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我眼角下的那颗黑痣克夫。
算一算我已经带着儿子独自生活二十年了。
我二十岁的时候，还在上大学，那个时候村里有个大学生很稀奇，我是全家人的骄傲。大学里比家里好啊，吃的好住的好，长得漂亮还有男生在手心里捧着。这个年纪在村里已经当上妈妈了，家里登门提亲的人接连不断。
“闺女，妈看着有一户人家不错。”放假回家，母亲对我试探性的说着。
“妈，我有对象了，在大学里处的。”我头也没有抬，翻看着书。
“大学里搞的对象不靠谱，咱们不知根知底，你知道他对你真好还是假好，家里提亲的妈都打听着呢。”
放下书，确切的说是摔下书，走出了大门。我知道母亲的性格，强势，控制欲强，我再多说一句话，吵架就不可避免了。从我记事开始我和她吵架的次数比吃饭还多，不是我们喜欢吵架，而是我们两个太像了，相互容不下。这么多年，也摸索出了怎么避免和她争吵，看到她怒火上来了我就躲到一边，我不会也不想说讨喜的话。这个时候沉默比任何事情都管用。
小的时候我的理想就是离乡，所以我拼命的学习想要考到外省的大学，我的对外理由是我想看看大城市，其实我只是单纯的想要远离母亲。在我报志愿的时候，母亲强迫我报的全都是本省的大学，后来自己偷偷改了一个外省的大学。被录取的那天，我差点儿挨她的巴掌，是爸爸拦住了。
大学前的暑假里她只和我说了一句话，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不理我我很难过，但是能去外省我很开心。
长大后的工作定居在我的设想里都和家乡无关。在这个乡村里我野蛮生长，自认为对它没有任何的留念，只知道外边有比这里更多花花绿绿的美好。所以我不知道乡愁为何物。
四年的大学过的散漫舒适，像猪一样。最终，还是没有一段自始而终的爱情，没有一个专业对口的职业，迷茫而又无所适从，我又回到了家乡，和走的时候一样空空荡荡，只是头发长了不少。
当了镇上的数学老师，是妈妈给教育局的送礼才得以安排的一个工作。她很开心，我还是没有走得远远的，还是要和她争论是非黑白。真遗憾没有过的独立自由没有证明自己，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叛逆着斗争了这么久，缴械投降是最后的结局。
乡村老师在我们那里是受人敬重的职业，回家的路上总有人喊我“张老师”，开始不习惯，总是慢半拍地答应着，竟感觉受宠若惊。
一辈子就要在三寸讲台上度过，教书育人，这句“张老师”想想我也是受之有愧，因为我的心不诚。
职业就这样稳定下来，日子也有规律起来。妈妈看我的心收了回来，就托人介绍了一个对象。结婚对象。一个书生气的男人，瘦瘦高高的个子，从肤色上就可以断定他肯定不是庄稼汉，看上去弱不禁风，虽腼腆但也不招人讨厌。母亲到底还是了解我的，知道我不喜欢五大三粗的男人。相处了不到两天，婚期就定下来了。订婚也省略了，他家没什么钱，母亲图他有工作，我图他气质好，他也是教师，我没有很喜欢他， 只是在一起没有不舒服，就这样同意了。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不是吗。
婚后，双人工资迅速让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起来，这成了妈妈向左邻右舍炫耀的资本，我也看得出来，村里的人们都很羡慕我们。在他们眼里老师家就是书香门第，知识是值得敬重的，这种思想让我很惊讶，也许越贫穷的人越谦卑，越贫穷的人对待知识的态度就越单纯。
一年后，家里添了一个新丁。儿子的出生，让家里热闹了不少。我开始喜欢上现在的生活了，平淡无波澜，似乎只有天气的变化才能让我喜悦或者恼怒，我知道我开始变老了。
我妥协了事业妥协了爱情，最终过上了被人羡慕的生活，我很知足了。人生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铺展，在被迫放弃中我还能得到一些什么，这就值得让我不那么难过了，只是谈不上是喜悦。什么叫做“知己常乐”，知足只会让人不悲伤罢了。
晚上孩子哭闹，第一次当父母的我们手足无措，整日整夜不能睡觉。孩子和父母肯定上辈子是仇人这辈子又来当冤家。我断定自己不是做母亲的材料，于是乖乖地让母亲来帮我们照料，如果以后他像我一样疏远母亲，我一定不会怪他，还会放手让他走，因为我本就不是一个好孩子也没成为一个好妈妈。
