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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陀子婆是一个残疾老婆子,因为她下巴下面坠着个拳头大小的肉瘤,大家便给她起了这个外号,时间久了,也没人再知道她原本的名字。不仅如此,她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生来就是畸形,走路总要撑着拐杖。
第一次见到陀子婆,我被吓得直躲到外婆的身后。她皮肤黝黑,面部褶皱,弯折的小腿挂着一只萎缩的小脚,下巴坠着的肉球随着她走路的动作摇摇晃晃。这副模样,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就像怪物一般的存在。
(二)
外婆却跟这样一个人关系很要好,我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个冬天,她来到外婆家里借住了一段时间。
第一天吃晚饭,我低着头快速扒拉完一碗饭,就躲到角落的炭火盆边去了。我一边用树枝拨弄烧得通红的木炭,一边瞄着眼观察着那个模样可怕的婆子。陀子婆坐着家里海拔最高的椅子,腿垂在椅子边沿也没够着地,正端着饭碗享用着外婆做的可口饭菜,手边还有一个装着米酒的小瓷杯,当她砸吧着嘴喝完最后一口米酒,便跳下了椅子。
没错!她是从高椅子上跳下来的,随着她跳下来的动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摔到地上得很痛吧!然而这老婆子虽然单腿落地,动作却利索,接着便随手拿起旁边的小椅子,将那只畸形的腿从膝盖位置支撑在椅子上,并用手握着椅背,就这样配合着另一侧正常的腿脚,一崴一崴地朝我所在的炭盆方向走来。
我盯着她脖子前面晃动的肉球,越来越近,恐惧地缩了缩身子,手中的树枝落入火盆里,掉在火红的炭火上,滋啦冒起一股青烟,接着跳跃起火焰。陀子婆将手中的小椅子放在火盆边,稳稳地坐了下去。她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小包塑料袋包着的烟丝,里面还有一叠四四方方用报纸剪成的卷烟纸。她熟练地取出一撮烟丝,一张烟纸,卷成了小小的圆锥形,接着用食指沾了些口水抹在卷烟纸收口的地方,最后将圆锥形的圆锥部位摘掉了一小截做成烟嘴,叼在嘴里,用火钳夹起一块炭火,凑上去点燃了烟卷。她享受地闭着眼吸了口烟,睁开眼就微微探头对我说到:“你怕我吗?哈哈哈……不用怕、不用怕,我可不吃小孩儿!”烟雾趁机从她的嘴里钻了出来,我紧张地摇了摇头还是不敢说话。
外婆和外公收拾完家务,也围坐了过来,他们便热闹地聊起天来。他们说起我不知道的名字和我不懂的事,时而大笑,时而摇头叹息。到了夜里,陀子婆,外婆,还有我,挤在一张床上,她们还在继续热络地聊着,也不知到了深夜几点才睡去。我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了些陀子婆的来历。
陀子婆的可怕模样是天生的,她还有个同胞弟弟,这些年她就住在胞弟家的偏屋里,帮他们洗衣做饭。因为每个月有一些补助,弟媳勉强接受了她的叨扰。时间久了,弟媳还是开始嫌弃她,旁敲侧击地想要赶她走。她这次离家,就是弟媳和胞弟因为她发生了争吵,她以探望旧友为由,来到了我的外婆家。
(三)
“老姐妹,你这次出来,就别回去了!先在我这里安心住着,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安身不难的,我们慢慢找,以后照应你!”
“要得,要得!哈哈哈,我不掺和他们那边了,他们自己也能过得好。以后自由自在的,我还乐意嘞!”
几天后外婆果真找到了一处地方给陀子婆,那是挨着一片庄稼地的地方,原本庄稼主盖了一间简陋的房子,偶尔晚上住来看护庄稼以防贼子惦记。庄稼地主人愿意无偿给陀子婆这个地方住,只需要她晚上帮忙听着点庄稼地的动静。
那天陀子婆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便拎起拐杖,风风火火地就要赶去布置新家。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奔跑着,才追上这个撑着拐杖的婆子。虽然她走起路来依然一崴一崴的,但是这丝毫没有减慢赶路的速度,她昂着头,任凭着下巴的肉球晃动的幅度更大,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好奇或是鄙夷的目光,她却丝毫不在意。
陀子婆的新家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小桌,一个衣柜,一套炊具。收拾妥当后的第二天,她做了一桌子菜请我们来吃。我端着碗,刚吃第一口菜便眼睛一亮,外婆看着我的表情笑道:“好吃吧?陀婆婆的手艺好着呢!”的确,陀子婆做的几个菜都出乎意料的好吃,让人印象最深的是摆在最中间的钵子菜。湖南很多地方都喜欢把肉类装在粗陶土制成的钵子里,在钵子底下放一个小矮炉,装上几个炭,一边煮一边烫点蔬菜吃。陀子婆炖了一钵子鸡肉,汤汁翻滚着只把诱人的香味往人鼻子里送,小块的鸡肉点缀着红色、绿色的菜椒和新鲜的青花椒、黄色的生姜片,一口鸡肉咬进嘴里,鲜香椒麻,美味极了!
