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次见到何清清,是在一家小诊所的等候室,那天我去拿入职体检单,她挺着大肚子,一个人靠在走廊的长椅上,脸上铺满了疲倦。我在她身旁坐下,她正身瞟了我一眼,我说:“要是打扰到你,我可以坐别处去。”
“没事。”她把头往后靠了下去,眼睛轻轻合上,她的睫毛很长,湿哒哒的,不知道是之前哭过,还是我的错觉,但显然是不想搭理我。这时有人冲这边叫着:“谁是何清清?”她这才缓缓睁开眼,把手举过我的肩膀。走过来的,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那医生扫了何清清一眼,把手搭到了我肩上,“过来下有话跟你单独说。”
我有些懵,记不得当时是怎么站起来的,那医生把我搂到了一旁,目光穿过医生的脖子,不远处的何清清和我一样茫然无措。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突然很想了解她,那句“我不认识她”被生生咽了回去,我开始认真听医生的衷告。
可越听下去,越发心疼,到后面已经听不清医生在讲什么了,满脑子想的是老天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最后,医生在我点头中离去,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座位。何清清用几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想来她是想知道肚子里孩子的情况。
“怎么,怪我冒充你男朋友?你刚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的。”还没想好怎么说的我,故意插科打诨道。
“医生她,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都是一些废话,什么要忌口啊,多吃点营养品补补什么的,说实话去图书馆随便借一本孕妇指南,都比他说的要全面。”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医生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有生理缺陷,建议及早打掉,这对一个即将做母亲的该是多么残忍。
何清清沉默,我继续说道:“不信我可以带你去图书馆,把那本书找给你看,很全面的。”可何清清还是没表现出任何兴致,只是轻轻说了声不用,我的心却揪了一下,越发好奇眼前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孩子他爸,没来吗?”我盯着她隆起的腹部,说出了一直憋着心里的话。“他忙。”何清清的语气很随意,却有说不出的悲凉,一个男人是有多忙,连妻儿都不管不顾?我不禁有些气愤,但仅仅止于心里,并没有表露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天我没有想那么多,就是不管不顾吐出了心中愤怒,而她也在我的认同中道出了心事,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我们每个人都逃脱不了命运的轨迹,包括那天的我,包括那天的何清清。
那天我们尴尬了许久,后来我被通知去拿体检单了,回来时何清清已经不见了。往后的几个月,我再没见过她。
那些日子,我时常会想起她来,想到被赋予了做她丈夫的使命,却没尽到做她丈夫的责任,心中便会涌出深深的负罪感。我渴望再遇见她,因此每次上班经过小诊所,我都不忘往诊所门口张望。
02
没想到我真的会再次遇见何清清。
那是一个昏沉沉的傍晚,天空飘着初秋的第一场雨,我开车下班在路口等红绿灯,习惯性的往小诊所方向看了一眼,而何清清就立在诊所门口,她打着伞,似乎在等车。
我连忙调转方向,把车开到了何清清的面前,打开雨窗俯下身冲她喊了一声:“何清清!”她怔怔的看着我,看来是没想起我来,也是,都过去四个月了,她又没欠我什么,不记得也正常。
“之前在这个诊所,我被误当成你的家属,”我看着何清清解释道,“记起来了吗?”她眼神忽然动了一下,“你……”
“是我。”我会心一笑,推开了副驾驶的门,“先上车吧。”何清清没有动。
“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我打趣道。她这才迈出了步子,不过并没有从开着的门走进来,而是钻进了后座。
透过内后视镜,还是记忆中那张漂亮阴郁的脸,好像这四个月来就没变过。唯一的变化,她的大肚子不在了,在黑色长衣的包裹下,腰身显现出芊细的线条。
我心里有些滋味莫名,心里猜想孩子多半还是被打掉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我说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何清清抬手准备开门下车。
我连忙锁上了后门,回头冲她尴尬的笑了起来,“外面下着雨呢!”没待她回答,我发动了车子,她这才说出了地址,向前驶过三个路口,我拐进了她所说的那条路。
把车停到一旁,何清清一只脚迈出了车门,我突然想问她孩子的事,但还是放弃了,自认有罪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何清清下了车,撑伞走进旁边一栋旧楼,沿着露天的楼梯一节一节上了楼,最后在二楼最外面的房间停下,不过她没有进屋,而是朝着里边拐角处,立着没动。
我仰头凝望着何清清,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她突然往后退倒在了阳台上,雨伞从手中脱落,顺着围栏滑下了一楼。
我吓了一大跳,扔下车,大步冲上了楼。
03
来到何清清的位置,远远的就看到了她脸上的痛苦,她头靠着阳台边缘瘫倒在地,下半身泡在地上的积水中,擦伤的脚裸处流出鲜红的血,混合着雨水染红了地板,她似乎伤的很重,不然也不会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我一阵揪心,冲过去小心扶起何清清,同时在拐角处发现了罪魁祸首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绿色罗裙,打扮妖艳的年轻女人,这一刻莫名的怒火从心中涌出,我朝那处大吼道:“你他妈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是她从这里掉下去了,是要出人命的!”
