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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是在凌晨一点左右降落的。人群源源不断地涌进那座窄小的屋子,他们带着酒,背着肉,围在火塘边,在商量,在争议,他们带着一场风暴光临,再试图平息一段怒火。角落里坐着一个小孩,她听见他们在喊她的名字。喝醉的男人摔碎了瓶子,疲惫的女人流下了眼泪,不禁吓得孩子叫破了声。她不知道他们为何而争吵,但她明白自己掉进了风暴的漩涡。
大雨没有停下的趋势,天空是黑色的。她从屋里跑出来,跑到雨里,大口大口地呼吸,雨打在身上是冰凉的,但她获得了新的空气,得以呼吸,得以续命。或许她应该跑到更远的地方,远处最高的山峰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她拔开腿就要跑,可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无数双破土而出的手紧紧锁住她的脚,像无数条铁链,让她动弹不得。她无助地望向四周,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周围的人打着各色的伞,带着各色的表情看着她一点一点沉没土里。
“滴,嗒!”雨点跌进了湖里,荡出一圈涟漪,嘀嗒,嘀嗒,像固执的时钟,像倒数的生命,像不可捉摸的命运。它们从遥远的高空中坠落,在命运的奏乐下,邂逅这片湖,邂逅这片土地,这是归途,也是去路。
“我总觉得你看向天空的时候,离我格外遥远。”肖远看着沈知南,努力去看懂她眼里的情绪,却被逐渐拉远的距离所击退。他如此想着,也如此说了。
沈知南闻言收回视线,她说了声抱歉,是她一时不慎,让破碎的记忆不合时宜地闯进了心扉,她不小心出了神,或许是这场雨在作祟,让往日只出现在梦境里的场景出现在了此刻。
那个小孩终究没有沉没于土地之下,她正抬头看着天空,看烟雨朦胧,看嘀嗒雨声,看新生的花和老去的根。
“那片云飘过来了。”
记不清是在何时何处看到的这个句子,沈知南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无数的雨点连成一条线,从天而降,绵延千里,那片云目送他们离去,远远看着它们逐渐渺小。每当下雨的时候,沈知南格外喜欢看天,看云,她总觉得那片云藏着很多故事,它飘过来飘过去,时隐时现,时而明媚时而阴沉,似乎像极了人生。也许,它真的知道些什么。
“什么?”肖远随她视线看去。
沈知南笑了笑,好像彻底从刚才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摇摇头说: “雨好像要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的确,刚才还是微微细雨,这会儿倒下大了些。
“你假期什么打算,回家还是?”肖远边走边问。
“先回趟家吧,之后应该会跟惠阿姨他们一起去给看看孩子们,给孩子们发一些东西什么的。”沈知南说。
她口中的惠阿姨是之前资助过她的一个阿姨,上大学之后,沈知南就当了志愿者,平常有时间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各地偏远山村,给孩子们送物资,或者帮忙整理一些资料等。
肖远和沈知南是高中同学,大学也在一个学校,专业不同。高中时期的沈知南很爱笑,积极乐观,性格也好,在班里学校里人缘都很好。像今天这样的情绪,他似乎没有看到过,可能今天是例外,可能她藏得好,可能他粗心大意没有发现。
终究是走到了十字路口,终究是要做选择,他们在路口分开。他看着她走远,隐没在大雨里。出乎意料地,她回头了,对着他挥手,好像说了一句“快回去吧”,随后转身,彻底消失不见。从此以后,这偌大的校园里,想要遇见一个人将变得十分不容易。
那藏在雨声里的呢喃,也不会有人听见。一切都那样平静。
夜色正浓,雨也渐渐停下了,沈知南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不知为何脑海突然空荡荡的,她一时不知该干什么,睡意也迟迟不来。
很久以前,沈知南天真地以为只要走出那个地方就好了。
期末周很快到来,大家开始风风火火地背书借笔记,图书馆更是人满为患,沈知南避开图书馆高峰期,去教学楼里找一间空教室看书,一开始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之后也陆续进来了几个人。
走在时间里,大家都一样马不停蹄,到期末考结束,沈知南也没再见过肖远,他们学院考试向来考得比较早,他应该都回家了。
以后,他们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机会见面了,这样最好,最好他快快忘了自己,忘了那些没什么纪念价值的回忆。如果当初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绝对不会把谁拉进自己的生活轨迹,沈知南这样想。
“妈,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年幼的小孩缠着女人的大腿,用尽全身力气去挽留。
恰逢夕阳西下,落日施舍了一点余晖给老旧的房子,照在他们身上,把无止境的争吵照得无所遁形,太刺眼,他们都不自觉闭上了眼睛,却都关不住嘴巴。
“这日子我过不下去,孩子,你跟我走,妈妈带你走,好不好?”女人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孩子,用几乎祈求的语气在与年幼的孩子对话。好不好,是她在问。她在思索的却是能不能。
