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总有那么几具身体没有灵魂。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死亡后的尸体或者是患有脑疾病的无意识的病人,而是真正的没有灵魂。这些身体和平常的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所谓正常还要正常。
只是没有灵魂。
我是个灵魂,但是我无法定义灵魂。
世间倒是有许多的我的同类,也就是灵魂这种东西。
大部分的灵魂的外形和人类完全不一样,有的甚至不像是某种生物。
我不觉得这和人的死亡有关系,我看过太多的死亡。
死,就像蝉蜕了壳。
没有灵魂的身体就像空着的旅馆房间,唯一的区别是这些旅馆的数量很少,而且不会问你需不需要进来。
它们自动吸收周边的灵魂,进入这些身体的感觉就像是下雨天落进水塘里。
如果你要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开。
也会有某种特别的情况下,我们无法离开这种身体。为什么?我也想知道。
1我和蓝推
我不知道蓝推的样子,我们只是凑巧落到了一个坑里面。
在跌落的时候,我似乎看到它蓝色的躯干。
刚开始,它一直不停的推我,想把我推出去。我也在不停的推它,所以开始的时候我被它称作“红推”。因为他在落下来的时候,似乎看到我是个红色的家伙。
不过在绝望的时刻来临之前,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它却没有。
它沉默,然后说话,叫了我的真名,接着就睡了。
我其实并不能确定它是否是睡着,我从来没有睡着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受不到它。既没有压迫感,也没有絮絮叨叨的话语。我和它一同躺在这具身体里,透过人的眼睛观看世界。
这并不是愉快的经历,因为透过人的眼睛会被事物遮蔽。更何况有一个不知道的东西隐藏在沉默之后,我开始焦躁。
我挣扎着甩动尾巴,拍打这具身体。我需要逃出来,不是宗教的理由,或者是自由什么的借口。我只是想出来,我只是感觉到了难受。我感觉到自己的一面在融化,以往我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全身,这回,我却连转动一下眼珠子都很费力。
一具真实的身体,卷缩在地沟中的身体,被薄且重的塑料包裹着。
“漫长的时间中,总有那么倒霉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句话,属于记忆的愉悦伴随着疲惫而来。我想我是睡着了,我不再去看,也不再思考,而是将自己的全部放在了这句话上面。渐渐这句话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想,我融化了。
我融化了,应该是的,没有消散的部分依附在了躯体上。仍以旅馆作为比喻的话,我现在不是能获得全额退款的客户了。我躺在了旅馆的床上,即便是马上离开,也必须花上一些代价。
“我们完了。”蓝推说,我的心底充斥着它的悲闷。
我控制着身体站立起来,向四周望去。
我来到了人间。
这具身体所处的地方可以说是水沟,四周的行人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眼,离开的时候带着表情。
我们一时间还无法适应这个世界,看不到自己的同类,而且在透过眼睛观看的不过是一些长相莫名的人类。我和蓝推本来是轮流着透过眼睛去看,可是它很快就厌倦了。它钻到身体的某处,只留下一些压制的感觉和苦闷。
只不过是落在了一具身体里面。我突然这么想,如果这身体自然的消亡了不就可以出去了嘛?只要身体消失了,我也就可以离开了。
不要傻了!蓝推的话从身体的深处窜出来,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反问他。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可知的。
我思考,在思考的过程中被人推上车。
2少年
我叫许茂,18岁,中国江苏省人。
我的精神不太好,可能是学业的压力,我说不清楚。
医院没有太多的病人,有太多的医生。走廊上、房间里、换衣间……看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都似乎塞满了医生和护士。总是能见到他们远远的跟在我的后面,轻声细语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偶尔我能见到自称我父母的人也在他们之间,愁眉苦脸。
然后某一天,我出院了。
我被推出一个房间,接着又被推到另一个房间。
这没什么不同。我想,没什么不同。
就这样好像过去了几个月,又或是几年。
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停止,我好像一直是十八岁,刚从医院里出来的样子。时间停止在这一天,自称为我父母的人出现在门口,看了我一眼后就放下食物出去了。
开始思考这一切是什么时候?我现在回想,也许是趴在地上吃东西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使我想起自己是人。
我居然是人!
