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儿?!好久不见啊”
此时我身处于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手里拿着一盒即将过期的牛奶,茫然的看着对我伸出右手的这个男人。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这几个月来,我身边发生了许多怪事,让我倍受困惑。先是我感觉不到了水的温度,冰冷跟灼烧我都感觉不到,温和也感觉不到,身体在接触水时出现了一种新的体验。我把浴室里的热水器调到一百度,从头浇到脚,热气升腾而起,我感到浴室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墨西哥鸡肉卷,我就是被卷在里面的某颗玉米粒,可就是这样我还是丝毫感觉不到温度,但皮肤却已经烫的通红。
我对紫先生说了这件事,他说“这可真够糟糕的,可也不算太赖,不是么?”
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说“当然”。
再就是两个月前的一天早上,我正在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后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包裹,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封信,没有落款,没有地址。我拆开,里面只写了一句话,“快看!河的对面飞过来一群猴子!”
我揉了揉眼睛,紫先生正靠在沙发上惬意地抽着烟,我问“你看见是谁扔下来的吗?”紫先生对我笑笑,摇了摇头。
“我啊,苏家炜,你他妈给我装糊涂呢,你怎么能忘了呢?当年在高中,咱俩一起喝多了在校园里堆雪人你忘了?”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开始陷入了一场回忆里,可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他,他这样的目的只是想让我把这最后的一盒特价牛奶让给他。
我说“这盒牛奶是我的”
他愣了一下,我趁机走到柜台付了钱,逃出了便利店。我听见他还在我身后骂着些什么,但牛奶依然是我的,这让我感到很满足。
“冰箱里没牛奶了,你去买吧”紫先生对我说。
“昨天不是刚买了吗?”我问。
“可是不见了,你去买吧”紫先生转身进了卧室。
这也是一件怪事,我屋子里的东西开始慢慢的一件一件消失掉,最早是我找不见我的牙刷,然后就是水杯、剃须刀、外套,到后来我的风扇也找不见了,而今天消失掉的是牛奶。
我拜托紫先生一起帮我,帮我监视周围的一切事物,总会有不对劲的地方跳出来。我要找到这些怪事的根源。他点头答应了,但是却什么也没干。我躲在楼梯的隔间里露出双眼盯着我的房门口,可最终走进这个门口的只有我自己。一段时间过后我陷入一种极大的恐惧中被迫放弃了,我发现一直以来我监视的所有事物都是围绕我本身,这几个月来被监视的实际上只有我自己。就像人站在镜子前一直盯着自己,看久了,自己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冰箱里没牛奶了,你去买吧”
我在路上走着,夜已深了,月亮的一半被乌云遮住,我的身体也被遮住一半。指针马上要越过零点,一些生命缩在黑暗里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现在都九月末了,怎么还这么热,快把风扇对准我。”紫先生浑身湿透,汗液就像本应属于他身体每天的常态一样。
我把风扇对准他,他的身体跟随着风的频率扭来扭去,我干燥的身体让他透漏出嫉妒的眼神,这让我开心极了。为了让紫先生更加嫉妒,我开始每天晚上在浴室里把热水器调到一百度。让紫先生感受到我感受不到的温度,又是一种新的体验,你看,它们还衍生了呢!
