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店门前

作者: 两颗西柚两颗西柚 | 来源:发表于2021-07-09 09:46 被阅读0次

    三岔路口的那片空地上,终于还是建起了一个规模不大的杂货店。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盯着新装修的门面,没有想象中气派,但来了非常多的客人,小小的空地上,拥挤得很。

    三路车从尽头驶了过来,车头上滚动的红色数码在清晨的薄雾中格外显眼。

    我提起脚边的行李,热闹的三岔路口,人群中走出来两个中年人,他们是一对夫妻。

    年初,中年男人就租下了这一小块空地,热情地和周遭商铺打招呼:等我开了店,请大家来喝酒,都要来啊!

    旁边的人三言两语地应了几声,男人咧开嘴笑了,笑声很爽朗,孤单地飘在风里,传得很远。

    我那时正从最后一班公交车上下来,隔着灰蓝的夜色,看见他微驼的背,忽地挺直了,矗立在路口。

    杂货店,开张得不太顺利,听闻男人又凑了些钱,才把这个店张罗了起来。

    三路车停了又走,隔着道道水痕的车窗,杂货店门口的爆竹热烈地响了起来,一片红光,直至公交车驶出很远,才完全看不见了。

    车内外的温差让我很不舒服,靠在垫背上,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等我开了店,请大家来喝酒,都要来啊!”

    杂货店的老板是个典型的中年人,热情、擅于化解尴尬。

    希望我以后,也会是个出色的中年人。

    在外待了近半年,我才又回到了这里,公交车的路线已经更新了很多,小镇经过几次改造,变得更像个大城市了。

    唯独,三岔路口的那个杂货店还是老样子,拥挤、陈旧、安静。

    下了车,天空中飘起小雨,我只好走进了那家杂货店,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大嗓门中年女人,见我来了,眉开眼笑。

    “我能在这躲会雨吗?”我问。

    “这里有奶茶卖吗?”我又问。

    “有有有!你要什么口味的?”她热情地迎我去了一排货架前,上面规矩地陈列着一排盒装奶茶——需要冲泡的款式。

    我犹豫了半天,选了最不讨厌的口味。

    “多少钱?”

    “三块五。”她咧开嘴笑了,眼睛眯成一条长缝,鱼尾纹很深。

    “这有开水。”找完零钱,她从身后的小屋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热水壶,放在我面前。要么是桌子上的布不够平整,要么是这个不够仔细的老板娘没拧紧壶底,此刻,热水壶就在我的视野里,微微摇晃起来……

    “谢谢。”我拆开盒子外面的塑封包装,顿了顿,将奶茶放进了随身的大包里。

    热水壶上沾着一层明显的油渍,她身后的屋子,应该是厨房。

    老板娘的眼神落在我的手上,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侧门咔哒响了一声,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你先坐。”她冲我笑了笑,赶紧上去搬运货物。

    这次鱼尾纹很浅。

    我坐在那个吱吱呀呀的椅子上,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忙。

    雨下大了,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在附近多等一会,她处理完手头的急事就来。

    挂完电话,我又陷入了纠结之中,可还没等我纠结完,杂货店夫妇就麻利地处理好了那批货物,它们全都被静置在过道里,码得整整齐齐。

    回来路过我时,他们又是一笑,我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很快,天色暗了,本来清冷的街道却逐渐热闹起来,三三两两有人走过。

    “工人们下班了。”老板娘自言自语道,随后她就钻进了那个狭小的厨房。

    中年男人出来跟我搭话,邀请我今天在这将就一顿晚饭。

    我婉拒了之后,他在我身边站了许久才离开。

    我有些不自在,就冒着雨去了不远处的超市。

    事实证明,如果我早点来这个超市,不仅能避免尴尬,还能少淋点雨。

    回到家之后,我因为身体上的毛病,休养了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天气已经从燥热变成了早晚微凉,母亲劝我多出去走走,不要总闷在家里,拗不过她,我便搪塞说隔几天有位老朋友过生日,我那天会出门一整天,傍晚回来。

    于是到了那天,我真的出了一趟门,但确实没有要见什么老朋友,我在山上逛了一整天,那天寺庙里大约来了十二批进香的人。

    下山前,我看见了杂货店的老板娘,她虔诚地跪在正殿中央,嘴里念念有词,拜垫被她的体重压出一道道褶。

    似乎……更丰满了些,我看了她很久,而她并未察觉。

    之后的某一天偶然听邻居提起,三岔路口的那个杂货店老板人虽好,命数却不好,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病,可怜一大一小一对儿女,大的那个才上初中。

    我望着屋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若有所思。

    再次光顾那家杂货店是一年之后的事了,那天我终于拿到了渴望已久的荣誉,郑重地赶回家报喜,母亲感到惊讶,随即又说我从不是这种喜怒形于色的孩子,现在这样,倒挺好。

    听着她的话,我想起一个人来。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跟随母亲去镇子上买些新鲜的菜,路过三岔路口时,杂货店已经开门了,中年男人在门口扫地,他消瘦了很多,很多很多。

