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浅歌离人泪

岁月浅歌离人泪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一盏烛火衬出的只有凄凉，只有一只白鸽在铁栏杆围住的高窗边稍作停留。

锁链紧紧环着离人的手臂，已摩擦出道道血痕，她望了那白鸽一眼后就将双眼合上，蜷缩起疲倦的身躯，躺在铺满干草的铁塌上，听着外面滴答滴答的雨声。

她想，如果可以重来，她要不要再爱上楚钰？可能不要吧！可当初，若是挑中自己的不是他，她又会如何?她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想，此刻的沈离人身心疲惫。

铁门的“咣当”声将离人的思绪打乱，她微微睁开眼睛，待看清来人后又闭上。

“大胆罪奴，见到君上还不下跪?”一旁立着的公公怒斥。

“她现在还是本君的女人，还不退下。”他不喜欢她这副样子，更不想她受人欺辱。可是她这样对自己，自己本该生气的，可到头来却尽是无奈。

待那公公匆匆俯身退下后，楚钰慢慢走近她。

“如歌，不!你告诉本君，是该叫你季如歌还是叫你沈离人?”他问。

“杯酒慰风尘，浅歌离人泪，一十三年如梦归。如今我已锒铛入狱，楚钰，一切都回不去了！”

“如歌，你知道吗？即便是现在，只要你说你愿意，明日你还是本君的帝姬。”

“楚钰，你曾说过，我们是一类人。所以……”

“所以本君更需要你的不离不弃。”

“楚钰，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吗？我喜欢他唱戏时的眉眼，配上婉转的音调，他的目光就只在我一人身上。”离人哽咽，却又装出几分轻佻之意。

“住口，本君不信，你与本君十三年的情意都抵不过一个戏子。”

“都说戏子无情，他却能给我他的全部，可你呢？除了这帝姬之位，荣华富贵，你还能给我什么？”

“本君……本君……”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说的虽似刀刃，刀刀插在他的心口，却也句句属实。

“十三年的情意，我得到了什么？到头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我还能求什么？”

“孩子的事，是本君对你不住!如歌，以后我们……”

“不会再有以后了！我只求你成全，若不然，便只求你留我全尸，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离人紧紧握着拳头，寒气由心而发。

“成全?沈离人，你叫我如何成全?”他气急，猛的一下握住她的脖子，狠狠地收力。她全然不挣扎，紧握的拳头依旧没有松开，只在眼角滴下一颗颗泪。

“好！来人，传旨。罪奴沈离人欺君罔上、变本加厉并无丝毫悔改之意，本君念及故人情意，赐毒酒一杯以留全尸。”他拂袖而去。

“沈离人谢君上圣恩！”直到此刻，她的心终于落下。那只白鸽出现便是季如歌告知她，他已安全离开。而楚钰的江山也顺利保下。她能陪他十三年，能在他心上十三年，她知足了！

十三年前，季如歌告诉她，入宫，必不可以女儿身示人，便将自己的姓名换给她。他说:“离人，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沈离人，只有伴读侍郎季如歌。离人，等着哥哥，哥哥会将你接回来的！”

那时候的她心里知道，自己是父亲的私生女，身份地微，见不得人。只有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季如歌是真心对她好，也只有他不会丢弃自己！

她不明白，为何只因算命师那一句“此女生来双星降世，福祸相依，福则帝姬天命，祸便乱世之根，待福星显时则是祸星现始。”父亲就要将她送入宫中，她不明白父亲意在何为?她只知道，自己以后的路便身不由己了！

作为伴读侍郎入宫那日，上一任君上命自己的各位皇子挑选中意的伴读。

因离人原是女儿身，与他们站在一起更显得瘦弱矮小，故一直无人问津。直至典礼即将结束才被同样不受君上重视的小皇子楚钰挑了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季，如，歌。”她一字一字的顿出，伪出的男声略显稚嫩。

“你可愿意做我的伴读?”他又问。

她摇摇头。

“为何不愿?”他着实没料到眼前这个身量单薄的小矮子，竟会这样胆大的对自己摇头，许是他认为这一举动伤了他的面子，便有些愤怒。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他的脾气终于发作，一下将她推倒在地。

他皱紧眉看着摔倒在地上的人，思考了一下，然后上前伸出手。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擦破的手掌，然后偌偌地说出一句话来。

“其实我不愿意做伴读侍郎，不是因为你!”

