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被扶桑树遮盖的归灵墟,虚虚掩掩,恍避天日。
归灵墟千里之地,多飞沙走石,只余这区区十里,因着扶桑树,才有了生机。
可今日,扶桑树绿叶长枝,一覆千里,一目而去,郁郁葱葱,恍如平湖净水。
我委实不解,这扶桑树一未化灵,二无遮天避日之能,究竟因何有这般能耐?
然,当我瞧见千夙用随手从他发簪顶端抠下来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木头碎片,化出一只可容两三人的船只时,我生生将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咽回了腹中。
千夙瞧着我模样,甚是得意地与我炫耀:“此乃上古神树,名唤迷谷,可辩路途方位。”
我伏船而坐,啧啧叹道:“大人宝物真多,不知这迷谷又是从何处顺来的?”
千夙撑着额角的手臂颤了下,抬了腿便要踹我,我侧了身翻到他身后,险险躲过。
千夙气急,又欲出手,我一急,扭了头随口胡诌道:“大人,快瞧你身后。”
许久不见动静,我回头瞧时,却见千夙正望着一个方向出神,我不解,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寥寥云雾,和时不时突起的几座山脉,其余,也未见何奇特之处。
我试着唤他,“大人?”
千夙背对着我,沉声应道:“看来,得先去趟蓬莱仙山了。”
我们落到山上时,我才知晓千夙为何要来蓬莱山。
隶属仙界的仙山蓬莱,不知何故,在浓浓仙气萦绕时,竟飘了一缕极淡的魔气。
千夙捏着鼻子哼了一声:“好重的魔气,真熏人!”
“……”
魔气哪里重了?明明淡的要我费力去嗅才能嗅见。
千夙嗤之以鼻:那是你道行浅,灵力低,活的不够久。
……
行行行,你灵力高,生来就是神,一活活成了旁人口中行动不便的糟老头子!
“你想的什么,直言便是,何必还在在心里头拟个话稿!”
我打了个颤,当即换了一副极其委屈的表情,“大人真是冤枉我了,我方才心上思的是这蓬莱山,怎会有魔气?倒是半点没有想大人如何。”
千夙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却也不拆穿,只凝了眉,望着前方乘云而来的一个飘逸身影。
那是个男子,眉间一点朱砂,印着降红长衫,手中执了一柄银白三刃长戟,飞速而来。
千夙负了手,眉目微扬,八分不动。
男子立在我们头顶处,朗声道:“来者何人,胆敢擅闯我蓬莱仙山?”
千夙不急不缓道:“你是……前川?”
前川?
那个蓬莱山神……前川?
我吃了一惊!
那可是活在传说中,不是神却胜似神的存在啊!
传言他生来仙身,六千岁便以孩童之身被封蓬莱山神,一万岁时孤身入妖界,寻回蓬莱山镇山之宝,七万岁时单挑仙界一十八名仙官,且一战而胜……
如今,他更是独掌一方山泽十万余年的山神前川哪!
我还能说什么?
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显然,千夙却与我不同。
他在唤完那男子“前川”后,又有些不满道:“你飘那么高做什么?下来!”
那语气,简直像极了一位父亲管教调皮儿子的严厉与肃然。
我喉咙滚动,咽了咽口水。
那位前川山神闻言怔了怔,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他可能没想到,六界内,居然有人敢这般与他说话。
片刻后,他果真眉目一凛,冷言道:“你……是何人?”
千夙扬了扬头,“你爹!”
我惊的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
恐这六界八荒,也独独千夙一人,敢用如此理所应当的口吻,极其严肃且认真地与一位山神调侃说“我是你爹……”
果不其然,那位前川山神在听到那两个字后,手中三刃长戟一个不稳,哐当一下从空中直落而下,砸在了我和千夙面前。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拽过千夙的手,欲溜之大吉,谁料前川早飞身而至,快我一步裹住了千夙的胳膊。
我一瞧,跑不掉了,只好换副神色,好言好语地道:“前川山神,你莫恼,他啊,是归灵墟的一个遭老头子,活的过久了些,脑子坏了,爱认错人,也爱说……”
“爹爹?”前川突然出声道:“你是……大龙爹爹?”
