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
卫风,别来无恙。
虽然现代科技网络发达,哪怕相隔千山万水、甚至天上人间,人们通过QQ或微信都能近在咫尺地聊天、视频,好像触手可及,但我仍然愿意用写一封信的时间跟你说话。
这信笺带着我的文字和心情,辗转于路上,等到它握在你手上时,它的份量肯定比我寄出时重了几分吧。为什么呢?因为这一路上,它飞过了田野,它看到了田野中摇曳的花朵,它在阳光下微笑,它在等待中入梦。所以呀,它的身上附着了时间的重量。
突然决定写这封信,不是没有原因。虽然长久以来就有通信的念头,但总觉得这念头沉睡在心里,需要被唤醒。
今天清理书房,翻出了一些旧物。本来计划一个小时做完的事情,因为这些旧物,让我在书房里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些旧物都是二十年前的,一本高三同学录,几张同学合影照片,十几张明信片,等等。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一张张地翻看,辨认。说老实话,在毕业合影里,有几个同学我连名字都忘了,使劲地回想,似乎高中三年和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所以记不住名字也好解释吧。明信片上同学写下的赠言,我都反复多遍地默读,好像读着读着过去的时光就能倒流似的。不知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
猜猜看,我还翻出了什么?你肯定想不到。一张借条。你还记得那张借条吗?1996年的借条。
“因急需,卫风向田野暂借现金伍百元(¥500.00)整。立此字据,来日定悉数偿还。”
奇怪吧?你早就把钱还给我了,借条竟然还在我手上。其实如果不翻出来,我也忘了它的存在。借条搁在书桌上,我接连抽了三支烟。回首往事,我们之间需要这张借条吗?但是,也许正是它的存在,才能证明我们曾经真真正正走过那段岁月。
卫老师已经走了十来年吧?高中的时候,虽然他是我们班最严厉的老师,但也是我们最敬重的老师。所以,高二那年得知他查出癌症,同学们都非常牵挂。而你呢?一下子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不到你的笑容。你父亲一向疼你,我们都知道你们父女情深。
捐款献爱心活动是我发起的。当我把五千块钱拿给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感动得痛哭一场,没想到却遭遇你暴风骤雨样的斥责。说实话,当时真的接受不了,毕竟太年轻,又因为喜欢你,所以急于在你面前扮演一个“英雄”。呵呵,“英雄”的我难以面对尴尬的狼狈。
你收下了五千块钱,但给每一个捐款的同学写了一张借条,并亲手交到他们手上。你的坚决让每一个同学都难以抗拒。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事后我们几个哥们私下议论,他们对借条的事都没怎么在意,也就是说你还不还钱他们都觉得无所谓。可是我却小心翼翼地把借条夹在最喜欢的一本书里。别误会,我可不是惦记你兑现承诺,完全就是不由自主的举动,用现在的流行语形容,就是很有“仪式感”的举动。
直到高中毕业后的九月,上大学前夕,你对照名单,把钱一一还给大家。一个夏天没见,你黑了,瘦了,后来听说你每天打两份工,非常辛苦。我感到非常羞愧,虽然为你父亲捐款是爱心之举,但我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有掺杂一丁点在你面前示好炫耀的杂念吗?
不敢!真的不敢!所以,你的行为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并且将心比心,体会你的想法和情感。
其实这件事在我后来的生活中始终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与人共事,与人相处,我总是努力不让自己的言行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压力,尊重别人的意愿,永远好过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偶然翻出来的借条,让我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但愿没有打扰到你。不过,一笔一划写一封信的感觉真好。久违了的感觉!
谢谢你,卫风。
见字如面。
田野,收到你的信真的好意外。正如你所言,久违了的感觉!说来有趣,前几年还以汇款单的形式收到过稿费,现在都直接支付宝兑现了,更何况这种私人信件,统统都是email。
所以,这封信简直让我以为穿越了。
读信的时候,也是下午,阳光透过窗纱洒在书桌上,洒在信笺上,让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温暖。
反反复复读了很久很久,我发现桌上的阳光一点也没有偏移,抬头看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叶片上的那滴水珠还在闪光。哦,一封手写的信果然让时光慢下来了吗?