“爸,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你要杀了我们吗?爸……”身后的争吵还在继续,哥哥姐姐都在哭。年幼的小孩看向自己爸爸,看到她的爸爸突然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随后如梦初醒一般,茫然地看着满地的狼藉。
沈知南突然睁开眼,她缓了好一会儿,那尖锐的耳鸣声才慢慢消散。旁边的人在睡觉,应该没发现她的异样。
此刻她正坐在回家的车上,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站了,她喝了一口水,却也降不下心里的沉闷,有一瞬间她感觉要窒息了。为什么呢?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明明早该忘了,为什么总是出现,阴魂不散。
现在回头来看,那些事顶多算是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不至于就成了噩梦,关于它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沈知南不解,也没办法,她没办法斩断过去。
出了车站,刚好爸爸的电话打了过来,“喂,爸爸。”
“到哪儿了啊?你妈忙活了一下午,现在还在炒菜。”爸爸那边很吵,应该是在看电视,还有小孩子打闹的声音,应该是哥哥的孩子。
“我正在打车呢,一会儿就到家了。”沈知南边走边说。
沈知南刚进家门,就看到了一桌子菜。这一顿饭,沈知南吃得有点撑了,饭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难受地说以后再也不吃这么多了。
“我看你也没吃多少啊,就撑成这样,怪不得瘦了这么多。”妈妈看看她的脸,捏捏她的手,还是觉得太瘦了。
姐姐在一旁看不下去,“够了,冯女士,我回来怎么不见你这么关心?”随后又坏心眼地说一句: “妈,你不懂,小妹这是保持身材呢。”
之后,沈知南就听着妈讲了半天不要学别人乱减肥,有点肉才好看等等,沈知南硬着头皮听了半天。每次放假回家的这一天总是其乐融融,一家人坐在一块聊聊天,说说话。
“小涵这孩子就是太挑了,之前总看不上,现在年纪上来了,左右找不到合适的。”闲聊着,妈妈和嫂子就聊到了小涵姐。
她们所说的小涵是沈知南的堂姐,今年三十岁,没有结婚,相亲一直不断也一直不成功。抓到一个典型例子,妈妈就忙跟两个女儿说: “你们都长大了,遇到合适的,就赶紧领回家给我们看看。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就想在走之前,看着你们都成家,这样走的时候也放心。不要像你们堂姐,那么大年纪还不结婚。”
沈知南心里苦笑,妈妈这一句话出来,她们还能说什么呢。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对于爸妈他们来说,把孩子养大成人,再看他们成家立业,如此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就是他们的爱的表达方式。
时间不紧不慢,慌张的只有被推着往前走的人。仿佛还在十八岁的盛夏,转眼就到了被催婚的年纪。是啊,人总会长大,长大就要成家,就要立业,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这仿佛是一个普遍规律,一句每个人都这样足够成就很多,也足够扼杀许多。
“妈妈,你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总被催婚啊?”沈知南问。
妈妈顿了顿,说: “我们那时候啊,哪有什么催不催婚的,爸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沈知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沈知南家里一共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大姐大哥已经成家了,剩下他们三个小的,二姐在实习,她在读大学。
很多时候沈知南都是一个很拧巴的人,很多想法她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交流,尤其是跟自己的父母,他们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曾经有很多次,她都想说一句: 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可是,每每她都开不了口,这样的话未免有些残忍,说出去了,就成了一柄利剑,刺向她最亲的人。
父母已经很老了,很疲惫了,养大他们这几个孩子很不容易,她应该努力让爸妈不再那么辛苦。沈知南总这样跟自己说。
“妈妈,天上那些云朵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啊?”有个小孩坐在田埂上,晃着脚丫子,渴望得到一个答案,小孩子总是有很多问题。这会儿的太阳不大,暖暖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
妈妈在一旁忙活,不甚在意她的话,随口回答道: “可能是软的吧。”小孩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她追着妈妈问: “和棉被一样软吗?”