我走过楼下的十字路口,我看到街边搁置了一个崭新的垃圾桶,银光闪闪,我借着月光照着自己的脸庞,捋了捋头发,从兜里翻出一大卷卫生纸,把它们塞进了垃圾桶的灭烟处。我经常这么干,我希望能有个冒失鬼把燃烧的烟头匆匆扔进这里,这样会换来更大的,更好的燃烧。最成功的燃烧就是像这样,楼下多了一个崭新的垃圾桶。
“什么叫河的对面飞来一群猴子?”我疑惑的看向紫先生。
“有可能他的意思是在讲,嗯,在讲”紫先生支支吾吾的,我有点不耐烦了。
我要继续睡觉,清晨的阳光跟空气这都令我很讨厌,它们都提醒着你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意识出现之前我要用梦境去击溃它们。
“你怎么在这儿?!好久不见啊”
我在黑夜里继续漫步,像是在一个盲人的瞳孔里游走。空间感在黑色面前彻底失去了作用,接踵而来的黑色也让我的眼睛失去了作用,我只好时不时的低头看几眼拿在手上的这盒牛奶,它是白色的,它告诉我,我的眼睛还存在,它没有消失不见。
前方的黑色里传出几声响动,未知的东西总是能第一时间吸引我,何况是在这样的寂静中。我看到一个老人牵着一条泰迪狗,对就是泰迪狗。他慢悠悠的走来,每一步都是在撕裂黑暗,像是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他走到我面前,艰难的弯下腰捡起一颗路边的烟头,我急忙从身上掏出香烟递给了他,他冲我摆摆手,点燃了烟头,烟雾一边打着卷儿一边从他嘴里跳了出来。烟雾代替掉了他的喉咙,他正在呐喊。
“您在这里做什么呢?”我问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呢?小伙子”他说
“我要回家了”我说
“回家?你睁眼好好看看吧”他坐在地上把泰迪抱在怀中。
“您是迷路了吗?”我问
“没有,我的狗饿了,我坐在这里,准备让它吃掉我。”他说
“为什么要让它吃掉您呢?”我问
“因为烟头永远也捡不完,而且它确实饿了”他垂下头颅靠在泰迪身上。
“那您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苏家炜,你听过吗?小伙子”他回答我
我失落的摇了摇头,“从未听过呢”
他冲我笑笑,再次垂下头颅,我走过他的身边,就像越过了一个谎言。
零点已过。夜开始发酵,黑色的时代慢慢结束,墨绿色从树叶的纹络里碾了出来。这是另一种场景了,我又得从新适应。待我再次看清我面前时,一个狭窄的胡同口出现了。
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在胡同口踟躇着。
“我想起我要写哪句话了”我喝了一口牛奶对紫先生说。
“噢?你要写什么?”紫先生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要写,快看!河的对面飞过来一群猴子!”我得意的看向紫先生。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紫先生冲我扬了扬眉毛。
“都九月末了,怎么还这么热,快把风扇对准我”紫先生浑身湿漉漉的。
我走进了胡同,道路上铺满了被人吃剩下的田螺壳,我踩在上面,发出咔滋咔滋的声音。两旁的墙壁是由红色的砖块堆砌而成,时间在它们身上留下了裂缝。每到下雨天,这些裂缝就成了雨水的最好避雨场所,然后砖块吸收雨水,经过太阳的照射,这些裂缝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当砖块与自己的身体彻底决裂时,墙壁就会轰然倒塌,唏嘘一片。
“爸爸,我的小猴子掉在地上了”
“别说话,也别睡着,一会儿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爸爸,我的鞋子里进水了,好难受”
“孩子,看着我,你可千万不能睡着”
我花了很长时间穿过了这条胡同,视线陡然开阔。左边有着一个巨大的垃圾站,里面堆满了各种颜色,上面有几只鸟,它们纹丝不动的落在那里。右边停了一辆洒水车,一个女人站在车旁。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光着脚丫手里拿着洒水车的水管不停的冲刷着自己的脚趾,水流到地面上像四周散去,由她为中心,不断扩大。慢慢的,她像站在一面湖上。
“水够吗?我的喉咙快要冒烟了。”我有点冒昧了。
“你没看到我的脚有什么问题吗?”她抬头望向我。
“我看不到,怎么了很脏吗?”我踮起脚尖走了过去。
“它们没有了影子,但还是让我站在了这儿”她悲伤的对我说。
“快让我喝一口水吧”我在她身旁跪下,低下头,开始从她的双脚中间抢夺一些水。
我喝了很久,等我站起身来,她怨恨地看着我。
“你应该继续向前走过去”她说
“好的”我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我转过身去,走过垃圾站,身后洒水车的灯光突然亮起。我回头,模糊的看到她坐在车上冲我挥了挥手。
“上车吧”她冲我我喊道。
“是现在吗?”我问
她用灯光的远近扫了一下我,算作是回答。我上了车。
“你的脚上还没有穿鞋子,不会冷吗?”我问
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她凑到我耳朵边说“它们没有了影子,怎么会感受到温度呢?”
