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阿德勒
童年1.同桌
1975年的秋天,我升入二年级。上学的路上,我想洋洋,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的时光里,我们形影不离。一年级我俩还是同桌呢,可是洋洋转学了,回到她父母工作的城市。
我一个人低头走着,猛然一声狗叫,噢!路过三叔家了,他家的狗狗“大黑”,正抻直铁链子向我打招呼呢。大门敞开,院子里没有人,他们总是很放心地把家留给大黑看守。我跨进门槛揪揪它的耳朵,大黑绕着我左转转,右转转,又朝院外抬头望着,那眼神,好像还要寻找什么?对!大黑也在想洋洋了。
三叔家就在学校附近,每天上学放学,我和洋洋就会逗大黑玩儿,有时,我们把手里吃的东西,分一点儿给它尝尝,它低下头快速吃完,然后抬起头摇着尾巴,望望我,又望望洋洋,等着下一口吃的。有时,我们会远远地朝它做鬼脸,急得它汪汪直叫,就是够不着我们。
来到学校,我慢悠悠地走进教室,小伙伴们你追我跑,上课前也要抓紧时间玩耍。我掏出书本,在洋洋的坐位上也摆放上东西,似乎她还在和我同桌。上课的铃声一响,班主任张老师推门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齐耳短发、面黄肌瘦,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花衣服,手里提个花布袋子,不知谁喊了一句:花姑娘!全班哄堂大笑。她居然没有被吓哭,只是满不在乎地扫视了一圈教室,眨了眨眼睛。
我发现她的大眼睛,闪动着机灵,眼神里充满了不屈和自信。
张老师介绍说: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林依秀,大家欢迎她。我们一齐鼓掌,有的同学交头接耳说她像逃荒的,还有人说她是山娃子。
老师指定她坐我旁边的位置,我有了新同桌,我兴奋地帮她擦了凳子。她来到座位前,把布袋子放桌子上,瞪了我一眼。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将桌子那边的书本,一下子全推过来,差点打翻了我的铅笔盒。我有点不高兴,嘟着嘴斜了她一眼。
下课后,张老师叫我俩去办公室,老师说:“桉桉、依秀,你俩坐同桌,首先要友好相处,对吗?”我俩都点点头。我俩在课堂上闹的别扭,张老师一定是看到了。
老师说:“桉桉,依秀从外地来插班,拉下两周的课程,我们帮她补补好吗?”我说:“好的,张老师”。张老师对依秀说:“你不明白的多问老师和同学,桉桉是学习委员,多向她学习,行吗?”依秀也点点头。
张老师又说:“你俩家住得不远,桉桉回家时带上依秀一起走。”依秀却一口回绝:“俺能找到家。
依秀对大家都很冷落,她总是独来独往,拒我们于千里之外,自己看书自己玩儿。放学后,我一溜烟自己先跑出教室,跑向回家的路。路过三叔家门口时,大黑还是欢快地冲我叫,我远远地告诉大黑,我有新同桌了,可我不喜欢她。这次,大黑好像没听懂我说的话。
2.家人
回到家,妹妹和弟弟在背诗词做游戏。他俩一人一句,连带动作表演诗意,有声有色。小妹妹刚满两岁,口齿不是很清,她从中取来一句:“金空一啊,白云上”(晴空一鹤排云上),她念叨着满院子“飞来飞去”。
看到我进大门,小妹妹转头向我扑来。小妹揪着我的书包让我也唱,我接了她的下句“便引诗情到碧霄”。我也扮出吟诵的样子,像飞上云霄的那样,逗得妹妹咯咯大笑。弟弟妹妹也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说着新学的东西。
妈妈近日教了他们《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妈妈忙的时候,我们姐妹四个总是玩儿这样的背诗词游戏。妈妈有空闲时,会讲给我们一首诗词的意思 ,我们异想天开地配上自己喜欢的动作,便于记忆,还玩得开心。这是我们家的寓教于乐。