上班，归家，我没有再想起离乡的任何事情，那对于我来说连梦都不能算，我甚至觉得自己就适合这样的生活，庸庸碌碌。终于明白，我并不是一个有雄心的人，以前所谓的闯荡不过就是叛逆期的自己对母亲的反抗，都是假把式。
也许母亲早就看清了我的本事，才会在我折腾的差不多的时候，给我铺好以后要走的路。这条路，走的不痛不痒顺顺利利。我已经不再叛逆。
就在我开始接受被安排好的一切并盼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丈夫遭遇车祸。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在路上安安静静的躺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看不清四周的血迹，只看到他趴在地上，就像晚上哄孩子未睡，现在困得实在撑不住了躺下睡了起来。
肇事者驾车逃逸，错过了抢救时间，从此以后，孩子没了父亲。
以为自己会不堪痛苦，难以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但事实却是我可以独立又坚强。看来我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我甚至开始思考，如果我没有懦弱的听从了父母的安排，我现在是不是过的很好，也许没有为人妻，为人母，手里却握着自己的梦想。心里开始埋怨起母亲来，给我找了这么一个短命鬼，让我年纪轻轻成了寡妇。我知道这还是很没出息的想法，总是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是我一贯的毛病。
周围的人从敬重羡慕变成了可怜同情，我却从懦弱顺从变成了独立刚强。我从没有想过丧夫之痛，如今体验起来，竟没有太大的悲伤，只是在一个个清晨独自醒来，有种不想一个人面对一天的悲凉。我不喜欢没人说话的清晨，这会影响一天的好心情。
事实是，我一天除了授课，也不会说一句话，课上多半也是自言自语。生活总是在我刚刚开始满意的时候跌入谷底，真他妈的操蛋。
很多人在路上遇见我的时候向我表示哀悼，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的，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但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伤痛都会消失，就像我归乡后永远不会喜悦。
自己带孩子，自己上班，儿子经常找爸爸，我不是诗人，不会说美丽的谎言。我告诉他爸爸出门了，儿子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敢撒谎，因为这是一个没有边界的希望。我想告诉他，爸爸会以另外一种模样归来，因为母亲已经开始给我物色新的人选了。一生要强的母亲是不会让她的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她不能容忍她的女儿守活寡。
对啊，你的父亲要是以另一种模样归来，你是否会喜欢？
我感觉自己可以处理好生活，可以抵住周遭人以同情的名义向我投来得可怜的目光，我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再来参与到我的生活里，这并不能带给我任何安慰。但是当母亲告诉我他要来家里见我的时候，我却没有反抗，因为我不再是大学时叛逆的自己，我明白母亲的一片苦心， 我不能再伤她的心了。
这个他，老老实实，是庄稼汉。我感觉教师和庄稼汉这两种身份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竟感觉很像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父亲一样虽然贫穷但很体面，旧衬衫的第一个纽扣总会扣上，布鞋也是干干净净的。我不拒绝和他接触，他看着我不讨厌他，来我家的次数也就渐渐多了起来。每次过来，都会带来一些东西，一块猪肉，一只野兔，或者自己腌的臭鸡蛋。
再后来，我们就领了结婚证。领证的那一天我在想“这辈子我能结两次婚，却没有一次像样的婚礼。”我知道这是自己读书多了有的毛病，喜欢幻想，面对现实容易矫情。这样的婚礼，是体面的父母尽最大的努力给我最好的婚礼。