你说你找到了1996年的借条?真让人意外啊。你竟然保存了二十一年。你提醒了我,我是否也要清点,或许保留着二十一年前的什么物件?遗憾啊,其实什么都没留下,全都烧掉了。但这真的不能怪我,很多东西并非我们能掌控,包括生命。
大学三年级时我父亲就走了。刚查出癌症时,医生说最多只能活一年,可父亲熬过了近四年,他临走时笑着对我说,风儿,爸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你千万别伤心。
追悼会那天,你和高中班上的部分同学赶回来了,我记得,你坐了一整夜的火车。你跪在我父亲的遗相前磕了三个响头,我看见你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田野,你是我父亲最喜欢的学生之一。父亲总说你聪明,脑筋特别活,天生学理科的料子。高二那年父亲一直住院治疗,可他还是念叨你,说你具备考名牌大学的基础,千万不能懈怠。
你从北京赶回母校送我父亲最后一程,我知道你是师恩难忘。也难怪啊,高三下学期,父亲始终放不下你和另几个同学,主动找你们,每个周末到我家里,检查你们的练习卷,讲解分析难点问题。
我说,爸,身体要紧啊!他说,送走这一届毕业生,谁知道我还能不能走上讲台?帮他们在考场上发挥最好成绩,我此生无憾了。
关于借条,说实话,回想当年我对你的态度,其实是我太过分了。
父亲生前总批评我,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别人无意中的一句话,或者无意识的一个表情,或许就让我生出复杂的想法。父亲叹气说,你呀,这是难为自己,也是难为了别人。
那天晚自习后,你说留我单独说话。等同学们都走了,你把一个鼓囊囊的纸袋塞给我,示意我打开。我抖出那些不同面额的纸币,疑惑地抬起头,正好看见你脸上的笑容。当你说出这些钱的来由时,我一下子愤怒了。说来好笑,后来我不断回忆当时的情景,不断追问自己为什么愤怒,却给不了说服自己的答案。于是,我无奈地将之定义为,青春期的愤怒。
我当时冲你吼叫,说了些什么呢?依稀记得,“凭什么要你来可怜我”,“你为什么要擅作主张”,“你怎么就知道每个人的想法和你一样”,“不是每个同学像你们家那样有钱,你能肯定他们筹钱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是负担”。
我太尖刻了是吗?因为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巴张合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回想起来,我的态度有点失常。如果要合理地寻求原谅,只能说,我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来面对父亲突患重病的现实。
令我欣慰的是,给每一个筹款的同学打借条,便于以后还钱,虽说是我独立作出的决定,但得到了父亲的极大肯定。作出决定后,我把筹款的事告诉了父亲,当然,我省略了向你发脾气的细节。父亲当时沉默了几分钟,眼睛里有几点泪光,然后伸手拍拍我的肩,轻轻说,爸支持你,说到,就一定要做到。
我本就要强的性格,加上父亲的支持,我当然能够说到做到!父亲走后,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这种个性一直如影随形。有时候也很累啊,也会反问自己,因为脆弱所以敏感,因为敏感所以要强,对于女人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
见字如面。
卫风,真的是这样吗?
整整一个下午,我伏在书桌上,周围安静极了,只听见手中的笔在信笺上沙沙沙的声音。有点像春蚕在桑叶上蠕动的声音。你会笑话我吧,一个理科男,竟然在大作家面前装文艺。
当我提起笔来的时候,我本打算只为你写一封信,但不知为何,我写了第二封,第三封。而且,这第二封信,是以你的口吻写给我自己。卫风,你介意吗?当它真的能抵达你在的地方,我在信中写下的你的所思所想,是否果真就是你真实有过的呢?
但是,我何曾真正了解你的内心?不止是我,所有认识你的人对你的猜度,恐怕都是自说自话吧。
“哪怕世界亏欠我太多,也要敢于面对孤独。”
卫风,昨晚读到这句话,我怔了很久。人,生而孤独。我们如何面对孤独的自我?我在想,如果这些年来我们不是相距八百公里的遥远,如果我不是把你当作一个作家那样敬畏仰望,如果我能早一点给你写信和你聊聊生活和过往,那么,你还会作出今天的人生选择吗?
我有所耳闻,这么多年来,你遭遇了很多坎坷,两次婚姻的失败,给予你情感上的打击肯定是致命的。别人或许能承受,可是你太脆弱,太敏感,更要命的是,倔强的你用看似强大的外壳紧紧包裹住了这些脆弱和敏感。
不要奇怪我会说出这些话。你写的几本书,都摆在我的书架上,里面的文字我都用心读过。别人读的是故事,而我读的是你。
但真正的你,岂是我能读懂?当你用一条长统丝袜终结自己的生命之后,我在你写的故事里疯狂寻找答案,但最终只能用眼泪告诉自己,你如此选择,自有你不想示人的原因。
或许你太迷恋三毛吧,你说过,三毛的人生故事点燃了你的文学梦想。所以,你最终仿照她的方式提前走完人生。
什么是人生呢?人生的路上,我们相逢,然后走着走着就散了。我考上名牌大学,你留在小城,看似不同的轨迹,但很多年之后回头思量,我们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些悲欢、孤独、分分合合,我们的所感所受,有什么不同呢?
站在阳台上远望,眼前是一片田野,正是三月,盛开的油菜花把田野染成了金黄色的花海。有风轻轻拂过我的面颊,应该也拂过田野,拂过那片花海吧。虽然我看不见花枝摇曳,轻波荡漾,但我相信,风来过,田野上一定有风。
卫风,我会在你的墓碑前点燃这三封信。我相信,在寄给你的一路上,它飞过了田野,它看到了田野中摇曳的花朵,它在阳光下微笑,它在等待中入梦。
原谅我,那张1996年的借条,我永久地留下了!
田野上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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