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今年8岁,妹妹6岁,弟弟4岁,小妹也两岁了。之前我还上过幼儿园,妈妈生了小妹后,她就辞去了工作,专职照看我们四个孩子,人家都叫我们“家庭幼儿园”。有时隔壁王奶奶家的外孙女,我以前的同桌洋洋也来“入园”。
妈妈曾在乡镇中学做老师,妈妈讲过,她家被划定为“富农”成分之前,哥姐姐们都考学出去,留在了大城市工作。1963年,妈妈中学毕业,正好开始了“四清运动”,因为政治面貌审核,妈妈属于“黑五类”的富农子女,她的报考资格被取消了。
当时正在全民普及文化知识,高中生也很稀有,县中学的校长推荐了妈妈,去乡镇中学代课,妈妈就做了临时老师。
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姥姥家会当“富农”?妈妈让我问姥姥去。我知道舅舅的儿子,比我大一岁的表哥也不想当“富农”,因为富农家庭,他都不能加入少先队员,所以没有红领巾。上次回姥姥家,我偷偷地让他戴上我的红领巾,他美了好一阵子呢。表姐上中学,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第一名,但她也不能加入共青团。
哎!我跟姥姥说,咱们不要当“富农”了,我爷爷家就是贫农,我考了第一名就戴上红领巾了。那天晚上,我们躺在被窝里,姥姥给我讲了很多往事。姥姥也不想当富农,姥爷曾经救济过一个叫七根的孤儿,是他的儿子青山、青娃,非要让姥姥家当富农的。
3.富农
故事要从姥爷年轻的时候说起,那还是民国时期,二十世纪30年代,太姥爷在天津开药店,有一年临近年关,在回乡的路上,他救了一个乞讨的孤儿叫七根,有十岁左右。冰天雪地的七根无处容身,就一直跟着太姥爷回来了。
太姥爷家种着几亩地,还有个小树林,虽不富裕,也不少七根的口饭吃。太姥爷说先收留了这孩子,等过了年后再让他去自谋生路。可是七根找到了家的温暖,年后怎么也不想走了。太姥爷看他勤快本分,就让他跟着姥爷种几亩薄田,帮忙喂喂牲口,打打下手。
太姥爷待七根也像儿子一样,七根到了娶亲的年龄,在太姥爷的撮合下,七根与同村李老太的女儿成亲,做了上门女婿。随着家里人口的增多,姥爷家也增添了些田地,七根有时帮忙种种。军阀混战,以及抗日战争的爆发,日子逐渐艰难起来。太姥爷过世后,姥爷一人撑起了家,他与七根也像兄弟一样,干活时经常互相帮助。
解放后,姥爷家有几亩薄田被划定为中农。而有人举报说姥爷家有过雇工,应该划为富农。富农就是有田地,也有雇长、短工的现象。就在这个需要证明的关键时刻,七根站出来证明他从来不是雇工,是养子。
而七根的儿子青山和青娃一口咬定,他们的父亲七根就是姥爷家的雇工。还写了证明,并且用酒灌醉了七根,让父亲在证明上按了手印。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可以分到到姥爷家的小树林。七根醒来后有嘴也说不清了,找工作队汇报情况,工作人员拿出他按手印的证明书,还说七根胡闹,再这样出尔反尔就划定他为捣乱分子。
要知道那个特殊的年代,家庭成分决定了一个家的命运。姥爷上门去找七根理论,七根只是无奈地摇头。姥爷就骂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七根没脸面对姥爷,几天后他投井自尽了。姥爷知道了原委后心里也很难受,而目青山青娃兄弟俩更是有了理由,经常找姥爷的麻烦,找个事就让姥爷挨批斗。就这样折腾一年多,姥爷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最终抑郁憋屈而离世了。从此,两家人就成了不共戴天的大仇家。
而就是这个富农的成分,不仅让姥姥家破人亡,舅舅姨姨们成了黑五类子女,(黑五类分子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特别是在文革初期,黑五类及其子女,在上学、工作和生活各方面都受到歧视。我舅舅家的孩子们,仿佛就是低人一等。