但是在刚开始我还没有习惯的时候,人的身份常常令我惶恐。
然后,自然而然的,我接受了“许茂”这个名字,这个身份。
我是许茂,十八岁,住过院,接受治疗后痊愈。在经过了几年的恢复期之后,我恢复了正常,并且在好人的帮助下正常生活。我的父母是传统的农民,生活艰难却未曾抛弃我。
我现在的很好。
我没有生活。
在这个世界,似乎精神病是无法治愈的东西。一旦曾经得过,一辈子就是。
即便我已经痊愈了,连医生都表示我是一个能够自己生活的正常人,但是都没有一句“有可能复发”有力量。
“有可能”就意味着“必然会”!
于是过去的一年里,我只是躲在这个被称作是我的房间里,无所事事。
我只是一直躺在床上、沙发上、椅子上、地上……房间里所有的地方我都躺过。起初我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我只是习惯性的找个地方躺下来。
“你只是无聊了。”某天我的脑子里突然蹿出这一句话来。
“无聊?”我不仅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的脑子里本来空空,浑浑噩噩,在这句话蹿出来之前,它根本无法为我的正常生活工作。这个脑子的存在无非是顺着生命的本能向身体的四肢发出命令,“喏,这个人快要死了,赶紧去吃东西。”
3走
那两个人中午会出门,直到下午才会回来。
起初他们会把所有的门都锁起来,使得房间变得很昏暗~这个时候我很喜欢。我会装作睡着了,等他们锁上门之后,再起来走走。
房间由于昏暗,变得模糊不清,如果我在不多的空地上来回的走动之后,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作为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我依旧在行走,在天下,地上。我忽的难受,想破坏东西,手和脚却只是不停的来回摆动。
我对于“破坏”太陌生,之前那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行为。
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于我而言。
很多时候我会呼出许多气,一度以为自己可以脱离这座“旅店”。
这几天或许是看不到我做出什么事情,所以那两个人也不再锁门,只是象征性的挂了一把锁在门把上。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出门,只要还在这具身体中,我就永远无法离开。
难道我要逃到屋子外面,然后走入另一个屋子里嘛?
身体很容易就累了,没有力气,只好躺着。起初地面的温度令身体抖动几下,一段时间后就不觉得了,然后会很热,我不得不站起来,躺到另一个地方去。
我摆动着自己的尾巴,只有这条尾巴还证明着我是什么,它一直漏在外面,没有受到身体的影响。
我一直试图重新燃起蓝推的斗志,然而经过几番折腾之后,它依旧不知所踪的紧缩在身体的某处。不管我在身体中如何的游荡,都找不到它。
也许过了几十年之后,随着这具身体衰老消亡,我可以和之前看到的那些一样,像蝉退壳,从身体里释放出来~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
“那是不可知的事情。”意识到我的念头的蓝推说道,“我们并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那怎么办?”我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
“就算我们消失了也并非什么不好的事情。”蓝推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骨头中。
“不要这么沮丧啊!至少我还有尾巴在外面,我们都可以脱身。”
至少我还有尾巴在外面,我第一次用眼睛看向自己的尾巴。它毛茸茸的尾巴尖左右晃动着,充满了活力。我松了口气,试图打起精神,找到脱身的方法。
然而我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答案。
我坐在地上,看着房间外的钟面上指针从左边移到右边,从右边移到左边。我想起以前路过的地方,清爽且昏暗,一如现在所处的环境。我想我只要走动就可以找到方法。
4角落
我眼前的一切都已有一个解释:我曾经是个神经病,经过治疗后,在父母的关爱下回到了相对正常的生活。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生活下去,在恢复健康之后就可以找一份工作,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
我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因为它是真的。
房间原本脏乱,破烂堆积,灰尘铺地。在我回来之前,父母花了几天时间把房间打扫干净,打开了窗户,让阳光照射在房间里。更换了破旧衰败的窗帘和床单,将木质的床整修好。这一切都在我回来之前做好,房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干净的床和桌椅。
这些都是父母告诉我的,也是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虽说想着回归到以前的正常的生活,看着单调空旷的房间,我完全不知道之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墙上没有海报和涂鸦,桌上也没有以书本,除了窗外一尘不变的景色,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推测。
常年看着窗前的山与农田的那个我究竟做过些什么,就变成了众人眼里的病人?