“这可真够糟糕的,可也不算太赖,不是么?”我说。
“当然”她踩下油门。
我坐在副驾驶上,周围的事物不断从两旁的车窗上飞快掠过,洒水车的灯光吞噬着墨绿色的夜晚。我盯着前方,手里紧紧抓着那盒牛奶。灯光的照耀下,我的眼睛开始虚幻起来,面前开始有一堆篝火时时刻刻跟随着我,火焰把空气都融化了。一股腐臭味越来越浓。
“爸爸,是不是下雨了,我的衣服里也开始进水了”
“孩子!睁开眼睛!要不你的小猴子就没有了”
“可是爸爸,妈妈已经睡着了呢”
车子沿着直线开了很久,以至于让我怀疑这段路程的真实性,我从没记得这座城市里有这么长的一条路,可我不能下车,不能就这么回去,我必须干点儿什么。
这是一条荒路。
终于车子在一座拱桥下停了下来,她拔掉钥匙,洒水车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她扭头看向我,示意我该下车了。
“这是哪里?”我问
她说“这条路通往一个圆弧,如果你继续向前走的话”
她又说“但如果你就在这里停下,环顾四周,那就是通往那里”
她的手指指向车顶穿过了整片天空。
“那好,再见”我跳下了车。
洒水车再次发动,灯光闪烁,她轰隆隆地朝着原路返回,我一直目送她离开,直到流下泪来,我开始无比想念紫先生了。我感到疲惫极了。
桥下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我打算休息一会儿再说其他的。我走进窝棚里,食物的腐烂味道和潮湿感扑面而来,地上的积水已经要没过鞋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进这儿,可那该死的风扇就摆在地上,我借着一盒牛奶散发出的光茫,看清了这间屋子。我消失许久的东西,都在这里出现了。
我跟妻子下班后带着女儿一起来逛商场,后天就是五一假期,我们计划去郊外野营几天。女儿一路上叽叽喳喳,逗的妻子哈哈大笑,我浏览着货架上的食物,时不时往购物车里扔进几件。
“啤酒够多了”妻子在一旁提醒我。
“好不容易放次长假,你就纵容我一下吧”我笑着说。
“啤酒够多了!”女儿模仿着妻子的口吻伸出小手指着我说。
我不情愿的把手上的两提啤酒再次放回到了货架上。女儿得意的笑了,冲我挥了挥手里的小猴子。
妻子拉着我走到限时打折区域,我看到大量的紫色毛巾被堆在柜台上。
“这些毛巾怎么这么便宜啊?!”妻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应该是快要过期了”我说
“你以为这是啤酒啊!”她白了我一眼。
店员走过来,她说这批毛巾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但是路上不幸遭受了雨淋,质量其实是没有问题,但是外形已经有所变化了,对此她是这么说的“太太,这您是知道的,有的时候外表比质量更能吸引人,可时间还是会证明质量的重要性,何况三折出售。这批毛巾我们内部人员已经抢购了一大半,就剩这一点了呢”
妻子被她讲的晕头晕脑,最后买下了三十多条毛巾,而且都是统一的紫色,因为也只有紫色。晚上吃过饭,妻子把女儿哄睡后拿出那些毛巾准备做消毒处理。
“明天再弄,明天再弄”我拉扯着妻子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看着这座窝棚,它们的身体就只有几根木棍和一些麻袋搭建而成,这没什么,不是它们的错。我想一定是某个流浪汉偷了我的东西,然后又拿到这里来。于是门口立马出现了一个流浪汉,他背对着我站立,手里拿着一盒牛奶。
我伸出双手,上面空无一物。
“这算什么!”我说
“你不能把什么都拿走!”我又说
他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
“冰箱里有盒牛奶快要过期了,你也拿上吧”
“好”
屋子里被妻子晾满了紫色的毛巾,客厅里,厕所里,阳台上,全都是。女儿撅起小嘴用力的不停吹动它们,
妻子抱起女儿,我把这几天准备的食物挎在身上,当然,少不了我的啤酒。一番琐碎后,“咣”的一声我把门关上。
火山口的温度越来越亮,建筑物的影子逐渐凋零。
他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在地上的积水里,露出自己的肌肤,我看到他身上满是伤疤,他在向我展览。
我悄悄的把刚才在地上看到的剃须刀捏在了手里,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俩都沉默着,地上的积水模仿人的心跳不断涌动,墙壁上波光粼粼,剥落的衣服飘到了我这里。
他突然拧开了牛奶的盖子。
我冲了上去,水花四溅,我用胳膊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剃须刀一次次割过他的喉咙,他的脖子里喷出热乎乎的血液,牛奶从他的手中滑落在积水里,咕噜咕噜往外冒。
他始终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我瘫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身体,牛奶跟血液渗入积水里。周围越来越暗,跟往常遭遇到的完全不同,是黑暗中的黑暗,是我的嗅觉都所无法理解的。
“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你把自己毁掉了!全部都毁掉了!”
“这一切都会过去”
“时间是会让太阳都公转的”
痛苦不可以复加,眼神不可以剪断,马车不可以后退,我用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摸索,人,是可以自我惩罚的。
紫先生最近很少出现,他开始只在夜晚树木都睡着的时候来看我。哪怕是这样,来看我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忙,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今天晚上他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但他还是说了。
紫先生:“ ? ”
我:“你说呢?”
紫先生:“ ”
我:“我见到他们了”
紫先生:“ ”
我:“那好,再见”
紫先生:“ ”
病房的窗户外一阵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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