在1963年开始了“四清运动”(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中,你如果出身在“黑五类”家庭,又会首当其冲,被社教工作队作为重点对象,揪出来进行批判斗争。
妈妈所在的学校,工作队就发动群众,也就是发动老师和学生对其“清政治”,想从政治上捏造问题批判她。但是妈妈衣着朴素,微笑待人,认真教书,关心学生,深受学生尊敬和爱戴。无论工作队如何在学生中进行挑拨和煽动,妈妈很少挨批。因为舅舅在外地工作,只是妈妈有时会替姥姥去游街。
后来,妈妈嫁给了苗红根正的爸爸,虽然爸爸比妈妈大七岁,虽然爸爸离过婚。爸爸对妈妈特别爱护,她就很少受歧视了。我一出生就是贫农,我真想让姥姥全家也当贫农,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就想让姥姥带上表哥表姐来我们家住,妈妈说,姥姥搬到我家来住也不算贫农。
爸爸在县粮食局工作,爸爸没什么文化可是善良正义,他敬重妈妈有知识有文化。爸爸的前妻是造反派小头目,文革开始后贫下中农管理了学校,她做了学校的政治主任,她成天想找妈妈的差错。受够了政教主任的骚扰,妈妈就在生了妹妹后,以照顾孩子为由辞去了学校的工作。
4.诗词
我有了新同桌依秀,我不再因为空座位而伤心了。虽然依秀经常黑着个脸,眼睛里总有对别人的不屑,但她会主动和我谈学习中的问题。慢慢地她能听懂我们说话了,她也说我们的方言,只是带着她老家的味儿。
放学后,依秀有时会跟着我一起回家,每次路过我家的时候,她总喜欢在我家门口,看我们玩儿诗词游戏。那个时刻,依秀特别开心,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声,偶尔也会若有所思。周末时候,妈妈会坐在大门口看着我写作业,给我们讲故事,教弟弟妹妹背诗词、做游戏。
爸妈特别爱护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割草捡菜,喂猪养羊,经常在野地里疯跑,而我们大多在院子里疯玩儿。妈妈从小受够别人的歧视,她觉得守住自己的家,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她的文化氛围中成长,她才心安。所以,我们学习、游戏都在自己家院子里。背诵诗词也成了我们最喜欢的玩法,可以随心所欲地折腾。不仅学到知识,还可以得到表扬和奖励,比如一朵小红花,一块糖。
开春了,妈妈教我们“春江水暖鸭先知”;夏天了我们知道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秋风中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飘雪的季节,我们会唱“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我们也喜欢在妈妈描述的情景中,自得其乐,其实,后来再读这些诗词,我才渐渐明白了,不同年龄段有着不同的感受。
依秀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好,在学校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玩儿,放学后,她总是到我家门口停留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妈妈早发现了这个现象,叫依秀进来院子玩儿,可是只要妈妈一出现,依秀就逃也似的跑了。妈妈很和善的,为什么她那么怕妈妈呢?
我很好奇为什么?一天在放学路上,我问依秀:“你喜欢我家人吗?”她点点头。
“为什么?”
“你家有好听的诗词,小妹唱的诗词,我也会背。”
“谁教你的?”
“爸爸,爸爸教我和哥哥,哥哥背得很好呢。”
“爸爸在哪?还教你吗?”
“爸爸死了,在老家他挂着牌子游街,人们踢他,打他,回来不久就死了”。
“你爸爸当富农了吗?”
“人家让爷爷当地主,爸爸学校的学生拉他去游行。”
我惊恐地看着她,我想到电影中批斗地主。我说:“地主都是坏人!”