“哈哈哈……”妈妈忍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小脸,故意逗她: “和你的小脸蛋一样软。”
“真的吗?”小孩惊呼。
妈妈却笑得停不下来了,弯着腰笑了半天,小孩不解,刚要问什么,就听见妈妈说: “妈妈也不知道啊,妈妈又没摸过。”
小孩啊了一声,似是很失望,她大声控诉道: “妈妈骗我。”妈妈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 “傻孩子,云是摸不到的。”这下,小孩彻底安静了。
过了好久,那小孩又问: “妈妈,天上的云为什么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难过啊?”
这一次妈妈没有回答她。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周围一片空荡,妈妈不知道去了哪儿,云朵也消失不见了。那个小孩慌张地看向四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站在风里,失去了方向,不知所措。
火塘周围坐满了人,火焰正盛,仿佛在叫嚣着什么。“本来家里条件就不好,这一胎又是个女娃……嗐,这孩子与你们无缘……”一个白胡子的老人这样说,他看起来是人群里的领袖者。男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的女人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一直低着头,她看着正安睡的孩子,睫毛长长的,小孩子总是睡不踏实,容易被惊醒,需要好好地被抱在怀里。她那么小,还经不起风雨的吹打,需要被好好地呵护着。
“也不要喂奶了,反正……”有人这样说。那个沉默的男人依旧没有说话。低着头的女人抬起了头,怀里的小孩动了动脚,她笑了笑。
傻孩子,云是摸不到的。
所以,它可以是软的,可以如棉被一般,如你小小的脸蛋一般,也可以是你认为的任何一种模样。
“我奶奶说了,你爸爸妈妈差点不要你了,他们不给你喂奶,你差点就饿死了,你是没人要的小孩。”一起玩游戏玩输了的小朋友气急败坏,胡言乱语,小知南觉得他是输不起了,他说的根本不是真的,他在骗人。可是回到了家,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妈妈。妈妈先是问这是谁说的,再是沉默,最后一字一句告诉她: 妈妈永远爱你。那一刻沈知南明白,那是真的,也不是真的。
“小南,小南,你怎么了,沈知南!”沈知南在梦里呜呜地哭个不停,被姐姐喊醒了。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姐姐问她。沈知南懵懵的,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好像做了个梦,具体什么梦她想不起来。
“天哪,你这是做了什么梦啊,哭得这么伤心,吓死我了。”姐姐叹了口气,心有余悸道。沈知南也想知道,但就像是失忆了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
沈知南在家里待了三天就跟着惠阿姨她们去了石林县,去看惠阿姨她们基金会资助的那些孩子。这些受资助的孩子都是在当地学校里学习好但家境很困难的孩子,有六个是读小学的,初中的是一个班,有三十个孩子。惠阿姨说,后期他们还会继续扩大资助人数,尽所能多帮一个是一个。当初沈知南也是这样从泥潭里被拉出来的。
加上沈知南,此行他们一共只有四个人。除了惠阿姨,其他两个沈知南都不认识。一个是叫新雅的姐姐,心理学博士。还有一个是姓孟的叔叔,他们都是惠阿姨基金会的人。来接她们的是姓李的大哥,是石林县这边的老师也是这边资助项目的负责人,平常惠阿姨他们都会跟李老师交流沟通,包括孩子们的学习生活状况等。惠阿姨说,他们今天过去,先去看初中的那些孩子,他们今天是考最后一门科目,刚好集中去看他们。小学的那几个孩子已经考完试了,明天再一个一个去家里看他们,刚好他们都在一个村,也方便很多。惠阿姨这次来不只要去石林县,还要去其他地方,在石林县大概待两三天。
到了学校,孩子们已经考完试等在教室里,和他们一起等还有他们的班主任。刚考完试,除了他们班,其他学生都回家了,学校里显得空荡荡的。
“孩子们,还记得阿姨吗?”惠阿姨跟孩子们打招呼。