儿子却不相信这是另一个模样的父亲，因为这个父亲不会教书，这个父亲脸红通通还不爱讲话。但是，我多希望他能够相信啊，这样他就会忘却丧父的悲痛了，这样他就不会在别的小朋友和父亲玩耍的时候，怯生生的望着这个男人不说话了。
邻居安慰我说这样的事很普遍，村里有的女人也经历着这样的不幸。人就是这样，知道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此痛苦之后，痛苦就会减轻。但是，感同身受这个词我现在是绝对不会相信了，只有自己真正经历了，才能说自己懂得。渐渐的，我也变得沉默寡言了，不是因为这件事带来的打击太大，而是在经历了之后，我明白很多事说不清也不值得说。
我其实挺讨厌沉默的，但是他不善于说话，只是勤劳肯干。我从小到大被母亲宠着，除了会讲大道理什么都不会做，看着他忙东忙西，感觉自己的命倒也不赖。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书中，看着那群孩子在为了学习考试愁眉苦脸的时候，感到很暖心，多希望他们永远这样下去啊，永远以为考试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永远不会经历人生的大悲大难。
教师这个职业，只会让你越来越喜爱，它给我时间思考，给我时间沉淀，甚至给我机会成就伟大。我甚至开始庆幸选择了这个职业，让我在人生最痛苦的时候能够有事可做，人在闲下来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
我也不后悔再接受另一个人的照顾，我一度认为这就是命运。只是后来，我又知道自己错的很离谱。
到了秋天秋收的时候，他整日在地里忙，看到他这么辛苦我也知道心疼，便一直在家里按母亲嘱咐的烧好吃的菜。他让父亲清闲了不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晚上烧好菜之后等他回家，等来的却是噩耗。
他搭村里人的拖拉机回家，路边有一处拦路干断了，车就这样冲下了崖边，车上的人全部丧命。
我只有一个愿望——这是一个假消息。
后来我也一直在对父母哭着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们怕我精神受刺激，急忙的安慰我。我的确就像一个疯子，哭闹狂笑。这样的人生真他妈的像个笑话。
不吃不喝，疯疯癫癫，我一度觉得自己的确是疯了。人们也都认为我会疯，父母只是更加疼我了，我成了那个不懂事也不会挨骂的小孩子，被保护着，被宠溺着，真想就这样一直疯下去吧，我不再操心任何的事情。
我可以疯，但是母亲不能有一个疯女儿，孩子不能有一个疯妈妈。我尽力把自己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我想好好的回去教书。
意志力有时候强大到超乎想象，我的精神开始慢慢恢复，后来就能够再进入课堂。孩子们对我的遭遇有所耳闻，也是同情我吗？上我的课的时候都十分的乖巧。
生活还是要恢复往日的，不同的是我的话多了起来，像是要把这几年没说的补齐一样。变得絮絮叨叨，说一件事的时候喜欢重复好多遍。
我听到过母亲对父亲说，这是因为我的精神受到了刺激。
我才不信，我很好。
我只是不敢照镜子了。因为村里很多人说我命贱，眼角下边长了一颗小黑痣，长在那个位置，克夫。
我害怕。这么说是我害死了两条人命。每当看到那颗黑痣，我的心就像堵满了千斤稻草，沉重，刺痛。
不敢面对自己的脸，我只能和自己说说话。清晨，我会和自己说“早啊”，会在洗漱的时候自言自语，我既然不喜欢沉默的清晨，那就给自己制造一个热闹的。我知道我不能从痛苦中抽身，那我就尽量去融进，和痛苦融为一体，痛苦就无从谈起了。
后来我喜欢上了化妆，喜欢很厚很白的粉底液，这样黑痣就被我藏了起来，不会在脸上继续耀武扬威，让自己不会再自责。我知道这是掩耳盗铃，但我乐在其中。
当生活的厄运接连不断的时候，人们总会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它，无论鬼神。这个时候科学没有任何地位。这些迷信就成了信仰，成了教条，也让我的痛苦有了来源和发泄点。
苦难有理有据比无缘无故更容易让人接受，这辈子我就活在了自我苛责和自我救赎之中。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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