我瞧着千夙微点的头,以及前川略显吃惊却喜形于色的模样,硬是把“胡话”二字咽了回去。
我堪堪一笑,“好巧好巧,还真是你儿子。”
前川拽着千夙的胳膊,生生从一个传说中威风堂堂的山神,变成了一个被惨遭抛弃,孤身凄苦了万年的孩子。
千夙摸了摸前川的头……
是的,是慈爱地摸了他的头,然后欣慰地道:“长高了!”
废话啊,十万年,再长不高,那成了……成了什么了……
前川绞着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与千夙道:“大龙爹爹走时明明很好看,如何十万年过去,丑成了这副样子?害得我一时未认出来……”
“爹爹当年将蓬莱交给我时,明明说去给我买人间的糖果,哪想你一去十万载……”
“爹爹可是带回糖果了?”
千夙一时有些错愕。
我也一时有些错愕。
千夙可能是因为早忘了曾答应前川,给他带糖果这一回事,而我,则是惊讶于前川的那句“丑成了这副样子”以及喊的极其顺口的“爹爹”二字。
我侧目望了一眼千夙,身侧的男子今日是一袭碧色长衫,头上别了通透雅致的木簪。彼时,面对前川时,敛了上尊大人的气息,眉间风华依旧,眸子微光清浅,端的是一抹绝色,碧如沧海山川。
这……算丑?
“是。”千夙刻意忽略前川口中的糖果,语气似悲似哀地叹道:“如今年长了些,还时不时被人喂些毒,自然要丑了。”
前川闻言,声音猛升高了些,“谁,谁敢给爹爹喂毒,不想活了吗?”
话毕,他警惕地朝我望了一眼。
我讪讪一笑,装模作样地捏了捏鼻子,叹道:“好重的魔气,熏死了。怎么,你们不熏吗?”
千夙忍了笑侧目瞧我一眼,却并未搭话。倒是前川略皱了眉问我:“这位……仙子说我蓬莱山有魔气?”
我还未来得及搭话,便听千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名唤七桦,是我归灵墟的人,六百年前已飞升上仙,可断不是什么无名仙子。”
前川僵了僵。
我默默低了眉,不想抬头。
仙子便仙子,有何不可?活了七万年,才飞身成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片刻,千夙的声音重新响起,“前川,近些日子,蓬莱山可有人来过?”
前川道:“不曾。”
千夙目光有些深沉地落在仙雾缭绕的蓬莱山上。
“不过……”前川突然道:“约九百年前,倒是来过一人。”
“何人?”
“仙界战将,玄初。”
千夙低眉望我,我配合地道:“前些日子,那位上仙也来过归灵墟,说是寻人而至,魔气应不是他所带。”
前川顿了顿,疑道:“爹爹,蓬莱山真的有魔气吗?为何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千夙素手一扬,灵力翻涌,丝丝渗入蓬莱山的每寸土地,仙雾暂退,余下的,竟是清晰可见的缕缕黑雾,以及铺面而来的刺鼻之味。
我与前川皆迅速抬了手捂在嘴边。
前川惊的不知所以,呆了半晌方道:“这……简直……”
他或许是想不出怎么表达出心里的震惊,一时便没了下文。
简直……简直什么?
简直……太可怕了!
前川守了蓬莱山十万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一清二楚,却独独不知,这山上何时藏了这么重的魔气?
