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上,墨衣紫绶的宋司徒转动拇指间的白玉扳指,眯着一双眼,陡然看向殿中一派冷淡的女将军,似笑非笑:“郡主英姿俊爽,不愧为女中豪杰,持礼敬服!”
傅胜淡淡回道:“宋司徒过誉。”
她身形笔直,面上毫无半分脂粉之气,修长眉眼中透着无尽的冷意,抬手向梁帝奉上半块虎符:“此番臣奉旨破燕,得陛下信重,托付兵权,便宜行事。如今得胜还朝,自当奉虎符完璧归赵。”
梁帝斜睨了一眼右下首的随侍内官。
这年纪不大的蓝衣内官遂上前自傅胜手中接过虎符。
宋邑冷眼旁观,心中一嗤,借着撩袍子,掩下眼中一片阴鸷。
傅胜抱拳续道:“另有诸将花名册,今晨已呈送尚书台,望陛下论功行赏,封赏众军士!”
“好!”梁帝拍案笑道,“傅将军此番灭燕,扬我大梁国威,论功行赏,理所应当,不知众爱卿有何高见?”
梁帝顿了顿,眯眼道:“太傅长子谢宣行何在?”
殿中陡然一静。
一名俊朗青年闻言缓缓自左下首出列:“臣在!”
梁帝一眼略过他腰间的墨色绶带,笑问道:“朕闻宣行年少英才,昔时随太傅识文断狱,无所不精。此番傅将军破燕归来,依宣行之见,朕当如何封赏?”
谢忱心下一沉,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傅胜,随即抬手至胸前,躬身道:“回陛下——”
略顿了顿,他垂首沉吟道:“臣以为,傅将军以女子之身,立此不世奇功,名震天下,非青史立著不能尽述其功。”
梁帝深深看他一眼,抬手拿起内官置于御案之上的青铜虎符,静静摩挲着其上一片错金铭文,眼中突然多了一丝柔情,缓缓道:“宣行言之有理。昔日温国公年迈,朕恐将军不擅领兵,遂代执掌,委屈将军虽为堂邑军少主,却迟迟不得承继。如今傅将军长成,又立奇功,此符便仍返将军,亦望将军不负朕之所托,君臣相得,共襄盛世!”
宋司徒闻言一顿,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斜暼向左下首一名墨绶官员。
那官员收到宋邑暗示的眼神,心中激荡,随即神色一肃,出列阻止道:“陛下不可!”
谢忱抬头暗暗打量了一眼那名墨绶官员,正是他在祠部的同僚冯佶,从来唯宋家马首是瞻,遂松了一口气,保持着右手压左手的姿势,缓缓退回左列。
群臣目光此刻皆在冯佶身上,唯有宋司徒,一边摩挲着手中扳指,一边定定地看着谢忱,眼中若有所思。
梁帝突然被人打断,心中不悦,遂有些冷淡地放下虎符,沉沉道:“怎么,你有异议?”
冯佶抬首道:“陛下,自古女子干政,犹如牝鸡司晨,祸患之始也。柔嘉郡主身为女子,却手握重兵,妄图承继公府,此举名不正言不顺,望陛下三思!”
“哦?”梁帝眉间狠狠一跳,“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冯佶激昂道:“为今之计,当卸郡主兵权、移交司空。至于郡主,功在社稷,陛下自当恩赏,只是以郡主女子之身,封无可封,不如加恩于郡主夫婿,以彰陛下仁德。”
梁帝向前探了探身子,追问道:“如何加恩?”
冯佶挺直身形,张口续道:“温国公膝下仅郡主一女,后继无人,所幸郡主联姻宋府,宋二爷既为郡主夫婿,待日后温国公百年,可承继公府……”
“嗯?”梁帝不置可否,抬眼于殿中逡巡了一番,突然皱了皱眉,直起身子,指着左下首方位,状似无意地打断道,“童肃,庾尚书怎么不在?”
冯佶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向梁帝身后的大内官。
童肃敛眉稳稳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庾大人昨日升任仆射代掌,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今日宿醉未醒,因此告假。”
梁帝摇头笑骂道:“这个庾亮!真是不务正业!”
冯佶心中一动,躬身道:“陛下息怒!尚书大人初掌祠部,难免力有不逮、贪杯误事,不如严于侯稳重。”
“呵!”傅胜冷眼旁观,凉凉道,“冯大人不过区区郎中,竟妄言指摘上官,吃相未免也太难看。待你做了一部尚书,再说这话也不迟!”
冯佶被她一激,正欲开口辩驳,忽听右上首宋邑轻咳一声,眼皮一跳,霎时冷静下来,抱拳道:“郡主所言甚是,是冯某误了!只是冯某之言,虽有偏颇,却是正理,自古岂有女子袭爵之礼?陛下英明,万不可开此先例,祸乱朝纲!”
“冯郎中此言差矣!”冯佶话音刚落,便见左下首一年纪轻轻的男子懒懒伸了个腰,笑嘻嘻地开口,“秦有关内侯顾长卿,允文允武,惊才绝艳,以女子之身统兵数十载,官封列侯;我朝亦有太祖皇后王氏,辅佐天子平定江山,与男儿无异;更有如今的清河大长公主,永嘉之乱后流离匈奴数载,终奉玉玺归于南境,才有我大梁今日之威势!何谓女子祸乱朝纲?冯郎中孤陋寡闻,何必攀扯傅将军?”
这男子着一袭墨色王服,上绣着大大的一只金丝夔龙,正是梁帝同母弟安王,因自幼体弱,深得先帝宠爱,生就一副无所顾忌的性子。此刻鄙夷地暼了一眼冯佶,抬头道:“皇兄,臣弟竟不知,祠部何时来了这等短视之徒!试想我大梁朝廷若皆是冯郎中之流,岂不悲哉?”
