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楠还记得初来蒙城时的那场雪。
漫天细碎的雪花,如梦境中的精灵一般,从天空中诞生,飞舞在城市上空,落地,把这座古城装点成一片白色的秘境。雪花们的出现又消失,像是一场千生万死的游戏。从圣洛克教堂哥特式的穹顶,到贝罗公园的水上城堡,从地中海岸的白色沙滩,到比利牛斯山绵延百里的锯齿峰顶,雪花们玩出了一席流动的盛宴。
风起了,面前的雪花突然纷乱起来,记忆的边际开始模糊,而雪的轮廓便渐渐显现出来。
即使在多年之后,那一幕依然无比清晰。那个姑娘,像迷失在凡间的天使,站在他面前。她仰起脸,望着他。那双眼睛的深处,藏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在片刻对视之间,已向他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夜幕下的等待,有绵长的思念,有百转千回的踟蹰和久别重逢的邂逅。
他说:“ 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微笑,淡红的嘴唇画出鲜明的弧线。
她说:“ 我可以教你一个更好的搭讪方式。”
他希望有关雪的记忆都如初见般美好,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那回忆都会被某种黑色的东西污染。先是边缘,再到中心,直到完全变黑,腐烂,散发出死灭的味道。
当记忆的书页再次被掀开时,已是与雪的最后一面。
那是一个雪夜。闪烁的路灯下,雪妖艳的妆容被雪水冲花。一道道黑色的水珠如泪滴般划过她的脸庞。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她说:“ 你凭什么质问我?你凭什么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路人而已,你现在给我滚!”
他的眼睛发红,浑身颤抖。
雪笑了,笑容里的嘲讽令他愤怒。他卡住她的脖子。雪瞪大眼睛,盯着他,笑着,仿佛在对他说,快些,快些杀了我。手不断收紧,手指陷入白皙的脖颈。她的面容开始碎裂,化成一群群黑色的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消失。只有那双眼睛,在冥冥的黑暗中凝视着。
他亲手杀死了雪。那个他曾经爱之入骨的姑娘。
“ 我们,其实也在经历千生万死的痛苦。”
这是雪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雪这个姑娘,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二
楠不喜欢北京这座城市。他总是回想起幼年来这里时那些荒凉的黄昏。从天台俯瞰下去,整座城市像极了长满眼睛的巨兽。那些眼睛是从千家万户透出的灯光,每只眼睛的背后,都在发生着一些庸俗的故事。每个人都是这巨兽身体里的细胞。无用的细胞被淘汰,合格的细胞则被过度使用,直到磨损老化变得无用,被排泄到到垃圾场。
2010年的一整个夏天,楠觉得这座城市变得可爱起来。原因是某种气息。他花了很长时间辨别出那是一种混合了卡布基诺咖啡,丁香花和女子体香的气息。这香气令他着迷。每次到来之际,他就像是一条正在觅食的狼,将那气息收罗进鼻腔,由呼吸道进入肺部,再由血管流向全身。每当此时,他的身体会颤抖,手脚发凉,心脏砰砰乱跳,快感像蚁群一般啃食着他。
他很快弄清了那香气来自前排左起第二个座位上的姑娘。于是他开始注意她。那时他正坐在北京新东方法语中心的教室里。高考结束之后的轻松感,以及对留学生活的期盼,令他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仿佛全世界的美好都在张开怀抱等待着他,只需轻轻一跳,就能跳进幸福的海洋。
课间休息时,他在咖啡机旁遇见了她。
他紧张,犹豫着。他看见她弯下腰,取出卡布基诺咖啡,腰部柔软的线条,胯部微妙的弧线,他看入了迷。
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楠正站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
“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嘴唇发白,声音干涩。
看见他那副样子,她强忍住大笑的欲望。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 我可以教你一个更好的搭讪方式。”
“ 我只是觉得你很面熟。” 他不知所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她歪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道。
“ 我叫楠,你呢?”