魔界的寻常魔物,所过之处,只会留下一抹极淡的气息,灵力越高,魔气越淡,而那魔界之尊,据说身带微光,所过之地,无丁点魔气,乍见之下,与神与仙,无甚区别。
而所过之处,留下这么重的魔气之物,六界之中,便只有一类,乃食人心肺,摄取修为弱于自己的妖魔灵力,甚至仙神的三魂六魄,来强己之身。
如此一来,千种生魂,万般怨念,集于一身,灵力越高,魔气越重……
如此生腥刺鼻的魔气,到底食了多少人心,集了多少生魂……
我不敢想下去。
一时间,前川与千夙都未出声,蓬莱山突然就静了下来,只余空旷的风声夹着暗黑的魔气不停盘旋,久久不散。
许久,我听千夙重重叹了口气。
我知此事有些棘手,正欲出声安慰他几句,却听千夙又接着道:“十万年不见,连蓬莱山都好似长高了些。”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呆。
前川却颇配合地搭腔道:“山上草木都高了,再瞧山时,自然也便高了。”
千夙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等……等等。”我终于听不下去了。
“难道……现在不是该找找这蓬莱山魔气的来源吗?”
两人目光霎时都落在了我身上,而后他们又对望一眼,却是同时转身欲走。我拽住千夙袖角,“干什么去?”
千夙长袖一转,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淡淡回我:“睡觉。”
我又惊又疑:“睡……睡觉?”
眼下是睡觉的时候吗?
“然后再去魔界。”千夙不急不缓又补了一句。
我暗觉并非那么简单。
六界曾有契约,早划界限,非请不入,各不相干。
尧山虽属魔界,可有与仙界有关之物藏匿,去管上一管倒也无碍,可,若是堂而皇之去魔界,免不了要与那位魔界之尊碰上……
我细细思了许久。
算上归灵墟的六百年,我活的七万多载,都是寻常日子,煮茶恃花,触目皆是天高云阔,草木鸟兽,何曾见过那些只在别人口中出现的神魔……
仙界玄初,神界明珏,山神前川,下一个,有可能是魔界之尊……这随便哪一尊,都是我惹不起的。
我的头有些痛了……
半晌,千夙似对我,又似自言自语道:“魔界有位老友,多年不见,此次,正好去瞧瞧。”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原来是有熟人可用。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行可行。
抬眉间,突见前川正移去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而后,便听他道:“七桦上仙一同去吗?”
千夙不可置否:“当然,她最想去游览这六界八荒。”
我撇了撇嘴角,我是想去游览天地,可不是想去捉虫伏妖闯魔界。
前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与千夙唠起了话头。
“爹爹这十万余年竟是去了归灵墟吗?可是有何不得已,所以才未回蓬莱?”
“嗯……”
“我早听说归灵墟的主人是位上尊大人,不曾想竟是爹爹?”
“嗯……是我。”
“……”
前川顿了好一会儿,方带了莫名的喜色道:“我就说爹爹定是这天地间少有的无上尊者,身高位重,所以见者甚少,方知者甚少。”
“知者甚少?”我吃了一惊,“他是上古神龙,生来便是神,亦是归灵墟众多妖鬼神魔的主子,六界八荒都尊为大人的上尊千夙,怎会知者甚少?”
前川敛了眉,许久才淡淡道:“我只知爹爹是龙,不知其他。”
我有些嗔怒地看了眼千夙,“大人当初既生了他,又何必弃了他,真是枉为人父。”
千夙握在我腕上的手力度紧了紧,从齿缝间挤出了“七桦”两个字。
“七桦……上仙,我……是爹爹捡的。”
我讪讪一笑,再不敢乱说话,只叹了句“好巧。”
前川道:“巧什么?”
千夙淡淡道:“你是我在忘川捞上来的,七桦是我在虞渊捞上来的,你说巧不巧?”
前川再未回话。
我却不由心上一凉。
忘川?
入忘川的都是犯下弥天大罪,被罚永生永世囚于忘川河底,不入轮回的恶鬼。
前川,又因何在忘川?
我心生好奇,死乞白赖缠着千夙将那段故事说给我听,千夙不肯,我却不依不饶偏要听……
一来二去,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倒很是热闹,而千夙,却依旧沉着脸不开口。
前川看不下去,扬手唤我过去。
“我讲给七桦上仙听便是,你莫再缠着大龙爹爹。”
我闻言,立即松开千夙的衣袖,朝前川靠了过去。
千夙的脸色,一时间,似乎更沉了些。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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