梁帝忍笑:“安王言之有理!冯卿见识浅薄,恐难当郎中之职,既如此,便退回原籍,永不录用。”
“陛下……”冯佶面上一红,一阵语塞。
安王闻言,嬉皮笑脸地打断道:“皇兄,臣弟帮你识破了冯郎中的真面目,可是要讨赏的!”
梁帝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混账,这是又看上了朕的何物,如此讨好?”
安王挤眉弄眼地冲傅胜做了一个鬼脸,才抬头看向梁帝,吊儿郎当道:“臣弟今日可不是来抢皇兄东西的!”
傅胜别开眼神,嘴角微扬,冷若冰霜的面上多了一丝温和。
梁帝亦笑道:“哦?”
安王上前一步:“皇兄,臣弟的年纪也不小了,你看——是不是也该给臣弟赏个官当当?”
他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继续道:“邕王兄同河间王兄皆坐镇一方,别提有多威风了!臣弟呢?不过是个没实权的小王爷,手下一丝余钱也无,王妃管得又紧……”
梁帝低头轻咳一声,板起脸,假意训斥道:“越说越不像话!朝廷之事,岂是你信口开河的?”
安王扒着御案,就差在地上打滚了:“皇兄,臣弟又不是要多大的官儿,这不有个郎中的缺吗?皇兄罢了冯佶的郎中之位,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叫臣弟择日上任呗?”
梁帝一怔,摸着下巴,目光于安王和冯佶之间来回逡巡,良久道:“也好,你领了差事在朝中行走,总好过如今不务正业。”
他抬手重重拍了一下安王的脑袋,又道:“日后好好跟着庾亮办事,再给朕闹小孩子脾气,朕饶不了你!”
安王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示威一样看向宋司徒:“皇兄,你赏了臣弟,也不能亏待傅将军啊!傅将军为国征战,不辞辛劳,若不重赏,臣弟可不依!”
梁帝随手拿起案上一方青玉镇纸扔向他:“傅将军国之栋梁,朕自当重赏,要你多言?”
安王抬手接住镇纸,躲过兄长的突然袭击,眉开眼笑道:“皇兄怎知臣弟正缺一方镇纸?这可是上好的和田青玉,多谢皇兄赏赐了!”
梁帝没好气地剜他一眼,傲然道:“你倒识货!这是少府前两日才送来的,统共就两方,朕准备赐予贵嫔亲兄,倒被你抢了。”
安王嬉皮笑脸道:“这有何妨?皇兄私库里多的是好东西,随便挑两样赐给桓将军不就得了?臣弟可是亲的,又将走马上任,这镇纸就当是臣弟俸禄……”
他抓紧了手中这方青玉镇纸,呐呐道:“皇兄都赐给臣弟了,总不能要臣弟再还回去吧?”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梁帝笑骂了一句,摆手道,“说好今日是对傅将军论功行赏,你倒好,上来就是讨赏。还不退下去,省得叫人笑话!”
安王闻言一立,弯腰深揖一礼,抬头嬉笑道:“哎,臣弟得了赏赐,这就下去!只是臣弟急着给王妃报喜,皇兄还是快些封赏,免得臣弟回去晚了,王妃着急。”
梁帝闻言,抬眼扫过殿中群臣,起身郑重道:“既如此,若诸卿无异议,便依朕前言,晋柔嘉郡主傅胜为……”
话音未落,久无动作的宋司徒突然抬首,冷淡无波的眼神直射向梁帝,打断道:“臣有异议。”
殿中众人为之一静。
梁帝恍若未闻,淡淡续道:“……从一品军侯,节制堂邑军,温国公府一应皆由郡主承继。”
宋司徒捏着手中扳指,不动声色地扫了傅胜一眼,定定道:“臣有异议。”
梁帝一抹轻笑凝在脸上。
宋邑缓缓出列,墨色朝服映衬着他温和持重的面孔,淡定自若,娓娓道来:“臣以为,以郡主资历,不足以统兵。大梁势众、燕国势微,倾雷霆之钧裹挟蝼蚁,焉有不胜之理?对燕一战,不足以彰郡主才德。”
“嗤!”安王轻蔑一笑,毫不客气地讥讽道,“若依宋司徒所言,我大梁朝堂怕是无人可担领兵重任了!别说傅将军,就是河间王兄、沐国公,哪个出征不是雷霆之钧?莫非我大梁势众还是过错不成?”
傅胜一双冷淡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堂上所议之人并非己身,面色淡淡,冷眼旁观。
安王再接再厉:“何况,傅将军如此才德,皆不足以统兵,那不知本王可否请教大人,还有何人能越过傅氏,名正言顺地接手堂邑军?是司徒大人,还是温国公府赘婿宋二爷?”
宋邑闻言一顿,眯着一双眼,霍然看向安王。
安王迎着他冷冽如刀的眼神,毫不退让:“怎么?本王所言可有半分不妥?宋司徒屡次阻拦陛下封赏,究竟是对陛下不满,还是……”他缓缓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一字一句问道:“对傅将军麾下堂邑军有所图谋?”
宋邑冷笑道:“笑话!本官位列三公,掌天下权柄,何惧她区区七万堂邑军?”
安王正欲反唇相讥,忽听上首梁帝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断然道:“够了!”
宋邑双眼微眯,嘴角蓦地浮起一抹玩味笑意,直直看向梁帝。
“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一袭玄缎朝服的帝王摆手,目光阴沉地扫过下首群臣,盖棺定论道,“着中书令拟旨,晋柔嘉郡主傅胜为从一品军侯,承继温国公府。另,贵嫔亲兄桓越平燕有功,封三品征西将军,辅佐郡主节制堂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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