听了这句话的他，刚刚所有的愤怒全部烟消云散，紧皱的眉心渐渐散开，嘴角也浮出笑意。他一下将她拉了起来。

他对她说:“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嗯？”季如歌有些疑惑!

“我母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自那以后，我父皇就再没重视过我!”楚钰低着头有些沮丧，其实他很少跟人说过这些，他也不愿提及过去，只是见了季如歌就总想要与她说些什么，他想让她做自己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记得母妃对他说过，心要用心去换的，换来的才是真心。

季如歌终于明白了他同自己说的“我们是一类人。”这句话的意思。

“那这样看来，我们果真是一类人呢！我父亲也不喜欢我!”

“我们是一类人。”

这句话，更像一条绳索，将两人紧紧连在一起。因为他说他们是一类人，所以一起玩耍，共同进步，福祸相依。

这是两个孩子之间纯真的信任和依赖，在旁人眼里却是非比寻常。

一晃八年过去了，她一直以季如歌的名义陪伴在楚钰身边。他们一同上下学堂，同吃同住。同住也不过是一屋中，一人睡床，而一人睡地，只因他们常常秉烛夜谈，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渐渐，宫外流传，小皇子楚钰与他的伴读乃为断袖之情。

也难怪人们揣测，弱冠的楚钰迟迟未娶妻，而在他身边陪着的永远一个季如歌。

终有一天，这流言传入君上耳中。君上一怒之下将季如歌打入地牢，因是楚钰拼命阻拦，也便与她一起入了牢。

“为了我，值得吗？”她问。

“你陪我八年，怎可因一句流言让我对你弃之不顾。”他坚定的眼神让她心安。

连接三日，剩食糜水，再不受宠的楚钰之前也过得衣食无忧，哪里受得这般苦，第四日他便发热昏迷不醒。

她实在不忍看他这样下去，于是跪在牢房中一天一夜，终于得见君上一面，她将自己不易隐藏多年的秘密尽数说出，这才赎回楚钰一条性命。

“君上可曾想过，您对自己的儿子就如此不信任?十几年了，您对他不闻不问，如今却是一句流言就能将自己的骨肉亲生打入牢狱。君上，人都是有心的，心都是会痛的！”她冒死上谏，幸得君上对楚钰为父之慈未泯，这才使得她能活着再见到楚钰。

许是离人此言唤醒君上为父之心，楚钰便因此受君上封太子之位，予以弥补多年未尽父子之情，又下旨意，赐太子以太子妃。

楚钰一下平步青云，又得美人在侧，却显得格外平静。直至大婚当日，楚钰方知父皇赐他的太子妃原来便是他的如歌。当日君上口谕，因季如歌护驾太子有功，八年陪伴有劳，特许为太子妃。他的如歌竟是女儿身!他震惊不已，更懊悔不已，他悔自己与她共同生活了八年，却始终不知她是女儿身。

此后，他们仍旧形影不离，不过，由从前的一人睡床一人睡地变为同床共枕。

楚钰的势力日渐庞大。终一日，噩耗降临，君上殇离，而楚钰也顺理成章的成为新任君上。

至此，沈离人才懂父亲的用意，当年父亲因一句预言便将自己送入宫中，为的就是在这新任君上登基之日，自己若为帝姬，他便可以此名换得国丈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与权利。

