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玄机处,人有诸葛计。
这个时期的农村,还属于煤油灯时代。电这种东西离他们还很遥远。
房屋也是土墙草盖,被房前屋后的树木一映,就显得低矮残颓了。
正是农历七月初头,弯月伴带着那颗朗星悬于天际,它的光芒还很微弱,对于急于向黑的傍晚并未有什么大的帮助,人与人相向,不到对面,认起来似乎还很吃力。
有一个小伙走在同花河边的庄头路上,嘴里唱着一首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
刘舜成在后边跟着,也不知被歌词内容吸引,还是被小伙的乐哉情绪感染,竟然也跟着哼起来:“公社筋藤连万家,齐心合力种庄稼,手勤庄稼好,心齐力量大……”
他这一哼,没有惊动前边的人,到是逗乐了从头排出来的几位妇道人家。
“哈哈,太阳从西边出了,”一个细声但音高的女人说。
“肯定得到什么欢喜团子了,”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招呼前头不远的刘舜成:“喂,大小弟,今天得什么欢喜团啦!”
刘舜成一听,后边有人,他的脸微微发烧起来,这个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天色已暗,脸上的表现外人当然看不到。他是有自知自明的,自己是五音不全的人,天生唱歌是驴打呛,上不了台盘的。今天遇到东庄前排这班婆娘,又要贻笑大方了:“噢、噢,大嫂子,你们这是……”
来人一共有五位,刘舜成望到影子,听到肆无忌惮的说笑,已分辨得出谁对谁了。
首先是接生婆婆章世英大嫂,还有弟媳张云秀,侄媳左美兰,金成芳,吴姓女人朱贵真。
朱贵真是有名的拿粗女人,她明知这刘舜成不善游嘴滑舌,一遇女人头脑便短路,却偏要拿他开味:“沈桂芳今晚又答应啦!”
“答应什么?”刘舜成一时没有转过弯子,到是那几个人的窃窃笑提醒了他,让他明白了话味:“你就没话说了。”
章世英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也经不住娘们的戏谑,便一本正经地问他道:“去刘汉中家?”
“我去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弄得人家还在我家,要求大队处理呢!”
“你打算怎么办?”
“这就是我去汉中家的原因,究竟冯巧珍在没在他家,我在公社开一天会,心里也没底。”
“我就不信东庄这么大动静,你家人一点不懂!”
朱贵真质疑道。
“她去河西娘家,老舅奶有点不舒服,一直到下午时才回来,也就听庄里庄邻说两句,没有真相。”
章世英接口说道:“这就难怪了,舜成呢,我透过底给你吧!”
按理说,两人平辈,章世英也不比刘舜成大多少,称呼上应该替小孩喊他大叔,只是她与昌盛大半辈下来,未曾育有儿女。所以,除了长辈与岁数大的,她一律只呼其名,父老乡亲的也对她另眼相看,并不见怪。
刘舜成看她那神秘兮兮的模样,便侧耳倾听。
“冯巧珍昨晚就跑来的,现在躲在老吴家。”
“这么说来,她是自愿的了。”
“喏,你这话说的,现在这个社会,她不自愿,你还敢去抢不成。”
“那我就没有必要再去了,”刘舜成说话间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
章世英有点疑惑不解。
“巧珍得是情愿跟刘二弟的,回去叫她老公俩回去不就得了,”刘舜成口气很轻松。
却不料被章世英训斥道:“怪不得大队那班鬼都说你没脑子,直大炮。事情有你想的这样简单?”
刘舜成被章世英一抢白,不言语了。看着眼前的老大嫂,似乎想弄明白她要再说什么话!
章世英见他无言以对,便开导道:“这件事不是执行公社下达的任务,不是生产队分工,一切好按部就班。这是一个人生大事。闺女私奔,把她养这么大的亲妈没看好亲家,她心里能同意么?不见到闺女面,能死心么?我们庄里新来了这个漂亮媳妇,左邻右舍自然是满心欢喜,可是人家巧珍妈不这样想,她满心是想闺女嫁得好,是自己称心如意的人家,倘不如此,便无异于闺女跳进火海,能不闹心么。这阵子,她还不怎么要命呢,拼着命也要把闺女拖回头,才会善罢干休。你以为,一个人的头脑弯子是那么好转的么?”
