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难别却易,焉能不伤悲。
按照礼法,出嫁的孙女回娘家,得向祖母、父母、伯父母行礼。已贵为王妃的元春进了贾母的正室,想要行家礼的时候,贾母等俱跪止不迭。元妃忙一只手搀了贾母,一只手搀了王夫人,满眼垂泪。三个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旁边的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都在一旁围绕着,都垂泪无语。元妃含泪说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完又哭了。
贾母和王夫人作为贵族家庭的主妇,当然知道元妃宫廷生活的不易,妃嫔之间的勾心斗角、宫廷内外的风云变幻、皇帝的心思难猜。见到元春归来,如何不泪垂! 元妃含泪说的那番话里,有埋怨,“当日你们把我送到了不得见人的去处”;有豁达,好容易回家团聚,姑且说说笑笑才是;有哀伤,见难别易,聚少离多,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见过了祖母和母亲后,元春还要见父亲。贾政至帘外请安,元春隔着帘子,流着眼泪,跟父亲说道,那些庄户人家,虽然吃的是腌菜,穿的是布衣,但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现在富贵到极点了,却骨肉分离,想想真没什么意思。贾政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意思是我这个做臣子,我出生于穷苦人家,家里这帮女孩都是乌鸦麻雀,没想到鸦雀窝里飞出了您这么一个金凤凰。皇帝叫您回家探望祖母、父母真是皇恩浩荡,我们就是肝脑涂地,我也不能报于万一了,我只能兢兢业业,祝我们的皇帝万寿千秋。
贾政还嘱咐元春,要恭恭敬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侍奉皇上。他这样一本正经的颂圣,改变了贾元春的谈话方式和方向,元春少不得也摆出了贵妃的口气教导她的父亲,以后要以国事为重。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二、大观园诗歌节
元春游过了大观园之后,先题了一个匾额、一个对联。题的匾额叫“顾恩思义”,对联也是恭维皇帝的口气,“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那就是太上皇允许妃子回家省亲,所有的人都得感谢太上皇和皇帝的恩典,这样的恩典就是全国老百姓都得感觉恩荣了。贾元春还把天仙宝境改为省亲别墅,后又命名为大观园,还题了一绝,“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把她最喜欢的几个地方命名为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浣葛山庄。
元春是文艺青年,喜欢诗、会写诗、喜欢灯谜,她是贾宝玉的诗歌启蒙者,元妃归省成为大观园第一届诗歌节,在诗歌节里,贾宝玉承上一节《大观园适才题对额》,继续星光璀璨,两位亲戚家的女孩儿宝钗和黛玉更是异军突起,尤其是林黛玉,写宝玉诗才实际是烘托黛玉之“咏絮才”。
元春下令,姐妹们各题一匾一诗,这个时候贾元春已经见过了薛宝钗和林黛玉了。当时贾元春见贾母的时候,宝钗和黛玉都没在身边,等他们进来拜见后,贾元春就感叹,这两个表妹比我们家的妹妹们更好,都像娇花软玉一般。
薛宝钗题的匾额叫“凝晖钟瑞”,意思就是皇恩的光辉凝聚在这儿。
她的诗是这样写的:“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薛宝钗的诗歌颂皇帝的恩典,歌颂贾元春像凤凰归来,元春归省显示了皇室的孝化。她最后还说,有贾元春写的诗在那儿,我怎么还敢写呢?