“惠阿姨好!”惠阿姨之前来看过他们几次,孩子都记得。
新雅姐姐也来过一次,沈知南和孟叔叔一样,是第一次来这里。沈知南之前和惠阿姨去的都是她们村或者邻近的地方,石林县离她们那里挺远的,沈知南从来没有来过。
惠阿姨他们这次带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还有一些书。沈知南和新雅负责给孩子发这些物品,惠阿姨和孟叔叔已经和孩子们玩起了游戏。惠阿姨还唱了一首歌,很好听,听新雅姐说才知道,惠阿姨年轻的时候差点就去当歌手了。孩子们当中也有唱歌非常好听的,大家一起欢歌,气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原本站一旁看他们玩的沈知南突然被点名,惠阿姨让她跟孩子们说几句,和弟弟妹妹聊聊天。看着这些孩子,沈知南想起自己小时候。她也没什么才艺,和大家随意聊了几句,她说: 希望弟弟妹妹们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人总是要长大,就像总要走向死亡,有人希望快一些,有人希望慢一些。山里的路不免崎岖坎坷,未来总是未知,明天的太阳也许温柔也许灼热,她希望正在奔跑的孩子们能好好地长大,少一些阻碍。
晚上他们在李老师的带领下,去县城的酒店里住,酒店不大但是挺干净。第二天,他们吃了早饭就出发了,一家一家去看看那些孩子。到了下午五点多,就全部看完了,孩子们不舍地跟他们说再见。晚上沈知南自己打车就先回去了,她回去了先帮惠阿姨整理一些资料,之前在朋友那里联系了一个家教,后天就开始,一共二十天,她的整个假期基本就这样安排了。
正准备走的时候,新雅姐姐笑着对沈知南说: “知南妹妹,加个微信?”
沈知南愣了愣,看着新雅在笑着,沈知南觉得她很爱笑,也很温柔,沈知南忙掏出手机,也笑着回应: “好呀。”
从镇上到家,走路慢一点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沈知南没有打车,直接走路回家。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风轻轻吹着,慢慢走在路上很舒服,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天边的云总是变化各种模样,长大后的沈知南不再像儿时那般对云朵好奇,多数时候她只低着头往前跑,跑得久了,她自己都有些恍惚,她跑了有多远,还要跑多远。
到了家,妈妈已经做好饭了。吃完饭,沈知南和妈妈坐在院子里闲聊,爸爸说是找朋友打牌去,二姐在忙自己的工作。
“这转眼啊,你们都长大了,总觉得你们还小,下雨打雷都需要哄着入睡。”聊着聊着,妈妈这样说。
她们母女两人很少这样说说话,小的时候还小,大了又在不停奔忙,好像时间总是差点。沈知南习惯性逃避类似的话题,她们一边长大,父母也在一边老去,是无可奈何,是自然而然,像是一个无解的题,不知困住过多少人。
“我们长大了,你和爸爸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沈知南后面还有话,可不知怎的,突然止住了。可能太走心的话对太重要的人总是欲言又止,好像沟通这门人生课程沈知南从未真正入门过。
沈知南的耳边突然想起一些场景一些话,朦朦胧胧的,不太真切。似乎是在一个夜晚,屋外一片漆黑,某座小房子里透着些微亮的光,一对夫妻坐在火塘前,小声地说话,孩子们在床上睡得正香。
“我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把几个孩子养大,不能让他们走我们的老路……”女人如是说,火光照在她脸上,照出了疲惫,照不出她的坚韧。她是半字不识的农村妇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你在家照顾好孩子,钱的事我会解决……”男人低沉着声音说,他是家里是顶梁柱,他要抗风雨,他搓着双手,心中坚定无论日子再难,有家人在总有奔头。
床上的小孩翻了个身,吧咂了一下嘴,嘿嘿地笑了一声,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你爸没喝酒之前啊,家里挣的省着花,日子还算勉强着过,那会儿虽然难,但你们在慢慢长大,我觉得活着一天比一天有劲儿。后来,你爸喝酒的毛病改不了,要不是看着你们啊,我真过不下去。如今这个岁数,都凑合过一辈子了,也懒得说什么了。”妈妈一口气说了很多,她的一生都在围绕着孩子和丈夫而过,好像她总是想不起来自己,好像她总是学不会为自己着想。