刘舜成一听,大嫂这话在理。大嫂是大队老资格干部——妇联主任。他这支书才当几天呢,所以,他向来都很敬重她:“大嫂子,哪你说这件事咋办?”
“咋办啦,我们也正为这事去后庄,事情既然出来了,总不能这样晾着,家里头也得合计合计才是呢!”
“那就走,一起去汉中叔家,”刘舜成顺水推舟道:“毕竟也是家里事。”
几个人讲讲说说,前边唱着歌子的年轻人也早已停下脚步,再等她们几位。
“我说呢,”那个年轻人见她们走近就嘻嘻哈哈,没有正经地说:“什么事都少不了主任大侄媳,否则太阳就打西边出了。”
“二坏子,”朱贵真伸手一拧他的耳朵,教训道:“你这张臭嘴,看我能不能撕破开。”
“别理他,”章世英生气地骂道:“也是个人种呢!”
“你骂,能骂只管骂,”被称作二坏子的青年人一边喊疼求饶,一边偷忙空回嘴。
“算了、算了,别与他一般见识,”刘舜成制止朱贵真说:“小刘成啦,今晚是不是你看青。”
“不什么呢,死大褂子分配我今晚看青,弄得我热闹也看不成了。”
“去吧,没有你事,有什么热闹可看!”
“刘二真有福气,干了个黄花大闺女,大侄子,如果不是你不让我去大队排戏,说不定我也能弄个女人玩玩。”
“德行,”章世英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二坏子也不生气,却趁朱贵真松开手,没有在意的时候,伸手摸了一下她,然后边跑边喊:“乖乖。”
“这个小和尚,”朱贵真感觉胸口一热,等她转过神目,二坏子早已喊着跑远了:“看老娘明天不扒了你的皮。”
“看样子,”章世英余怒未消,她诅咒道:“这辈子不得成人了!”
怎么能够成人呢,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父母在他还未成人时便早早撒手人寰。他成了没人管教的孤儿。家里屋塌了,他一不做二不休,铺盖一卷,到社房住,也不要生产队按排。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两块板,把社房隔开一间,芦苇席往麦草上一铺,这里从此就是他的家了。
论辈份,他是刘姓庄里最长的一辈;按年龄,他是长辈中最小的一个。虽然辈份长,但是从小便失祜持,就农村话来讲,叫有人养没人管。生性散漫惯了,在庄里,他似乎也没有了辈份之分,和谁都稀里胡涂、没大没小、没长没晚。
章世英骂他这辈就这样子了,而他自己对自己也常这样认为的。
话不多说,几个人上了庄子,刘黑子家这时黑灯黑火,章世英奇怪道:“这家人还能没在家吗?贵真,上去看看,是不是全上后屋了。”
“还不全在东头,遇有这种喜事,他能憋得住,”朱贵真嘴里这样说,其实是不好意思,晚饭前那一通找荐子事,使她一时也放不下脸面。
“肯定的,”左美兰插话道:“就大婶那狗咬上墙头的人,遇有这种喜事,早就凑热闹去了。”
“喏、喏,”章世英连连咂嘴:“你们这班小妇道人,越来越没礼数了,有你这样评论老长班的么?”
“哟、哟,大妈啊,我这不也是背地说皇帝吗,你们说是不是,”左美兰用胳膊一碰金成芳:“我们当老长班们面,还是晓好歹的——”
她这最后的拖声怪调,一下子引笑了章世英,也惹乐了其他人。
几个人说说笑笑来到刘汉中家。
此时的屋里已挤满了人。刘舜成一进屋,刘黑子立马起身,把屁股底下的櫈子让了出来:“你来正好,还有大嫂子。你们看我小弟这件事咋办妥当,我们家是没主意了。”
刘汉中把板櫈让给章世英,章世英推辞道:“大叔你坐,我就站站。”
刘汉中也不理她,自个儿往门空一蹲,把手中的烟袋杆子往口中一含,狠狠地抽了两口,然后开口道:“丫头同意,麻子不同意,这也不是办法。再说了,事情来得突然,我也毫无准备,总不能就这样放挂鞭了事吧。这样也对不起两个娃。虽然初时发生这种事,我还得喜,但是这一天折腾下来,我也瘫了性。思来想去,我看还是叫丫头回去比较妥当。”
“大叔子呢!”
