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和阿虎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出生在一九零五年北方的一个破旧村庄里。在他们小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因为家里穷,父母走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迫于生活,两兄弟相依为命,靠着村庄邻居们的接济,哥俩才勉强能填饱肚子。虽然兄弟俩长相一模一样,可是性格却截然不同。哥哥阿龙生性勇猛,争强好斗,鲁莽冲动而又直爽。村里其他的孩子们都听他的,见到他都叫他声大哥。而弟弟阿虎平日则很安静,待人和善,虽然生活艰辛,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上天对他最好的恩赐。所以,两个兄弟站在一起,乍一看分辨不出谁是谁,但只要一开口说话,大家便认得清了。
到了两人二十岁那年,村里闹饥荒。为了不挨饿,很多村民带着一家老小奔走他乡。阿龙和阿虎也不例外,两个人打点好行囊,便踏上了流浪之旅。几经周折他们来到了繁华的天津卫。刚来到天津卫的时候,两个人都惊呆了。街道上的汽车,街边紧凑排列的商铺,路旁身着皮大衣,脚蹬皮鞋的匆匆行人,都是他们在乡下从未见过的。而到了晚上,都市的繁华一览无余。年轻的女孩们穿着华丽的旗袍,穿梭在街道之中。她们身姿妩媚,有说有笑,不一会,便被灯红酒绿的夜色所吞没。霓虹灯如同通向天堂的彩虹,照亮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所洋溢的笑容。时而慵懒,时而欢快的歌声,传向街道,伴随着人群的喧闹声,汽车的鸣笛声,和落地脚步声,传进了阿龙的心里。他对阿虎说:”我要留下来,我要干一番事业,终于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而又因为两人都没有念过书,不识字,只好混迹于天津卫的码头周围。每天早上5点就起床去到码头卸货,一上午顶着炎炎烈日,直到船上都空了才可以吃午饭。而下午他们又挨家挨户地去送货,一直到深夜才得以休息。两兄弟和其他工人们一样睡在码头的一个仓库里。酷暑的时候里面相对凉爽,虽然经常会有老鼠出没,并时常会伴有吱吱的声音,但哥俩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平时干的是苦力活,而薪水微薄。在他们食量最大的时候,经常饿肚子,而每天的伙食不是烤红薯就是粗面大饼。终于等到发薪水,两人也会偶尔奢侈一下。阿龙会带着阿虎去品尝天津卫的特色美食。阿龙说:”阿虎,你看这个,叫狗不理包子,汁浓肉嫩,真的好吃。你多吃点,我吃两个就行了。”但每次奢侈过后,阿龙就会在弟弟晚上睡着时走到仓库外,掏出早已冰冷的红薯,狠狠地咬两口。他凝望着深夜码头边的船进船出,幻想着有一天他也会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份子,拥有城市的的一角。
在这段时间里,阿龙结识了不少人。有些人是和他们兄弟俩一样的工人,有些是在兄弟俩送货时结识的商人老板,而还有一些则是游走于法律边缘的黑社会。而因为阿龙直爽的性格和不服输的气魄,他被天津卫青派的老大看上了。他对阿龙说,我看你这个年轻人能吃苦,又重情义,在码头是委屈你了,不然跟着我吧,过得肯定比你在码头的时候要好。阿龙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充满着各种可能性的机会。他回去便对阿虎说:”我要去跟着大哥干大事了,你最好要离开这里。“阿虎明白哥哥的意思,这回他不能跟哥哥一起了,因为以阿虎柔弱的性格是不可能在帮派里立足的。而阿龙知道自己混帮派最怕的就是连累无辜的弟弟,他自己有一个三长两短没有问题,可若和他长得一样的弟弟替自己挨了刀子,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发生的。他带着弟弟来到了离天津卫有几十里路的山上,那里有一座寺院。寺院的方丈接纳了阿虎。叩谢了方丈,安顿好了弟弟,阿虎便一人返往天津卫。临别时,他对阿虎说:”我会时不时地回来看你的。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等我混出来了,再把你接过去。“
