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的十一点半,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我站在马路这边,跟着最后一波夜归的人群,一起等待对面的红灯变绿。
在这短短的二十秒种里,有的人反复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好像生怕看慢了几秒钟似的,我猜想一定有人在等着他回去。有的人直接连头都没有低,手下熟练的拨出去一个电话,然后抱怨道今天加班好晚,也不知道给不给加班费。
我随机播放出一首歌,把耳机插进耳朵里。开头比较安静,我还以为是没播放成功,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上面的播放秒数开始变化时,才放下了疑惑,把音量调大了一些。
声音变大了我才发现,其实开头的音乐是逐渐加强的,而且除了由远至近的音乐声,还夹杂着一些雷电声。这雷电声作为背景音出现在有节奏的音乐里,给整首曲子增添了些孤独的意味。
我笑,孤独啊,又是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谁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呢,谁又不是孤独的呢,毕竟从生下来,到最终离开,谁也没带来过什么,也同样带不走什么。
耳机里出现了两声消息提示音,打断了音乐声,我不耐烦地去将拨弄按键,将提示音关闭,好令这个夜晚谁也不能打搅我。
这音乐声一停,我才发现远处的雷声并没有停,身边的人也纷纷拿出公文包遮在头上,像是避雨的样子。
我站在树下,没有察觉到有下雨的痕迹,于是伸手出来,这才感受到果真是下雨了。
这雨点还不小,此刻因为风的缘故砸在我的脸上和手背上,冰凉冰凉的。
“下大雨了喂,不拿伞淋湿了喂”人群中挤进来一位老人,提这个白色的大塑料桶,桶里面装着十块钱一把的透明雨伞,正试图用叫卖的方式说服没带伞的路人。
她挤到我身边,把塑料桶给我看,“年轻人,没带伞吧,马上下大雨了,买把伞吧!”
“不买了,阿姨。”我笑笑,摆了摆手,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她看了看我,转过身去刚想问别人,又转回身来,从桶里拿出一把伞塞到我的手里,“来,拿着吧,别淋雨“她说。
“阿姨,我真的不买了,我马上就到家了。”
“没事,这伞算阿姨送给你,别淋着”她把我拒绝的透明塑料伞塞回我的手里,然后弓着腰把塑料桶又提了起来,
“我孙子呀,和你一般大,去外地上大学去了。这不是放假了嘛,我们全家明天去看他,这些伞,今天卖完我就不卖啦。”
她解释一样地说给我听,看样子心情不错,我猜想一定是孙子上了很好的大学,以至于她给陌生人分享这件事的时候嘴边都露着自豪的微笑。
“那,那谢谢您”我接过雨伞,看着她,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她就将我推了一下,
“绿灯了,快回家吧,别叫等你的人着急。”说完,她冲我笑了一下,然后走回人群中,坐在旁边地铁口的台阶上我转回身来,握住伞,踏出去第一步才发现地上凹下去的地方已经有了积水,漫过了我鞋的边缘。
“这雨果真是下大了。”我想着,走到马路对面来,撑开了这把伞。
马路这边是一排灯火通明的橱窗,虽然店铺已经关了,里面的灯却都亮着,好像在用此展示着自己的奢侈。
我的目光顺着橱窗朝前面望去,刚瞟到第三扇,就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些瑟瑟发抖地蹲在那里。
我走上前去,脚步停在他的面前,“你怎么了呢?”我问道。
他抬起头来,却并没有打算开口,十三四岁大的样子,眼光里面还对我莫名的举动有些许敌意。
“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你,没有恶意的。”我说。
他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躲开了我想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然后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地朝着前方快步走去。
我看着他拐入左边小道的背影,猜想他可能并不需要朝那边走,而只是为了避免与我同行的可能而已。
于是叹了口气,超我去往的方向继续走着。第二个碰到的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红黄白色的校服,像番茄炒蛋,书包提在手里,正站在马路边上打电话。
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好,像是与父母发生了什么争执,此刻正在回绝着那边让他回家的命令。
“我说了,不需要你们为我好”他对着电话喊道不知道电话那边又说了什么,他终于恼羞成怒,一句“过节也不能让我自由两天吗”甩出来,然后直接挂了电话,气愤地把电话扔在旁边的石台上。
石台上的水溅起来,溅到他的脸上,他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把手机又拿起来,心疼地把屏幕上的水用校服擦干净。
他按亮屏幕,等待了两分钟,见对方再没有把电话拨回来,竟有些失望的把手机攥在手里。
他背对着我,站在马路牙子上,面对着过往奔驰的车辆,听着车轮压过水面的哗啦声,他把手插进校服的兜里,此刻一定感慨万千地觉得自己是个忍辱负重的英雄。
我笑,想到了三年前的我,和此情此景竟然分毫不差。
