00,无痛的麻醉冰凉凉地穿过后背,直达疼痛的深处。而我也从不能挣脱的巨大痛苦中逐渐走出,竟开始气定神闲地吃起了先生准备的蛋糕、香蕉和急匆匆外卖来的饺子,心里美滋滋的。

    18:30,酒足饭饱,困意袭来,却迷糊之中听到检查的护士说:“快别睡了,你要开全了,你会使劲儿吗?会呼吸吗?快跟我学着这样做……”

    19:00,三个闲聊天的助产士小姑娘突然进入了无比紧张接生模式。主接生的女孩儿有着细长的眼睛,眼神中透着严谨和超过年龄的冷静。她指挥着产房快速进行着种种准备:“你负责孩子,我来接生,你去通知xxx……”一时间本很放松的产房突然严肃了起来,而我也在阵阵袭来的宫缩下跟着护士的指导不断用力。

    19:18 约是用了3次力的光景,抬头突然见产房门口多出了一排医生,如台上唱戏般你一言我一语地围观着。“我怎么感觉这孩子马上就蹦出来了”,“是啊,条件挺好的”……

    正恍惚听着医生们的闲聊天,细长眼睛的助产士突然说,“快别用力了”,我抬头,一个小小的孩子突然在我面前被抱了起来,发出了响亮的啼哭。

    助产士问:“还有力气抱孩子吗?”我忍着缝合伤口的疼痛点点头,小小的、刚刚被擦干净、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宝就被放在了我的胸口。我讶异着,心中一阵暖流,默默想着,这孩子皱眉头的样子,多像他爸爸呀。

    四、最幸福的一天

    那个激动的夜晚在无眠中度过,混沌的经历被反复的回味浓缩,变成记忆中闪光的金子。看着在婴儿车中熟睡的宝宝,想到十月怀胎过程中的种种苦痛,最终竟转化成这般幸福感受。

    次日清晨,温和的阳光洒入病房。病房外正对的四合院绿意盎然,海棠树上挂着果子在风中摇动。鸟的啼鸣婉转入耳,而我刚刚出生第一天的宝宝仍在熟睡。

    生命中充满希冀和热忱的崭新阶段,就这样开启于一个如此平凡、宁静的早晨。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最孤独的旅程,最幸福的一天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qqxn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