她大喊:“爸爸不是坏人,我想爸爸”,说着她就大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前头跑,她在后头哭,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那天,她没有绕道来我家门口。
5.秘密
回到家里,我跟妈妈说了依秀的事。妈妈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以后让她来咱们家,我教她一起学诗词好不好?”我不明白妈妈当时的心情,我还是点了点头。妈妈说,你给依秀道个歉吧,地主不一定都是坏人。
第二天上学,依秀没有和我去看大黑,她自己先跑到了教室。我想告诉她妈妈的想法,可是她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也来到座位上,我碰碰她的胳膊说:“对不起啊!你爸爸不是坏人。”她笑了。我告诉她以后想学诗词,可以到我家,妈妈可以教她。她犹豫了一下,说要回去问问她的妈妈。
“你的妈妈为什么会来这里?”她面有难色没有吱声,然后就上课了。
放学的路上,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的妈妈就是人们说的“林县家”,我听大人们说过,有一批从山里来的妇女,为了生存被人家买来做媳妇。我们村里的光棍们,都买了贫困地区的逃难妇女,只要给她们老家的人一些钱,就能领回来个媳妇了。依秀的妈妈把自己卖到这里,留下钱给依秀和依峰兄妹俩读书,孩子们被寄养在姑姑家了。
依秀的妈妈去年生了小弟弟,她的继父才同意接依秀来读书,帮忙照看小弟弟。我也把姥姥家不想当富农的秘密,告诉了她。我们俩互换了秘密,拉勾约定:以后就是最贴心的朋友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依秀来到我家,和我们一起学习了一首新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依秀表演得好,还得了一朵小红花。我们忘情地玩儿到晚饭时分,妈妈留她吃饭,她忽然满脸惊恐,像犯了大错误,疯一样地跑走了。
我和妈妈都莫名其妙,依秀怎么忽然就变了脸呢?
而后就听到街上的打骂声,依秀的哭喊声……
我和妈妈都震惊了,这骂声分明说我们家不让依秀回家。妈妈问我,依秀是谁家的孩子?我说不知道!看来妈妈“两耳不闻窗外事”,外面发生的大事小情,她真的一点都不敏感。
谁知我和依秀的秘密中,依秀的继父青娃竟然是我们姥姥家的仇人。妈妈只听说青娃买了媳妇,生了娃,哪来的这么大的女儿呢?
妈妈习惯了息事宁人,她告诉我以后少和依秀来往,我没有问原因,我知道这件事中自己也错了,有些事,你长大了才懂。
6.远去
依秀好几天没来上学,张老师说依秀生病了。后来她给我们调整了座位,我再见到依秀的时候,她浑身的伤还可以看到。她只是远远地望着我,我们什么也没说,但是眼里都含了泪水。
依秀又变回了独来独往的性格,话语更少了。放学后,她就提上箩筐子去割草,有时背着弟弟在远处看着我们家,我故意把诗词的声音放得很大,我想让她听到,让她学会。我不知道,她听到诗词的时候,还有没当年她爸爸教她学诗词的温暖了。
三年级的时候,依秀调到了别的班级。在上学的路上偶尔会遇见她,她总是匆匆忙忙地奔走。有时眼神与她对碰在一起,早已没有了她刚来时的自信和倔强。
后来听奶奶说起过,那件事发生后,依秀的继父把她打了个半死,还非要送她回山里。是依秀的妈妈苦苦哀求下,才允许她留下来的,之后依秀躯体上的伤是好了,可心灵的伤却无法愈合。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升入初中后,我们告别了童年,也告别了依秀。听说她被姑姑接回了老家。
可是你和那个人的秘密一起,化在你的血肉里,溶进你的生命里,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无法割舍。
人性的善良,总是在失去时才学会表达。也许人们曾经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随着时间的变迁,最后终于会有良心发现吧?正如现实生活中,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坏人,只有为生活所迫而暂时迷失的人。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一别就是40载,而今又见杨柳岸……却再也没有依秀的消息。依秀,多少次梦回故里,依然清晰有你,你还好吧?
是啊,多少感情看似浅浅淡淡,其实早已深入骨髓,只是我们不知道。
只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秋天,我和依秀不约而同的来到操场上,我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她说:“那天在你家玩儿,我不后悔,我可能要回老家了”。
我说:“我们大学见!”
一只孤雁从空中长鸣而过,秋风乍起,落叶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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