章世英闻言反驳道:“万万不能这样做。”
“我也讲,死大叔到底说哪家话,”生产队长,外号白大褂子的刘道一大声说:“人心昼夜转,还不趁她这时的死心踏地,赶紧成全二兄了事。”
“我看法也这样子,”生产队会计,人称红眼佬的刘道生这时是细腔细调:“今晚来这屋里的都是自家人,不是近房头左邻右舍,就是亲戚朋友的。二兄这件事要趁热打铁,生米做成熟饭了,就又成就了一户人家。”
“反正不能把她给仇英带回去。”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刘舜成瞧了一眼刘道生:“关键是冯巧珍的态度,可不是二弟哄骗来的。”
“喏,”刘道一大嗓门,讲着话还要站起身,走向门空又转回身:“老大呢,母狗不翘尾巴,公狗能有机会么!”
最后这句话,刘道一是对着张云秀说的,还嘻皮笑脸地反问道:“二嫂子!你说对不对?”
“去你的,”张云秀骂道:“问你女人去。”
“没正经,”一直沉默无语的刘汉儒拿出了长者的威风:“这么大人了,还坐不正,也不怕小孩子们跟你学坏了。”
“嘿嘿,大爷呢,我不闹着玩的吗,俗话说得好,不说不笑不成老少吗,”刘道一悻悻地又坐回原来位置,冲着刘舜成尴尬地说:“还听老大说。”
刘舜成也被大褂子逗乐了,见他挨了剋,笑嗔道:“不多,自找。”
屋子里的男女,尤其是小一班的大都笑起来,如果不是刘汉儒一脸严肃,还不知这时屋里会肆无忌惮成什么样子呢!
刘舜成笑话刘道一挨训,刘道一也不敢反唇相讥了,只在口中嘟哝道:“老不合少。”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刘道生的声音就不像大褂子的粗声大气了。
“我看这件事是这样,”从进门就缄默到现在的章世英开始话到正题:“我们把她们二人喊来,我掏问掏问巧珍,试探着看看她的态度。大小弟不说的么,仇英老公俩还在他家等着呢。如果巧珍态度坚决,我看不妨让她娘俩面对面,然后随机应变。事情的大方向是想方设法把冯巧珍留下来,我们大家各尽所能,把这件喜事给办了。”
汉中还倚在门空墙上吃烟。
刘汉儒呢,一拍大腿:“我看成,还是世英注意好。”
其他人一见老长辈夸奖章世英,左美兰,金成芳等小一班媳妇坐不住了,一起出了门,到吴家去找冯巧珍了。
时间不大,众人簇拥着刘二和冯巧珍进了屋。
章世英一把拉过冯巧珍:“来,坐老大嫂子跟前。”这章世英也挺会说,人家还没过门,就按刘家辈份称呼了。
冯巧珍虽说是个大胆泼辣的姑娘,可一面对这满屋的男女老少,还是掩下住大姑娘的羞怯。
屋正中的桌子上,有一具不知是从那家借来的马灯,反正刘二家原先并没有这个东西。它的光亮比起如豆的煤油灯强多了。没有电灯的时代,庄户人的眼睛都好使,冯巧珍的兰花褂子一目了然。两双油黑闪亮的辫子温驯地垂在胸前。眼睛会说话就是用来形容像冯巧珍这样的姑娘的。
章世英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顺眼。自己年轻时便是个美人坯子,如今虽然说还有风韵,但是把自己和眼前的巧珍相比较,不得不承认岁月的残酷无情了。
俩个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投缘,相语甚欢。最后,章世英靠近冯巧珍的耳朵,也不知窃窃私语什么?就听章世英一再说:“就照我说的办。”
冯巧珍不住点头吃吃笑。
“哟,老大嫂子,”刘道一总想探过明白的好奇心驱使他挠头搔耳地说:“你俩谈什么,不能让我们大家也听听吗?看把弟媳妇乐的。”比章世英更进一步,他直截叫上弟媳妇了。
“天机不可泄漏,”章世英手一摆,然后对刘舜成说:“大小弟,你回家去,把巧珍爸妈请到大队部,我与巧珍她们随后就到。”
刘舜成出门去,章世英撵到外边,又如此这般地对他低语一通。
“能行啦!”