得知父亲尚未得逞，离人长舒一口气。她知道，楚钰年轻气盛，若被老谋深算的父亲夺取政权，那改位之日也便屈指可数了！

他们共同努力了这么久的成果，万不能因为父亲的野心而功亏一篑。

没过多久，她怀孕了，有了他们的孩子。楚钰激动万分之下，未同离人商议便下旨册封他的如歌为帝姬。

却不料这一旨意竟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送走了！父亲因贪赃枉法勾结党羽被群臣弹劾，已被罢官流放。可沈离人是其父亲的私生女，群臣觐见，父女当诛，又指离人为祸害君心的妖女，连同当初那个算命师的预言一并捅了出来 。

楚钰一心只在她和腹中胎儿身上，至于群臣的觐见一律不信，不见，不听。

群臣多数为顽固老臣，仗着自己位高权重，便想着万事必如他们的意，楚钰越是不听，他们就越是想要除掉沈离人。

千防万防却也终有一疏。一日，楚钰去庙宇为她二人祈福，因离人身子不适，便将她一人留在宫中。他并未想到，那群老臣，竟敢逼宫。

烈日炎炎，离人就陪着十几位大臣跪着，一来男女健壮程度本就有别，二来当初因流言一事入狱便已落下病根，结局可想而知。

孩子就这样没了。此后，离人便沉默寡言，闭门不出，两年的日子里，就连楚钰也见她甚少，因为离人一见到楚钰便总会想到他们死去的孩子。

当日，楚钰得知消息后匆匆赶回。他只求着他的如歌平安无事，否则纵是将那群老臣千刀万剐也难平心头怒火。

当他看到离人苍白的脸颊时，心如刀割，似火烧。幸得他的如歌平安无事。

怎能无事，医官告诉离人，她此后再难生育。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想同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就如此难吗？

她既无法生育，就意味着她要亲手将他送像别的女人怀里。可她做不到。所以她选择闭门不见。帝姬之位她从不在乎，就连自己的孩子没了，她也知道怨不得他，可是她一日在这宫中待着就多一日的煎熬。

好在，时别十三年的哥哥季如歌来了，他终于来了，他说要带她走。

于是，久久不肯与楚钰相见的离人主动去见楚钰，她说

“在屋中闷了这许久，便想热闹热闹，君上可否为如歌请来京城有名的戏班子?”

楚钰以为她是想开了，自己走了出来，自然万分同意。

离人与季如歌事先商议好的，就在戏班子来了半月的一个夜里，也便是离人与季如歌将宫中路线分析清楚后，他就会带着离人逃走。半个月的精心计划，也始终难敌楚钰本意为保护离人安全而训练的精兵强卫。

季如歌与沈离人被兵重重包围。

楚钰问她:“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离人便答:“你可知他是谁?他才是真正的季如歌，我根本不是季如歌，而是父亲的私生女沈离人。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我不愿意做伴读侍郎，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他。”

就这样，离人锒铛入狱。可入狱前，离人用自己的性命威胁楚钰将季如歌安全送走。就在她看到那只白鸽到来时，就知季如歌已经安全离开。

其实，这一切都是他们设好的一计。那日季如歌说要带她走，离人拒绝了他。她说“我的心在他身上，带不走的！”

可是离人求季如歌陪她演一出戏，她说:“我不想看他为难，我已不能生育，若我在一日，他定不肯再纳新姬，到时他若无后，朝政便不稳。这是我和他的心血，不能失败。还有那群老臣，也不过是想立威而已，若是我在，他便有了牵绊，我怎能看他被人左右?倒不如让他误会我凉薄移心，这样他方好死心。”

“可是离人，你这样做，值得吗？”季如歌问她。

“当初，他选了我，就一切都值得。”

离人静静喝下那杯毒酒，然后缓缓说道:“杯酒深情慰红尘，岁月浅歌离人泪，一十三年如梦归，伴君左右永不悔。”

而始终站在铁门外隐蔽之处的楚钰只听得一句“永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