林黛玉题的匾额叫“世外桃源”。她写的诗是:“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她当然也得颂圣,说贾元春是玉堂人,我们能参加这个宴会是邀了恩宠等。
而贾妃重点要考察的是她亲手所教的弟弟有没有长进。她叫姐妹们,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每人一匾一诗,但是宝玉得多作。在他作诗时,有两个人很关心他,一个是薛宝钗,一个是林黛玉,宝钗的关心是淑女氏的辅佐,规规矩矩,黛玉的关心是才女氏的代劳,敢作敢为、舍我其谁,都说宝玉是叛逆者,黛玉和宝玉一样。
贾宝玉已经做了潇湘馆和蘅芜苑,正在那作怡红院,他起草的有句诗叫“绿玉春犹卷”,薛宝钗一下子看见了,就悄悄的给贾宝玉说,刚才贵妃娘娘不是不喜欢红香绿玉改了怡红快绿了?你这会子又用上这个绿玉,你这不是故意和她作对,而且你用这个绿玉你是要写芭蕉,芭蕉的典故很多,你改个字。贾宝玉一听薛宝钗这么一说就拿着袖子擦汗,说我现在想不起来了,芭蕉叶还有什么典故。薛宝钗就悄悄的说,你把绿玉的玉改成蜡,蜡烛的蜡,就行了。贾宝玉就傻乎乎的说,绿蜡有什么出处?薛宝钗就说,哎呀哎呀,你今天就如此紧张得什么都忘了,将来你要是金殿对策,大概连赵钱孙李你都不记得了,你就忘了唐诗里面有一句咏芭蕉的“冷烛无烟绿蜡干”。就是描写芭蕉的绿,宝玉听了豁然开朗,就笑了说,该死该死,我怎么眼前倒想不起来了,姐姐可以算是一字师了,以后我就不叫姐姐,我叫你师父。薛宝钗悄悄的笑,说快作,什么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了我这个姐姐了。
宝钗此段话有三个要点:
1、薛宝钗博学多才,典故信手拈来。
2、心细如发,反应敏捷。元春把“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宝钗马上嗅到元春的喜好。
3、积极入世:“金殿对策”、“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黛玉永远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黛玉是仙女下凡,是超凡脱俗的,宝钗是热切的现实主义者,有热切的一面,又有冰冷现实的一面。
林黛玉写完了以后,就问宝玉,都写好了吗?贾宝玉说有了三首,就缺《杏帘在望》了,黛玉说,你就抄你前面那三首,等你抄完了我也替你作出后面这一首来了。林黛玉低头一想,马上就写出了一首,写在纸条上,拈成一个团子,扔到贾宝玉跟前。
元春要试试宝玉的诗才,黛玉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宝玉传纸条,这种事情薛宝钗永远也不会做,即使做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做。所以说黛玉是才女,低头一想,好诗变成,思想活泼,行事放达,宝钗是淑女,凡事讲究个稳健。
贾宝玉打开一看,林妹妹写的这个比自己高过十倍,赶快恭恭敬敬的抄了呈上去。林黛玉写的什么诗呢?《杏帘在望》:“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林黛玉这首诗写得太好了,首两句拆词点题,中间四句,用严整的对仗,写出山庄的春日美景。末两句点题,因为是盛世,无饥馁之虞,所以诗人眼中、笔下春光无限。
元春一看,宝玉写的诗真好,尤其是那首《杏帘在望》,因为“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元妃立即把浣葛山庄改名为稻香村。
宝玉和元春都是颇有鉴赏力的,宝玉觉得黛玉诗比自己的好十倍,元春马上更名浣葛山庄为稻香村。 《杏帘在望》奠定了林黛玉大观园首席诗人的地位,也是宝黛亲密关系的一只催化剂,成分有宝玉对黛玉的欣赏、黛玉对宝玉的救场之情、宝黛并肩作弊的战斗情谊。
三、大观园戏剧节
作完了诗,就要看戏了,元妃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元妃点的戏对贾府的命运,对贾府主要人物的命运都起到了预示作用。
1、《豪宴》是清初戏剧家李玉的名作《一捧雪》里的一出戏。
莫怀古家里有一块玉杯叫一捧雪,严世蕃就向莫怀古要,莫怀古找了一个复制品给他送去了,而莫怀古的门客汤勤,向严世蕃告了密,严世蕃就把莫怀古一家害得家破人亡。而《豪宴》这个折子戏,就是写莫怀古因为补官到京城,以世交的关系去拜谒严世蕃,他把自己的门客汤勤推荐给了严世蕃。他们在一块看戏,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们看的戏,叫中山狼,暗示汤勤是个中山狼。将来贾府要发生和一捧雪相似的事件,那就是贾元春的伯父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石呆子偏偏一万两银子也不卖,贾琏没有要来,被贾赦胖揍了一顿,而贾雨村利用手中的权力,说石呆子欠了官府的银子,把他的扇子抄来,白送给贾赦了。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导致石呆子家败人亡,这就是贾府被抄的原因。所以说《豪宴》伏贾家之败。