“许茂。”我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很少出现在纸上,关于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如果照着现在的我来往回推断,“许茂”也是一个安静的无所事事的人,唯一的兴趣就是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发呆。这么想的话~那么的确,我的确有可能是这样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生病。
这也许是真的,虽然我看不到。
但是不是真的,其实不重要,活着就好。我依旧有些浑浑噩噩,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回到了人世。
歧视、躲藏、虚伪……人就是这样,我不去多想,因为就算是这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都很暗,都很少,似有似无。虽是平庸,但也满含善意。我如此想着,如此活着,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活动的范围从家门口一直延伸到村口,从前的亲戚朋友各自离开了故乡,这里变得空空荡荡。
久不见人,我变的羞怯,和他人的交谈不太顺畅。
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放弃莫名存在的自尊,接受善意,我回到了社会。
我还是不能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但这只是不时的困扰而已。梦中偶尔惊醒,转身睡去即忘。生活就是这样,如果能够不去细想,则一切都是平凡的。
我选择了接受自己被告知的一切,以此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
只是偶尔,当我的眼睛回到了房间,回到了那个角落,我看到了现实。
那是真的,因为我看到了。
5逃离
蓝推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占据了双眼。它的速度太快,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了身体里。
我操控着身体不停的向前奔跑,猜测蓝推究竟在看什么东西。
身体不停的扭动,眼睛传来刺痛,也许它在寻找什么东西。我一时间失去了方向,化成了双腿的一部分,重复着抬起落下的节奏。也许离我当初定下的目标越来越远,但也没什么关系。
蓝推扭动着上半身和眼睛,轻轻地踩踏着我的头,示意我改变方向和速度。
某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如果我能在身体里保持原来的形态,恢复到我自己,那我为什么还要出去呢?身体之外的世界和现在的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同,难道是所谓的自由?景色?还是其他,仔细想想的话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也只是到处走动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就算是刚刚决定的目的地也只是心血来潮的产物,那么待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呢?起初我以为自己非常的庞大,但现在看来,形体没有大小的分别。
难道你不怕消失吗?蓝推从眼角嘲弄道。
消失了又怎么样?消失是无知无觉还是痛苦慌张?还是超出了这些?作为一个灵魂,难道我们还要考虑这些?我占据了嘴巴,发出大笑的声音。你看,蓝推,如果不在这具身体里,我甚至不知道高兴是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红推,你果然是个纯粹的灵魂。
怎么,你从来没有见过灵魂吗?
没有,我只见过鬼魂。
双腿太过劳累了,即便抬起也耗费了许多精力,放下时双腿变得柔软。终于,右边的脚趾碰到了什么东西,疼痛遍及全身,身体倒了下来,撞击地面。
蓝推这个傻瓜在倒下之时还睁大着眼睛,扭动脖子,结果不知道什么东西刺激了眼球。我虽不知道那种疼痛究竟如何,但蓝推绕着我的头顶,猛烈的转动。我不得不控制双手按住身体的头部,等到那股刺痛慢慢的消失。
我还以为这双眼睛会瞎掉。蓝推情绪低沉的回到身体内部,我重新控制了眼睛。
你很久没有控制身体了吧,竟然不知道倒下时该怎么做,这具身体也奇怪,居然不会做自然反应。我一边用手揉搓着眼角,一边说道。
然而蓝推没有说话,那种疼痛感超过了他的意识,让他精疲力竭了。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身体倒在了砂石堆上,周边零散矗立着石头,一张网被木棍撑住树立在了不远处。
我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明白现在已经是深夜,天上没有光,身体又觉得冷。我打了个哈欠,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跑去。