    “现在几乎隔几天就要打一次针哩。”卖鱼的阿姨对我说道,大概不常讲普通话,特地为我转换了之后,口音有些奇怪。

    “您说他?”我又回头看了看,此时他已经进去了。

    阿姨点点头,叹了口气,随后和我妈拉起家常来。

    我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眼睛始终盯着三岔路口,那里原先,应该是有一盏路灯的。

    回家的路上,我问起母亲,男人得病多长时间了,她摇摇头说,大家知道的并不确切,大概有两年了。

    两年……

    他还有多少个两年呢。

    从市里回来的那天,下起了一场秋雨,我不得不第二次躲进了那间杂货店。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像往常一样扯开嗓子:雨下得大,进来坐。

    声音洪亮,笑声爽朗。

    “老板娘,有……可乐吗?”我问。

    “有!”又是一阵笑声,我从她手里接过可乐,坐在了柜台对面,其实那也算不得一个柜台,低矮、破旧,也同时充当他们一家人的饭桌。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整个街道都被笼罩在一阵轻微的水雾里。

    “这雨,一时半会小不了咯。”她见我一直盯着门外,便主动找我搭话。

    我有些尴尬地和她聊着,话题前言不搭后语,但她似乎很开心。

    过了一会儿,她的丈夫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蛋糕,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进了门,老板娘就热情地招待起来,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占据了过道,我识趣地退到了旁边,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我在杂货店,过来接我一下。

    这个点,她应该下班了。

    天色稍晚一点的时候,雨停了下来,秋雨过后的天,呈现出温和的亮黄色,有人戏称这叫“回光返照”。

    这时,陆续有几辆车停在了路口,车门哗哗地被打开,掀出一些灰尘。

    杂货店夫妇迎了出去,看来,这是他们今晚的客人。

    我看了一眼过道尽头转弯处的那盏小灯,他们的女儿放学回来后,就一直在里面做作业,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称赞他们的女儿认真乖巧,老板娘笑得满脸皱纹,她丈夫则不好意思地杵在一旁,跟着她微笑。

    “几天不见,嫂子好像丰满了不少。”那群男人中,说话的人伸出手去,拉起了老板娘的衣摆,用力一扯,女人一个趔趄,用手按住险些走光的套裙,众人一阵哄笑……

    夫妻俩也在其中,笑得满脸通红。

    手真欠。我愤愤地想着,站到杂货店屋外不显眼的地方,手机已经没电了,暂时不能换个地方等。

    交谈一阵,一群人走了过来,路过我时,那个手欠的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从上到下……

    我回瞪了他一眼。

    他却只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进了杂货店,众人支起一张临时的桌子,围桌而坐,打起了扑克,老板娘则又钻进了那个低矮的厨房。

    我站在微凉的晚风中,有些窘迫,实在不该喝那一罐可乐,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能找个厕所。

    过了一会儿,小厨房里飘出一阵饭菜的香味,牌局上的人开起了玩笑:屁股大的女人,不仅好生养,做饭也是一绝。

    我眉头一皱,客人不是什么正经客人,这样还要请来?

    杂货店的老板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前,看了一会街道,才注意到了我,瞥了一眼就将视线移开了,“姑娘,有人来接不?”

    “嗯。”我尽量应得很大声,因为我不确信他的听力正不正常。

    “那就好。”他咧开嘴转头冲我笑了,一口牙齿因为烟酒被熏得黑黄,“姑娘家一个人晚上最好不出来,危险。”说完,他又站了一阵子,待手里的烟燃尽了,才转身走开。

    “霖霖,吃蛋糕咯。”房间里,传来他远远的、温柔的声音。

    老板娘也从油烟弥漫的小厨房里钻了出来。

    “老板娘。”我走上前去,满脸通红,她立刻俯身过来。

    “你这里有厕所吗?”我小声问道。

    “有。”她小声回答,招了招手,示意我进来。

    我小心翼翼地绕开了牌桌,满地的瓜子壳和烟头让本就拥挤不堪的过道显得更加杂乱,一旁静立的货架似乎也蒙上了灰尘。

    我跟着老板娘关切的目光,挤进了那个低矮昏暗的小厨房,那间房子中的一个更小的隔间,就是厕所,在牌桌上那群男人的视线之内,仅用一块铁板隔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

    正当我想着怎么和老板娘解释的时候,母亲来了,她站在门外向里面礼貌询问,手欠的男人反应极快,大声咧咧:“你问那个小美女啊,她……”

    没等他说完,我就自己跑了出来。

    我能感觉到他看了我一眼。

    走出门去,他们的牌局刚好结束,一群男人一边舔着手指数钱一边开着下流的玩笑,被开玩笑的杂货店夫妇爽朗的笑声盖过了一切。

    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吐诉了自己的不快,以及对那些男人,包括不作为的杂货店老板的蔑视,她很久没说话,路灯的光投进车窗,照在方向盘上,路旁的楼影飞速划过。

    它们都很安静。

    “那个老板现在每天都要打针了。”她说。

    “噢。”我答道,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精瘦单薄的身影,站在晚风中,吸着烟。

    “可他还是抽烟喝酒,根本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补充道,没打算给母亲任何为他辩驳的机会。

    又是很久的安静。

    母亲打开了自己常听的电台,那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声,还有好听的背景音乐。

    我靠在座椅上,屋外的树林静悄悄地过,指示牌站在微黑的天色中发着亮黄的光。

    “他每天都不知道,看不看得见明天的太阳。”电台的女声说道。

    “噢,太阳。”我心里一阵难受,原来他在看,杂货店门前的太阳。


    2020.12.30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杂货店门前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xtfpl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