阿龙在帮派里从一个跑腿收保护费的小弟做起,他对待自己的工作十分认真。凭借自己直爽的性格和灵活的头脑,再加上之前在码头工作时所攒下的人脉,他的工作得到了帮派的认可。虽然他的身份是一名帮派分子,可他不欺男霸女,做事有板有眼,很快他就获得了晋升,在天津卫的城南有了自己的一小块底盘和自己的弟兄。每当要动刀子时,阿龙的骁勇善战也体现的淋漓尽致。帮派之间伙拼时,阿龙总是带着他的弟兄冲到最前面,之前在码头上的锻炼在打架时派上了用场。力气大又勇猛的阿龙经常以一敌多,经常将对面揍得体无完肤,节节败退。而在他的带领下,他的小弟们也跟他玩了命。到后来,他的名声越传越远,他的地盘也越来越大。觊觎阿龙地盘的人听说这里管事的人是阿龙,便心生畏惧。而每当伙拼时对面的人一看到阿龙来了,便望而生畏。黑社会之间的伙拼讲的就是气势,往往气盛的一方会占据着主动权。结果,很多时候战斗还没打响,便结束了。没过多久,阿龙成为了天津卫城南的老大。
在这段时间里,阿虎的生命轨迹也发生了改变。他在寺院环境的影响下逐渐对佛法产生了兴趣。虽然他不识字,但他虚心好学,而方丈对阿虎的和善与谦逊也颇为满意。阿虎的性格也让他在寺院里非常受欢迎。平时,阿虎会和其他弟子们一起扫地,砍柴,做饭,念经,打坐,修行。而在方丈和他的几个弟子要下山给村子里的村民们布道时也经常带着阿虎。再然后,阿虎便顺理成章地出家了,法号净云。他的勤奋好学也让他成为了方丈最得意的几个弟子之一。偶尔的几次布道,方丈会让阿虎代替他主持。
虽然两兄弟相隔不远,但阿龙一直没有时间去看阿虎。由于阿龙平时处理的琐事繁多,尤其成了几十个兄弟的头儿后,更是抽不开身。当阿龙和阿虎再见面时,已是一年之后。两兄弟再见面时,发现对方都变了。阿龙衣着黑色皮大衣,脚蹬着皮鞋,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圆筒帽,目光坚定,又透出一股霸气,颇有大哥风范。而阿虎则是浅色的粗布衣和布鞋,脸上挂着微笑。阿龙从身上带的包裹中取出了肉包子,说到:“快吃吧,知道你以前喜欢吃这个。以前咱们穷,吃不起,现在随便吃。”阿虎笑了笑:“我已经持戒了,不吃了。“阿虎凝视着弟弟,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慈善的和尚和自己是一个模子。到了晚上,阿龙需要阿虎帮忙上药,因为前不久在一次伙拼当中对方的砍刀砍中了自己的后背,需要定期用碘伏消毒。阿龙脱下上衣,露出了这健硕的肌肉,他的胳膊,背部和肋骨周围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最大的伤痕则是这刚添的伤。刀刺进去很深,而刀痕也有好几厘米长,像一条盘在后背上的毒蛇。”你的后背上怎么画着一条龙啊”,阿龙疑惑地问道。“这个叫刺青,是纹上去的,大哥说我叫阿龙,纹上一条龙再合适不过了。有的时候就这条龙,能吓倒不少人呢。”阿龙越说越来劲,和阿虎一年没见,他最希望能和他的弟弟分享他的成名史和他成名之后光鲜的生活。“哥,你杀过人吗?”阿虎突然问到。阿龙沉默了。黑社会伙拼,难免会有伤亡。虽然在加入帮派之前,阿龙做好过准备,但第一次杀人足以将阿龙之前心里对所这个世界所建立的一切美好的憧憬击个粉碎。阿龙记得他第一次杀人时是在混乱之中为了防身,向扑过来的人胡乱地捅了两刀。刀子穿透了心脏。那个人满嘴是血的场景到现在依然印在阿龙的脑子中。青派的大哥看着惊恐不定的阿龙,安慰着说:“没办法,只能怪他倒霉,做我们这行的是要死人的,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之后,阿龙陆续地杀过很多人。有的是在伙拼当中的敌人,有的是背叛帮派的叛徒,还有的是顽强抵抗不肯让出底盘的其他帮派的头头。