“我看没问题,届时也还是要随机应变。”
刘舜成走了。闲言少叙,仇英老公俩随着刘舜成到大队部坐下。
仇英说:“兄的,我猜的没错吧,果然是刘汉中那老东西说鬼话,还说没看见呢,等会儿,我不拿话堵他嘴的。”
“老嫂子,我看你还是要冷静一点。”
“兄的,我能冷静吗?闺女跟人跑了,换是你,你能冷静吗?”
“话不能说得这样难听,现在是婚姻自由,只要两个人都同意,大人还就不好干预。”
“分明是被勾引的,”仇英刚说完上句,大概是觉得自己这话不妥当,便又改口道:“分明是被骗的。”
“假如你家闺女同意呢!”
“她敢,”仇英立刻发怒道:“我打断她的腿。”
两人正说着,章世英领着刘二与冯巧珍进来了。
仇英一见冯巧珍,上来劈脸就问:“死丫头,你死那去的?”
章世英生怕仇英盛怒之下要打冯巧珍,早就横在母女俩之间:“老大嫂子,有话好说,这是大队部,可不能动手!”
“我动手,打的是自家闺女,这还犯法吗?”
“不是说犯法不犯法,闺女这么大了,是要脸面的。”
“要脸面,”仇英咬牙切齿道:“还做不出这种蠢事呢。走,跟我回家去。”她一把抓住冯巧珍的手,刘二欲上前护巧珍,仇英双眼一翻,出言伤人道:“就你是刘二啊,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影,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呢!”
“妈,”冯巧珍企图挣脱仇英的手,口中不满地说:“你说什么呢!”
“我说不对么,我还要打你呢,”仇英好不容易抓到闺女的手,别看她骨瘦如柴,两只手使着劲,也如钳子一般了。弄的冯巧珍没法,只得拿眼瞅着章世英,章世英手捂胸口,作呕吐状。
冯巧珍努力了几把,就是装不出,仇英也顾他人,使命要把闺女往门外拖:“你给我死走家,你个死丫头。”
忽然,冯巧珍另一只手捂着嘴连连要吐。仇英一见,以为拖急了,便缓下手来,厉声问道:“死丫头,你怎的?”
冯巧珍就是弯下腰,作就要呕吐状。
“怎么啦,”章世英连忙过来扶住冯巧珍:“什么感觉?”
“就想吐,又吐不出来。”
章世英装模作样,用手给巧珍号着脉,并诧异地问:“近来例假正常吗?”
“一个多月没有例假了。”
“巧珍啦,你有两个月身孕了。”
“什嘛?”仇英闻言大惊失色:“章主任啦,这不是真的吗?”
章世英不仅是大队妇联主任,而且是附近有名的接生婆子。她的话能有错么?仇英看看闺女,又望望刘二,突然往地上一坐,号啕大哭:“丢人啦,死丫头,你去一头碰死吧!”
跟着来的婆娘马上围拢过来,这喊大婶,那喊妈,都是事先撺掇好的话。
“事己至此。”
“木已成舟。”
“不如顺水推舟,成就一门好姻缘。”
“注意身体。”
“劳神伤身。”
“以后,也是一门好亲戚!”
……
众人戏演逼真,角色也很投入。不过,事情发展却出了人们的意料。
呼天抢天的仇英忽然站起来,恼羞成怒又加咬牙切齿:“从今以后,一刀两断,你就死柳条庄吧,再也不许你回去,我没有你这白眼狼,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队部去了。冯汉仁走到巧珍跟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爸,”冯巧珍眼中含泪,可又无话可说了。
“随缘吧,你妈就这脾气,慢慢来。”说完就去追赶仇英去了。
这个时候,女人还是看重贞节的,一旦失身,所谓生米已做成熟饭,也就无可挽回了。
大队部里的人,被这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的结局给弄得手足无措,还是章世英见过世面,有办法。她首先过来安抚巧珍:“巧珍啦,大婶也是一时想不开,随着时间推移,她自己说的话自己也会不算的。俗语讲得好,真亲恼不了一百日。不要对今晚这事耿耿于怀,明天,合生产队给你俩办喜事。和庄上其他婆娘比,大嫂保证不让你受委屈。
路是自己选的,将来也是要自已走的,冯巧珍就这样做了柳条庄刘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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