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左侧转,横向将电动车驶向安全岛的花坛边刹住,停下。她下车,发现一个显得很高的自行车车轮,车轮正冷冷地竖抵在她的电动车后轮上,仿佛一头正在对着河马牴角的公牛。
十二月的天空撒着小雪花一样的细雨,她的眼镜上缀着几颗小雨滴。懒得穿雨衣,她的锦纶面料的外套看上去湿漉漉的。车停下来,风就没有那么凛冽了,她还是打了一个寒颤。
她忽然就想起来了,刚才她确实是看到了一辆自行车,行驶在她的电动车左边。她好像曾模糊地思考过一下,是不是要把车停去右边,不知道为什么思维突然断片了,也许是因为安全岛上湿软的落叶,也许是因为街根触目的一大片紫荆落花。然后,出于习惯,她还是向左停去。她不应该这样突然横向停车,截堵别人的路的。
“对不起啊。”她瞟见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头一脸愤怒,便不安地低下头,机械似的,也许是条件反射地,喃喃吐出一句道歉,把车往内侧推了推。
她觉得那老头没有听见,在神思游离的持续状态下,要不要再道歉一遍的思绪浮在最上面。老头开口了。
老头的第一句话她并没有听见,或许是耳朵听见了声音,脑子却并没有将它转换成具体的意思,她还在想别的什么事,思绪飘忽。
“……故意堵我的路是吗?有你这样开车的吗?别人都不能走路了,都让你横行好了……”
她头也不抬头,把心里想的道歉压下去,甚至脸上的一丝迷蒙的慌乱也消失了。她看上去是一幅无所谓的冷漠姿态,像一头牴牾的公牛。
她慢慢地把车停好,熄火,拔出钥匙装进包里。
老头终于把自行车轮推离了她的电动车轮,她松了口气。老头把车推到她的右边停住,继续用混浊的眼睛瞪着她。她瞟见老头鼓鼓的眼袋和两颊的横肉。
“要是我开的是汽车,早撞死你了。你还敢这样横行吗?你急着去死吗!”
她觉得老头的话有道理,尽管她知道是自己错了,她甚至冒出一句“撞死挺好的”。她下意识想要捂住自己的嘴,把冒出来的话塞回肚子里去,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她倒是不急,做了好多年的家庭主妇了,她有什么事可以急的呢?甚至面对丈夫的指责时,她也不急了,她也是这样一幅无所谓的冷漠姿态,既不能维护自己,也不能维护孩子——惟一着急的时候,是在孩子太磨蹭的时候。对,是因为孩子太磨叽,快要迟到了,她的脑袋是被这件事堵塞了,大概。
老头说的后一句话她不喜欢,咄咄逼人的语气她也不喜欢。在心里,她对老头的每一句话都作了回复,嘴上却什么也不说。
她撩起电动车的防水挡风衣,叫窝在底下儿童座椅上的孩子下车。她把安全帽摘下,扣在车座上,又弯腰把挂在儿童座椅扶手上的一个手提袋解下来,里面是孩子的围棋盒和画笔盒。
“我要是开汽车,你还敢吗?撞死你……”
她不知道老头把这句话重复说了多少次,也没让脑子继续将声音转换成她能理解的意思。她就像在听风声,水声,市声,她只要听着就好了,并不需要明白和理解。
街边是一棵连着一棵的紫荆花树,花坛中央是两株枝干虬曲盘绕的古榕树,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庄肃而渺茫。这个大花坛就是为保护马路正中这两棵榕树而修建的。孩子说那是榕树妈妈和榕树宝宝。她笑话宝宝和妈妈怎么一样高一样大,孩子分辩说是长大了的宝宝,“宝宝长大了也不要和妈妈分开的”。
花坛边挤着密密的假连翘,小小的碎叶大半已经黄了,修长的软枝毫无顾忌地横斜伸展着,枝下挂着一串串的橙色酱果,和雨珠。早些时候,花坛里能看见成片开着粉色绒花的含羞草,她和孩子都喜欢逗弄它们。冬天来了,都看不见了。
她看见老头终于推着车走开了,她知道绿灯亮了。她走到车右边,从车篮里拔出孩子的书包,把孩子脱下的安全帽放进去。
给孩子背书包的时候,孩子困惑地问她刚才那个人说什么。她淡淡地回答说不知道,听不懂。老头一口东北话,孩子是听不懂的,她突然觉得很庆幸。
她庆幸孩子坐在前面,躲在电动车的挡风衣下面,没有看见发生的事;庆幸孩子听不懂这场指责。
她给孩子穿好雨衣,和孩子手牵着手过了马路,往校门走去。她只是机械地走着,神思恍惚。暴躁的大人们对孩子们的沉默和指责,屏蔽了车轮声和车喇叭声,一个劲儿地往她的耳朵里钻。恍惚间,那些对孩子的沉默和指责,仿佛是出自她自己。
孩子用拖拖拉拉的碎步往前走着,也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牵着她避让行人。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谁不是步履匆匆地冷漠,踉踉跄跄地麻木?
她想着,要是她有一件挡风衣,能一直为孩子遮挡住风雨和指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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