他们有的死于棍棒之下,有的死于处决,还有的死于刺杀。而他们的死都和阿龙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直到弟弟问他时,他才意识到他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一直以来,阿龙都认为他是在为帮派尽职尽责,无论他做的事情符不符合道义,都不重要了。只要帮派能够经久不衰,无论什么事,他都会义不容辞。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恶魔,至少在他弟弟的眼里,他是。
阿龙沉默了很久。
”阿弥陀佛“,阿虎双手合十,小声喃到。
第二天,阿龙只身一人走了。原本这次来,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弟弟接回天津卫。他已经有了自己所渴望拥有的一切。金钱,地位,权力,女人,自己的地盘,他每一样都不缺。可现在,他失去了他的弟弟,当他看到弟弟失望的眼神流露出对逝去的生灵的怜悯时,他的内心如同刀割。那种神情是他阿龙已经遗忘了很久的,即便自己照着镜子练习一百遍也不会拥有的哀伤与同情。很显然他的弟弟不会对他所追求的纸醉金迷的生活有一丝哪怕半丝兴趣。他没有开口去问阿虎。他愧于继续停留在弟弟的面前。在回天津卫的路上,阿龙想到了退出。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己选的这条路,进的时候容易,但想毫发无损的脱身,难如登天。上面有着大哥对他的期待,下面有着几百个弟兄等着吃饭。抛开这些不说,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自己拼了命一个子一个子的挣来的。而现在退出就意味着这一切都化作乌有。阿龙舍不得。自己走的路,即便是打掉牙,也要走下去,即便是爬着,也要爬下去。
随后一年内,阿龙陆续地到寺院里看阿虎几回。每次去寺院,阿龙都会带着一些钱,交给方丈,说就算是给寺院的香火钱,同时也要在这除一除身上的戾气。方丈接过钱,也没有说什么。阿虎见到阿龙时也没有任何对哥哥的不满,而是坐下来与哥哥唠着家常。阿虎知道,哥俩虽是同根生,但非一路人。他无法将自己的思想强加在哥哥身上,也无能为力去拯救哥哥。他只能为那些死于非命的人们祈福,愿他们脱离痛苦,尽早挣脱地狱的枷锁,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但每次在与阿虎说话时,阿龙都会感到与弟弟的距离感和来自弟弟对自己的深藏着的厌恶。所以,每当和弟弟说过一些话后,尽管阿虎会问他要不要在这过夜,到第二天再出发,阿龙执意要离开。亲情让阿龙放不下对弟弟的关心,可每当见到弟弟时,阿龙便很后悔。他不希望再看到弟弟失望的眼神,但自己又无能为力。阿龙告别弟弟前,都会烧一炷香,拜完菩萨后,便起身离开。当他跪在地上忏悔并祈求菩萨保佑时,他的内心会得到片刻的宁静,但这种静稍纵即逝,等待着他的依旧是帮派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和腥风血雨。寺院的很多人对阿龙甚是反感,觉得一个沾满鲜血的杀人犯来到这会弄脏了寺院,而拜菩萨时,则是玷污了菩萨。尤其在每次忏悔之后,他不会去改变,这更是对佛的不敬。可当他们每次看到阿虎出门迎接阿龙时,便也不好说什么。有的人找方丈提这件事,方丈也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领了天津。阿龙的大哥因为拒绝和日本人合作而遭到了刺杀。此时大家一致推选阿龙成为青派新的老大。可阿龙也是一个有种的人,他知道是日本人刺杀了有恩于他的大哥,便号召兄弟们和日本人死磕到底。但毕竟帮派的力量不足以与日本人抗衡。一段僵持过后,帮派的生意越来越差,底下越来越多的人吃不饱饭。很多人离开了帮派,剩下的一些人向阿龙提议去和日本人合作,这样剩下的兄弟们能有口饭吃。但阿龙坚决不同意,他誓死要与日本人磕到底。结果,帮派底下很多头头都反目了,投靠了日本人,并和日本人密谋除掉阿龙。