2、《乞巧》,是《长生殿》里的一出戏。
杨贵妃在七月七日乞巧,唐明皇对天发誓愿意和杨贵妃生生世世为夫妻,永不分离。但是不久,安史之乱发生,唐玄宗逃难,到了马嵬坡,六军不发无奈何。六军要求处死杨国忠和杨贵妃。唐玄宗只好下令把杨贵妃吊死。很大的可能,元妃也是被皇帝下令叫她上吊的。第五回贾宝玉看到的元妃的图册,后来听到的元妃的曲子里面有,荡悠悠。荡悠悠你可以形容是灵魂在那里飘动,也可以暗示是一个活人被白绫给吊起来了,所以元妃很可能是自缢而死。而《乞巧》就是借了杨贵妃之死来预伏元妃之死,而元妃之死又是贾府败落的最重要的原因。
3、《仙缘》,是《邯郸梦》中的一出戏。
《邯郸梦》是汤显祖根据唐传奇《枕中记》写成的名作。写的是卢生梦中大富大贵,出将入相,又因为官场里面互相内斗,贬到了云南,到卢生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如此泼天的富贵,不过是黄粱一梦,他就看破了人生,被吕洞宾引渡上天,接过了八仙之一的何仙姑手里面的花帚扫花。脂砚斋认为,这出戏是预伏了将来甄宝玉送玉。因为曹雪芹后几十回丢了,我们不知道甄宝玉为什么要送玉,送玉会导致什么情节。很可能和贾宝玉看破红尘出家为僧有关。
4、《离魂》是《牡丹亭》闹殇改的折子戏。
杜丽娘在梦中和柳梦梅在牡丹亭畔幽会,梦醒以后就病倒了,就是寻梦,寻不了梦,就闹殇,带着对爱情的渴望,离开了人世。从牡丹亭杜丽娘之死可以推见,林黛玉是在潇湘馆,像杜丽娘一样在连宵夜雨当中因为忧念外出的贾宝玉泪尽而逝的,脂砚斋的评语透露,宝玉再回到大观园时,黛玉已死,只见潇湘馆里落叶箫箫,寒烟漠漠。
元春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一捧雪》是伏贾家之败,乞巧是伏元妃之死,仙缘是伏宝玉出家,离魂是伏黛玉之死。(脂砚斋语)
在点戏当中,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元妃夸奖刚才这个唱戏的小旦唱得不错,叫她再做两出,不管做什么都行。贾蔷是这个戏班的总管,贾蔷就下命令了,龄官,你再唱唱《游园》、《惊梦》这两出吧。因为她刚才唱的《离魂》,是牡丹亭里面的,已经得到了表扬了,唱牡丹亭前面的游园惊梦元妃肯定喜欢。
龄官很有个性,你叫我唱游园惊梦,我偏不。我要唱相约、相骂。相约、相骂是《钗钏记》里面的两出戏,说的是是丫鬟和老夫人拌嘴,是很好玩的两出戏,她非要唱这个。贾蔷扭不过她,说那你就唱吧。这里面又预伏了贾蔷和龄官的关系不同寻常。爱是什么,爱就是你任性,我买帐。
元妃写完了诗,看完了戏,这就要赏赐,她的赏赐是,赏的贾母是金如意、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念珠一串,还有金锞、银锞,宫缎。邢夫人、王夫人,没有金的玉的如意,没有拐杖,有其他的。贾政、贾赦、贾敬都是书墨,酒杯。贾宝玉和姐妹们得到的是新书、宝砚,贾环因为生病没来。还有千两金银赏给两府的服役人员。面面俱到,但是比起贾府盖大观园的开销来,元妃的赏赐这叫九牛一毛。
贾元妃游完了省亲别墅,改名大观园,就带来了后面从23回开始,大观园的一系列的故事,而第19回就接续贾元春归省所带来的一些影响。
四、元春的贡献
1、印证并完成秦可卿托梦时所说,“不日将有一件大喜之事,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2、高水准的秦可卿葬礼:贾珍肯出钱,那还得有权贵来捧场给面,才能提高活动的规格和品质。六宫督总管戴全和亲王、八公作为权贵的上层,他们的态度就是风向标,权贵们当然能嗅到权贵的气息、看出势力的风向。
3、带来了大观园:为了元妃省亲,所以建了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大观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宝黛爱情、贾府兴衰都要在这里上演。
4、使荣国府分成两个阵营,宝玉、黛玉、晴雯、贾母、王熙凤一个阵营,宝钗、薛姨妈、王夫人、元春、袭人一个阵营。
5、决定贾府兴衰:元春兴,贾府兴,元春亡,贾府衰,无奈之下,探春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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