被我这么一吓,女人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低了下头,但嘴上仍不放过,“谁让她那么弱不禁风,一推就倒,活该,贱货!”
我火大,一把女人推撞到墙角,瞪着她,“告诉你,刚刚如果换个方向,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哟!”女人瞥向何清清轻笑了起来,“我说呢,怎么这么有恃无恐,原来是换了新的男人,还真是个有力的靠山啊!”说完,目光又回到我身上,“想不到你的口味挺重的嘛,她可是贱到主动爬上已婚男人的床,还是一个怀孕打过胎的骚货烂货,这样的婊子你也敢要……”
我回过头骂住了她,“你他妈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这是事实!”女人不甘示弱的看着我,“怎么,她敢做小三还让人说了,我们家那位早不要她了,可她还死皮赖脸缠着他,你说不是贱货是什么?”
我气炸,一把捏住了女人的手,特别想扇她一巴掌,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猛然把她推到了一边,“滚!”女人最终跺了跺脚匆匆下楼去了。
我看向何清清,特别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可她似乎还是不愿跟我多说什么,独自扶着墙往门口走了过去。
“诶!”我叫住了何清清,“你的脚,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她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了句“没事。”
“那怎么行,伤口这么大,不处理会发炎的,”我指着她脚裸处的伤口担心道,“这样,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没等何清清反应,我飞奔跑下了楼,去了来时入口处的那家药店,向老板要了处理伤口的药,然后又一路小跑了回来。
何清清的房门紧闭着,我喘着粗气敲了两下,没有回应,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结合她之前的状态,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人命关天,容不得半点犹豫,我看着眼前这扇木门,有些庆幸它的残破,带着全身的劲撞了上去。
彭!门开了……
我至今仍忘不了那一幕,何清清瘫倒在床沿边,像一朵凋零的黑玫瑰,橘黄的灯光打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表情是安详的,身体却是僵硬的。而地上散乱的,是三个白色药瓶。
我还是晚了一步,何清清服安眠药自杀了。
记不得当时是怎么报的警,怎么在一片警笛声中歇斯底里,我只记得有人在说,正常人服1瓶半就救不活了,后来又好像有人在宣告,患者已无生命迹象。
何清清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法正常工作生活,每天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包裹着,我分不清,是因为最后也没能告诉她医院的事感到遗憾,还是因为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却无能无力感到挫败。
或许都不是,我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朋友而悲伤。
虽然只和何清清见了两次面,交流也不过那么几句话,不,连交流都谈不上,她从来都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严格来说,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但有些人真的无需见太多面,说太多话,便足以奢侈你的人生。
04
这么多年过去,那张从“19岁少女因情自杀”报刊头条上剪下的照片,仍被我夹在个人相册里最后一页,每每我想起何清清来,总是忍不住去翻看。前不久,被一位做客的朋友发现了,她感到很不可思议,说她也认识这个人,在我的询问下,她讲述了一段有关何清清的往事:
“当年我就职一家公司新开的分部,何清清是销售部的同事,一个很活泼工作很努力的职场新人,当时就任的新经理姓李,帅气,多金,是公司很多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李经理喜欢何清清,工作上对她特别照顾,起初何清清还能保持清醒,可毕竟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最后沦陷了。
后来才知道李经理是有老婆的,原配是公司一个股东的女儿,当时这个消息在公司炸开了锅,我们这些小迷妹倒无所谓,最可怜的就是何清清了,成了众矢之的的小三,那时她已经怀了李经理的孩子,李经理老婆从总部跑来,硬把她从李经理的住处赶了出去,后来何清清住的地方还是她请我帮忙找的。
其实刚开始,那个李经理还算有点良心,给她送钱,还许偌会跟老婆离婚,可后来何清清摔了一跤导致孩子流了,医生说终身都无法再生育,李经理就像是变了个人,无论何清清再怎么找他,他都避而不见,那段时间我有事回了老家,上来才知道何清清自杀了。”
有些问题,要在很多年以后,才有答案。
可我情愿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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