这件事被阿龙底下几个过命的弟兄知道了,他们赶紧让阿龙离开天津卫。此时的青派已经分崩瓦解,支离破碎,阿龙知道大势已去。他的弟兄跟他说:“大哥,现在活命要紧,死磕的话只会牺牲更多的兄弟。离开天津,东山再起。二十年后我们还是一条好汉。“阿龙却一直在犹豫,直到一天,日本人对阿龙下手了。几个兄弟替阿龙挡了枪。临死前,其中一个嘴里含着血,用颤抖的声音对阿龙说:”大哥,快走,要不然几个兄弟就白死了。“阿龙看着跟自己打天下的兄弟一个一个地咽了气,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眶。他掏出一把枪,准备跟刺杀他的人同归于尽,可这时他却突然想到了阿虎。他还没有和自己的弟弟告别,如果自己死了,阿虎会伤心吗,他会为自己报仇吗,他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会不会有人把他错当成自己杀掉。各种胡思乱想不断搅动着阿龙的脑子。他决定了,他要最后见自己弟弟一面,然后去赴死。
阿龙躲过了日本人的追击,踏着晚霞疯了似地跑向寺院。到了寺院已经是深夜。阿虎看到哥哥衣服上沾着血迹,有些诧异。阿虎问:”哥,你受伤了吗?”阿龙看着衣服上的血迹,那是自己的兄弟替自己挡枪时溅到身上的。他没有回答弟弟。而是说:“阿虎,哥跟你说几句话。我知道,在你的眼里,哥就是一个魔鬼。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不会走这条路的。我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本来想把我所挣得的分享给你。但看你如今活得这么快乐,我很满足了。希望你不要恨我,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会接受惩罚的。娘临走的时候跟我说,“龙啊,虽然你比你弟弟就大那么一会,但你是哥,你一定要照顾好阿虎。”阿虎,你要好好活着,这样爹娘才不会骂我,听着没?”阿虎平静地看着哥哥说到:”这么晚了,一定累了吧,我去收拾一下,今晚在这过夜吧。“阿龙有些惊讶,他本是想和弟弟做最后的告别,没想到弟弟的反应如此平淡。阿虎脱下了哥哥沾有血迹的衣裤,找了一套寺院里的僧服给哥哥换上。
夜深人静了,阿龙是累了一天了,倒在阿虎铺的铺上,呼气逐渐平缓。这时,阿虎在他旁边说到:”哥,我知道当时咱俩在码头上干活时,每次吃好的,你都让给我吃,然后半夜你就自己去外面啃红薯。“阿龙笑了。他已经好久没这么笑过了。晚上月光撒向庭院,微风徐徐地吹动。阿龙想到了当初哥俩刚来到天津卫那个晚上时,也有着微风,月亮也是这么圆。只不过和当时喧闹的天津卫相比,现在安静的月夜才是阿龙真正所向往的。他多么希望能时间能定格在此刻,永不消逝。
阿龙的去往寺院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第二天,青派老大的死讯登上了天津卫各大报刊。一代传奇就此落幕。但很快,人们就忘记了阿龙,忘记了那个性格豪爽,勇猛而又讲义气的黑社会大哥。村子的村民们再也没有看到青云和尚布道。青云和尚离开了寺院。对于青云和尚的离开,大家众说纷纭。有的人说是青云和尚的哥哥死了,他受不了打击,离开了寺院。而又有人说,他可能因为自己的哥哥是杀人魔,受不了他人的谩骂,离开的。很多人问方丈青云和尚到底去哪了,方丈笑着,摇摇头。因此青云和尚的去向一直是个谜。
四十年后,在云南某村庄,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去世了。老人生前待人和善,脸上经常挂着微笑。村里的人遇到困难,便去找老人答疑解惑。村里的人都管他叫智者。只是智者一直都是一个人,终生未娶。他也没有别的亲人,结果死后没有人给他送终。村里的人便自发地请人来给老人下葬。在给老人换寿衣的时候,人们愣住了。
老人的后背上纹着一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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