早些年的很多事情,沈知南太小根本不清楚,后来听他们说起,更多的是觉得这一路撑过来很不容易,爸爸妈妈搀着他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走了一段艰难的路程。而她记事之后,爸爸的酒瘾已经改不掉,家里时不时会有一些争吵,那好不容易走过来的路,走到那一刻,不该是那样一副模样。是不该,也是不甘。
那些过往的种种,很多如今已经再难开口,除了有时化为一场梦,好像也再无别的什么影响。
“现在啊,就差你和你二姐了,只要能看到你俩有个好的归宿,我就没什么遗憾了。”
“妈……”沈知南再一次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南南,在学校是不是不开心啊,你这一趟回来瘦了很多,我看你总觉得你心里藏着事。没钱了不要总是这么辛苦的去打工,只要爸爸妈妈还在,我们会想办法,学习上的事,虽然妈妈帮不了你什么,但你也可以跟妈妈说说,啊?”妈妈突然话锋一转,一字一句敲击在沈知南心上,她觉得自己和以往没有不同,可听妈妈这样一说,仿佛确有其事,但又说不清道不明。
“妈,我挺好的,就是有点点累,钱也够花,妈妈不用担心。”沈知南实话实说。不知道从哪天起,她时常感觉疲惫,没有缘由,好像是心脏超了负荷,急需卸了什么。在某一刻她突然发觉,这世上的很多事情,累了再努努力大概率会有转机,唯有感情,一旦累了越努力越疲惫。所以,她思索过后选择放开。
晚上,沈知南整理完资料已经十一点多了,弄好了发给惠阿姨后,她倒头就睡了,后天去家教,明天还得准备准备。
“也不跟我们商量,孩子还那么小,你给她定亲干什么?”女人在大声嘶吼。
“迟早是要嫁人的,再说又不是定了亲就立马结婚,而且我看那小伙子挺不错的,又是同村的,来来回回的也方便。”男人不以为意地说道,在他的观念里,他这么做是为了孩子好。
“是啊,是啊,都是要嫁人的,不如早点结婚,早点孝敬父母……”坐在旁边的那些人也跟着男人附和,他们带着酒背着肉而来,为促成一段姻缘而来。
“以后孩子长大了,会有自己想法,她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反正这门亲事我绝对不同意,你马上去退掉了,别到时候赔钱……”
“我的女儿我做主,你给我闭嘴!”女人的话未说完,男人突然大发雷霆,他的话语伴随他的酒气弥漫了整座房子。
“也是我的女儿!”女人泣不成声。
午后的阳光格外灼热,大黄狗懒懒地躲在阴凉地,小草都蔫蔫儿的,向日葵依旧昂扬着头,烈日之下,有一番生机,也有一片沉闷。有一个小孩,抓着她爸爸的手臂,恳求着,这样的天气,她却浑身透着冰凉。
“爸爸,你退了好不好,你把那个亲退了,我不要,我不想这样……”小孩子有些语无伦次,于她而言,如此定亲的决定和卖掉她别无二致。这无疑是给她上了一道枷锁,一道随时能将她扼杀的枷锁。
“爸!”沈知南从床上惊坐起来,窗外天已经蒙蒙亮,她又慢慢躺回去,努力平复自己的心。
又是一夜多梦。
沈知南开始家教之后就开始忙了起来,一周只休一天,她基本上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备课,要不就是看看书。人一旦忙起来,时间就变得非常快,转眼假期就要结束了,为期二十天的家教也画上了句号,沈知南已经买了回校的票,在家待两天就又要回学校了。
家教结束这天,沈知南买了些水果回家,快到家的时候还下起了雨,天空阴云密布,似是藏着一场暴雨。
“爸,妈,这种事不管怎样也先跟妹妹说啊……”
沈知南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姐姐这样说,她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原来是有人给沈知南说亲,对方的孩子和沈知南是同龄人,也在读大学,那家家里条件不错,双方还谈到了一下彩礼,沈爸爸很是满意。
“所以你们说好了一切,唯独我一无所知,你们甚至连彩礼都谈好了,就差我一句同意。”沈知南前所未有的冷静,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撕裂,一种熟悉的感觉快要将她淹没,仿佛故事要重演,她看着她的父亲,说: “所以爸爸,你是决定要卖我第二次吗?”她又看向妈妈: “妈妈,这一次,你也同意了?”