陀子婆的厨艺终于得到了展示,后来外婆他们把她荐去了附近的工地掌勺做饭。工地上很多人都对她做出来的菜赞不绝口,陀子婆笑得更开心了!可是好景不长,工地上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她丑陋的模样,有人向工地老板反应:看这婆子的样貌,可吃不下她做的饭!觉察到大家的态度,陀子婆干脆地辞去了这份差事。
外婆听说老姐妹没有了差事,想去安慰几句,于是带着我上门去。还没走进门,就听到敞开的屋内传来陀子婆咿咿呀呀哼着的小曲儿。“你这婆子,还是这样自在快活!可省了我一番口水来说好话劝你嘞”,外婆笑着道。陀子婆哈哈哈地笑得更大声了:“这有什么!我现在有屋子遮风避雨,有饭吃,有衣穿,可不得自在自在!”
(四)
不久后,陀子婆不知从哪里置办了一套修鞋的工具,在街上商铺边摆了出来,成了一个补鞋匠。
最开始的几天,尤其是赶集的日子,路人都对她投去异样的目光,指指点点。她仍旧大大方方坐在那里,卷着纸烟,还和旁边修锅炉的摊主分享起了她的烟卷。
外婆每次赶集都会坐到她的补鞋摊和她聊家常,我蹲在一旁叮叮当当摆弄着她修鞋的小锤子,耳边同时传来陀子婆爽朗的笑声,我抬头看去,陀子婆下巴的肉球随着她的大笑一颤一颤地晃动着,那面容似乎不再可怖,因为每当她笑,眼睛就会眯成两条弯弯的月牙形细缝,这笑有一种魔力,让人觉得亲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开始习惯了这个补鞋匠的存在,小孩子也不再怕她,越来越多的人拿着开胶或是破洞的鞋来找她修补,而陀子婆补鞋的手艺,跟她做菜的手艺一样让人夸赞。
陀子婆因为补鞋的营生,还认识了几个牌友,偶尔她也罢摊,和几个牌友一起到街边的茶馆里喝茶打牌。前来补鞋的人,看到摊后无人看守,就跑到陀子婆惯去的茶馆里,把鞋扔给她,让她结束娱乐活动后给修补坏了的鞋子。
陀子婆认为她现在的日子是惬意的,所以当她的胞弟来找她,请她回家的时候,她果断地拒绝了。
“我住在这里好着呐!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你只管回去好好跟弟媳过日子,不用挂心我,你看我现在好吃好喝偶尔还能打打牌,也挺好是不是?”
“放心吧,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婆子我一个人也能过好的,不拖累你们,我反而自在!”
陀子婆劝走了胞弟,像往常一样过起了日子。
外婆家里的土狗生了一窝小崽子,外婆送去了一只给陀子婆。陀子婆很高兴,接过小狗崽子就抱在怀里抚摸,爱不释手。小狗一天天长大,每次都摇着尾巴跟着陀子婆去上摊。通往街上的乡道边上,人们常常看到一人一狗慢悠悠走着。
“陀子婆,下摊了啊!”
“是啊!快天黑了,你这还在做活儿呢?”
“还有一点点土翻完就收工了!改天上屋里坐坐啊!我屋里那孩儿昨天还念叨着,要给你那狗儿扎辫子!”
“哈哈哈,要得,要得!”
路边地里赶着夕阳脚步劳作的庄稼人,看到路过的陀子婆,总会唠上几句。
在我不怕陀子婆之后,有一次我大胆地伸出手,好奇地触碰了一下她下巴的肉球,问:“陀婆婆,你下巴上到底为什么会长这个啊?”
陀子婆用她的大嗓门回答道:“哈哈哈……这个啊!我以前也想知道为什么,我问了庙里的和尚,他们说,因为我上辈子是个恶人,做了很多坏事,阎王爷为了惩罚我,才把我生成了这个丑样子……所以说,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做坏事哦!”
“那你这辈子没有做坏事!下辈子一定会生的好看的!”
“哈哈哈哈哈……你这孩子,说的好哟……下辈子我一定生的和你一样好看,好不好?”
耳边回荡的依旧是陀子婆豪迈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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