可惜我发现自己不是英雄,起码年少到现在都不是。那些我曾经以为天大的难题,在我碰到更大的难题时就变得渺若尘埃。我站在每一座山的山下,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爬过去的时候,就会想起之前越过的土堆和丘陵,它们在我眼中,曾经也是永不可及的崇山峻岭。
耳机里的音乐还在持续播放,不知道已经循环了多少遍,此刻正到了高潮的部分,乐器和鸣奏在一起,我已分不清那雷声是来自音乐,还是耳机外的天空。
我第三个碰到的人,是一个看不清样貌的女孩。
她穿着白色整齐的工作衫,虽然已是九月,下身却只穿了一条单薄的黑色西装裙。
她从左边的超市里推门出来,右手提着三四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左手拎着个不大的纸盒,胳膊间还夹着自己不断往下滑的女士手包。
她光脚走在已经被雨打湿的路上,慢慢悠悠地,有时用后脚跟代替脚掌,与地面接触的时候格外小心。
我走近了些,仔细去看,只见她的后脚跟上有两个被磨破的血泡,连同那部分的丝袜也被磨破了,此刻正混合着路上的雨水粘连在一起。
雨声雷声闷响,她缩了缩脖子,加快步伐朝前方的十字路口走去,然后接了个电话,坐上了一辆等在那里许久的小轿车。
来接她的是朋友,亲人,还是只是拉车的司机呢,希望是前两种吧,我想。
想起刚刚她购物袋里露出的满满当当的零食蛋糕和水果,我低下眼睛,心中忽然有股暖流流过。
尽管生活曾带给过我们太多的失望和疲惫,可万众丛中,也还是有热血与幸福一并存在的。
雨下大了,这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循环的歌曲,也竟被我听到了尾声。
我抬起头看去,看到前面不远处等我的人,他如约站在那里,站在雨中,我便知道自己的归处到了。
我走上前去,看着他的眼睛,我们都会心地笑起来。
“久等了。”我道。
他看着我,走上前来,张开双臂在雨中拥抱住我。
雨点滴答,落在了他的耳边,落在了我的鼻子上他用在我背后的手拍拍我的背,然后双臂一上一下,又用力又小心翼翼,像是在拥抱一件珍品一样地把我牢牢锢在他的怀里
“不久,也就一年而已。”他低声说。
然后他放开我,在不算明亮的路灯下放肆地盯着我看。
他的眼睛里有闪烁的光,那里面像是住进了午夜海面上反射月光的波浪。
“有什么要交给我的吗?”他问道,而后狡猾地笑起来,“有的话趁现在给我喔,一年可就这一次机会,现在舍不得的话,就又要等到下一年了。”
“嗯”,我作思索状,“对了,还真有。”
我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说道,然后低下头去,将那把地铁站口阿姨塞给我的透明雨伞撑开,遮在我们二人的头顶上。
他分明在等我拿出东西来给他,却又不见我有撑伞之外的动作,有些疑惑地问道,“是什么东西?”
“这把伞,你撑着走吧。”
“什么?”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然后好笑的看着我,
“就只有这把伞吗?”
“还有我的希望,”我沉默了一下,突然说,
“拜托请带着我的希望,走下去吧。”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拜托请带着我的希望走下去吧。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接着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握住我撑住伞柄的手,说道,“好,放心吧。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那好,”他停顿了一下,我听到远处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沉闷的十二下意味着我的职责已经全部尽到,他也听到了,抬起眼睛来,用一种无比认真的神情看着我,
“你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开始,也是结束。”
“嗯。”
“有人在这里认识了全新的世界,要被迫去适应全新的环境,也有人这是最后一次学生,或工作时代的秋天,”
“嗯。”
“接下来的三十一天,我会带着你期望的一切帮你完成。”
“嗯。”
“这样的话,”他抬起手来,放在我的头顶上摸了摸,然后放开我的手臂,没有犹豫地朝我刚才来时的路快步走过去。
雨点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把帽衫前面的拉链拉高了些,埋进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看着他走到路口的背影。
他转过身来,冲我告别一样挥了挥手,用一种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融进雨里,刚好可以听到的声音对我说道,
“那我们明年再见吧,九月。”
我点点头,咧开嘴笑,卸下胸前刻着“九月”两个字的银色牌子,握在手中,然后在心里回答道,
“好。
十月,我们明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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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放在九月耳机里的歌,也送给你们
Ento的单曲《Lonely Sou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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