6变异
眼睛不会蒙蔽,不会曲解,不会掩饰,所以我相信看到的,一直相信。
我也试图让自己相信别人告诉我的话,相信这村子周边的废墟是拆迁后的产物,父母出门是为了生活而工作,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
他们的话语覆盖着薄沙,流动着,遮掩着。
过去平凡琐碎的生活在话语间交错展现着,我却在角落里看到过去的尸骸。
那才是真实的过去,无人提及的我。
被称为我父母的两位老人总是焦虑着看我,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同我交谈,或许是因为我就在他们的生活里,现实无法遮掩。我总是看着他们讲完,看着那些真相从话语间流露出来,我的脸色总是很难看,让他们慢慢止住了舌头,吞咽着唾沫回归沉默。
他们沉默的转过身,走出大门,走向远处,从不回头。我想他们或许在考虑是否要把我送回到医院里去了,但是我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我不说,也不做。
我看到了自己的真相。
尚未倒坍的房屋连成一排,紧紧挨着的门洞开,却不见光。模糊的线条勾勒出家具,电灯的开关和墙壁融合在一起,不能拨动。灰尘看不见,但是却能闻到。仔细的查看,或许还能看到人的身影在房子里出现,但或许那也是幻觉。不管是午后还是傍晚,这里都没有人声。安静,只有虫子的叫声和植物摩擦着地面的声音。
我想我应该是病了,或者现在的生活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然而我还是会出门,会走到村中的小街上,会和那些人交谈。真相是如此的清晰,我所在的家被荒野环绕,没有人烟,然而短短的五分钟路程内却全都是相熟已久的人。
回家的路上,天总是阴沉。我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回到家里。家中无人,我来来回回的查看了数次。“一切都该有个了结。”我喃喃,要说服自己。现在的生活虽说不如意,可回到医院做一个疯子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就是这样平静怪异的生活也值得留恋,为什么要毁掉它?不,只是那些不明之处如同胸口的异物,令人心慌。
我走向楼梯,打开转角处的灯。昏暗的灯光照耀在头顶,影子在眼前乱撞。
灯光不及之处,角落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骸骨里转动。
7告别
那双眼睛一闪而过,毛茸茸的身体摩擦着墙壁,留下灰色的痕迹。
我太累了,从门口窜进来就耗费了这具身体的力气,现在移动一根手指都难。瘫倒在两面墙壁的夹角里,蓝推从身体的深处伸出了手,把我拉回来。我能感受到身体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头颅内因而嗡嗡作响。
你感受的到吗?我问蓝推,为什么即便缩在了身体的内部我都能感受到这一切?
以前不会这样。蓝推环住了我,它的一部分在身体里探索。
或许是因为我们呆的太久了,我们的一部分已经融合在这里。蓝推震颤着。也许我们将会融为一体。
这么说再也没有离开这回事了?我轻笑道。
大概吧。蓝推的话语从骨头里传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肉体开始发胀,浑浊的气体撑开嘴巴往外蹦。我本想着靠这些气体逃离,但没有成功。
我不过成功的依附在牙齿上,被那些气体拨动,直到肚子瘪了下来,拨动也停止了。
肉体渐渐的消散,如果不是我们两个拉扯着骨头,只怕这座“旅店”早就散了架。
唯有眼珠留存,蓝推说那是玻璃珠子,它时常转动着玻璃珠子,吓唬蹿来的老鼠。
那点伎俩没什么用,最后还是有几只老鼠冲了上来,在不停转动的眼珠旁撕扯皮肉~说实话那还真是有点疼,疼的我缩进骨头里。
蓝推依旧摆弄着它的把戏,玻璃眼珠摩擦骨头,在里面听起来就像是一支破唢呐呜呜的吹。
我本想抗议,等窜出来时发现眼珠子早已不见。
通过骨头可看不见什么东西。
随后,我感觉被拿了起来,扔进了温热的洞穴里。
8恢复
“你为什么要吃死猴子呢?”
“因为我当时发神经啊。”
医生笑了笑,转而严肃的斥责那对老夫妻,“怎么在病人的房间里放这个东西?你们做父母的没点责任心吗?”
我伸出双手摆了摆,“医生,这不怪我爸妈,那只猴子是窜进来的。他们没注意。”
医生点了点头,填了几张单子,让我们去内科做检查。
向医院深处走去,我默默的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走一步是一步。”攥着医疗单的手抖动了一下,“过来扶扶吧,这两间旅馆太破旧了。”
我的六只胳膊紧紧的缠在了一起,并排向前走去。
世界上有很多没有灵魂的身体,该怎么离开我不知道,但是我们明白如何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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