妈妈一听,感觉出她的不对劲,赶忙拉着她的手: “不是的,南南,妈妈想着你先和那个孩子接触接触,不是要勉强你的意思……”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爸爸说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小了,跟你说了有喜欢的人就领回家看看,你自己不找那我们给你找,毕业了也该准备准备这些事情了,我和你妈妈已经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到时候你没个倚靠。你看看你说的这些话,什么卖不卖的,像什么样子。”爸爸有些生气,生气她的不懂事。
她明白父母的用意,这些道理她都明白。
“可是爸爸,上大学的我和上小学的我没有分别。”沈知南平静地说了一句,她的爸爸却顿了下,一时间说不上话。家里一下子安静了。
沈知南突然感觉很累,那股莫名的疲惫感瞬间汹涌而来,喘不上气。曾经,她以为只要走出这个地方就好了。所以,她抱着满满的希望往前冲,可跑了再久也换不来一颗强大的心脏,她是越是躲避什么越是被纠缠不休。是她的心放不过自己,还是她不肯饶过那颗孱弱的心。
“轰隆隆!”
一声惊雷响起,大雨开始倾盆而下。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雨夜,电闪雷鸣,嘈杂的人声,嘈杂的一切……好想忘掉啊,沈知南这么想着,视线慢慢模糊,思维好像中断了,她感知不到发生了什么,直到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知南。”
沈知南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感觉怎么样?”新雅问。
“感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太长了,长到好像囊括了她的一生。
新雅又问: “之后怎么样了?”
沈知南轻轻叹了口气,说: “之后,我们都没再说过这件事了。”
那次之后,看到沈知南那样的反应,大家都选择性避而不谈,但为人父母总是要为孩子操心,妈妈时不时就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一下沈知南,无非就是问有没有喜欢的男生,有没有谈男朋友,其实说到底是怕自己走了之后,留下她一个人没个照应,孤孤单单的。
今年年初的时候,二姐结婚了,爸爸喝了不少酒,妈妈难得地没有管他。那天家里特别热闹,沈知南忙里忙外的脚不沾地。到了晚上,爸爸突然拉着沈知南,醉醺醺地对她说: “南南啊,你是不是……还在记恨爸爸,为小时候的事?”
沈知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爸爸说的是什么意思。突然之间鼻子一酸,她摇摇头说: “没有啊爸,我没有。”
沈知南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说,因为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但爸爸醉得厉害,好像也没有在听沈知南说什么,只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是爸爸错了”,之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那肖远呢?”新雅给沈知南递了一瓶水,问道。
听到这两个字,沈知南稍稍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说: “我们后来见过一次,是大三刚开学那会儿……他说他决定忘记我了,我替他高兴。”
“那你自己呢?”
“我和一开始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难过也不高兴,但……我好像放松了很多。”沈知南坦然道。
新雅点点头,看了眼时间,说: “那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周三下午再见。”
沈知南也笑着: “好。”
沈知南和新雅道别,大步走出那栋大楼,走到马路边等红绿灯。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晴空万里,街上的人都打着遮阳伞,她也不例外。天空是蔚蓝色的,没有一片云朵,不掺任何一点杂质,如此干净,如此纯粹,如此明媚。
那天上的云朵跑到哪里去了呢?
她看见天上的云掉了下来,一片接着一片,一缕赶着一缕,她将云放在掌心,细细地看,细细地感受,不似棉被,不似她儿时的脸蛋,也不似她曾以为的任何。原来是这样的触感,她重新认识了它,重新感受了它,仿佛另一场新的人生,可惜人不能重活一次,刻骨的回忆也难以被抹去,唯有前进,不断前进,直至彻底消亡。其实,那些好的坏的,最终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
如果云知道,她的灵魂有时向她伸出援手,有时却带来一场海啸,生命有时沉重,生命有时轻盈。
你看,
那片云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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