“ 我叫雪。”
他刚要说话,雪说:“ 该上课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教室走。我们?楠回味着这个说法。
三
雪喜欢北京这座城市。那些宽阔的街道,庞大的建筑物,街道上行色匆匆的时尚男女,以及夜晚降临时,灯红酒绿深处释放出的那种暧昧的气息。这一切都令她着迷,令她有一种身处世界中心的幻觉。她想成为那些时尚男女中的一员,扬着脸走在他们中间,不,这还不够,她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受所有人的注视,仿佛一位骄傲的公主。
可是。她总是想起老家那些破旧的楼房。想起她家狭窄昏暗的楼道。想起家里裂缝的沙发和斑驳的墙面。想起衣着朴素的父母以及那条年迈的狗。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来自平凡的家庭,虽然成绩优异,也不乏男生向她投来热切的目光,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多的关注和崇拜。
可是。太遥远了。每当她挤在五道口地铁拥挤的人群中时,都有这样的想法。在人潮中,她无法看清每个人的面目,他们更像是一个个被称作人的符号。她意识到了自己也是这些符号中的一员。这些符号行走着,汇成了人海以及这座城市的繁华。
2010年的夏天,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她。那双眼睛,仿佛在一丝一丝地剥光她的衣服,灼烧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穿过肌肤,蔓延至心底,把那里的每一个秘密都触摸一番。
在咖啡机前,她见到了那双眼睛以及那个男孩。他羞涩,不善言辞,穿着散发阳光味道的T恤和短裤。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至于是什么,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朦胧的感觉,就像打开一扇陌生的门。她不喜欢这种不可预见性。她习惯于让所有事都处于自己的计划之中,而这正是她成绩好的原因。
自高中起,她参加了生物奥林匹克竞赛班,在大小比赛中成绩优异,得到了高考加分。同学们都以为她会考上北大清华,结果她发挥失常,最后的成绩只将将过了一本线。她曾为此消沉,切断和同学们的联络,闷在家里数周之久,直到父母决定用家里多年的积蓄送她出国。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女孩,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奋斗方向,并准备好了迎接挑战,扳回高考失利的败局。
她开始想象自己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漂亮的时装走在异国的街道上。她用流利的外语与外国人交流,女伴们以走在她身旁为荣,男生们在私底下谈论着她。她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可总是笑容满面的话未免让人当小孩子看,这可不是她想要的。她要走小清新加轻熟女的路线,说话真诚而有分寸,笑得恰到好处,此外还要多读些书,这样才能说出点带文艺范儿和哲理性的话来,如此一来,谁能不喜欢她呢?
她换上新买的裙子,站在镜子前面,对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暗暗得意。她个子不高,但体型很好,稍微注点意就能走出性感而不做作的味道来。皮肤生下来就白皙水嫩,可不像那些偷偷抹了几斤粉的黑脸娘们儿,出点汗就成了大花脸。胸虽然不是很丰满,自有一股少女的韵味。她最看不起街上那些挺着大奶子晃来晃去的隆胸货,真恶心,她皱着眉头想到,为了讨好男人把自己弄成怪物。看看自己自然优美的上身弧线,她微微一笑。她觉得自己最漂亮的是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秋波流转,带上美瞳之后又有了点梨花带雨的味道。多漂亮的小姑娘!
可是。她的眼睛黯淡下来。都没有一个男的喜欢我,她这样想到。明?脑海中浮现出明的样子来。她摇了摇头。
明是她交往了两年多的男朋友。两人自高一相识关系一直十分密切,在高二那年把关系确定了下来。在明的家里,趁着他父母不在的时候,两人在慌乱中完成了彼此的第一次。完事儿之后,明到处摸索寻找血迹,她不解地看着他。在确认没有血迹之后,明心里拧成了一团。他没说什么,两人把家里整理干净后回到学校。自此以后,两人之间多了一层隔阂。她后来意识到了这件事,对明解释说他确实是自己的第一个男朋友,明摇了摇头:“ 别提这事儿了,没关系的。”
两人的成绩本就很好,明的自制力很强,和雪的关系并没影响到他的成绩。两人在互相帮助之下更是共同进步了不少。高考之后,明考上上海的一所重点大学。雪来北京为留学做准备。两人之间的交流只能依靠视频通话。
明长相端正,家里条件不错,又上了重点大学,未来可谓一片坦途。对待雪,他更是千依百顺。即便如此,雪还是觉得和明在一起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
三
楠把鼠标砸在地上:“ 他妈的!” 连输五局,以他的水平来说,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他捡起鼠标,又连着砸了几次,直到鼠标四分五裂。他坐在地上,看着碎裂的鼠标。
一切都不顺利。法语课听得一知半解,中意的姑娘对自己不冷不热,现在连打游戏都遭遇连败,他感到沮丧。法语班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傲慢内向的性格使他不愿主动去结交朋友,这使他在班上多少有些被孤立起来。留学生活尚未开始,可他已经开始对这条路产生了怀疑。
高中的朋友们早已各奔东西,只是偶尔在社交网络上冒个泡,和他聊上几句。一旦走上不同的道路,彼此之间可聊的话题似乎立刻变得少了起来。熟悉的孤独感开始淹没他。他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家庭在那个小县城里可算是十分优越。父亲是机关单位里的干部,母亲则是个成功的商人。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他,从未在物质条件方面发过愁。当其他小伙伴儿们还穿着国产塑胶鞋的时候,他已经穿上了阿迪耐克。中学时期父母把他送到省会城市的贵族中学,高考还未开始已经决定了出国留学。
丰厚物质条件的背后,是精神世界的匮乏。 父母对他的关心似乎只限于物质层面。他们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烦恼,就算他有烦恼,对他们而言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真的解决不了,那意味着钱砸的还不够多。更何况仅仅是个孩子而已,能有什么烦恼?
楠感觉自己一直在漂泊,而漂泊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已经忘记了家的模样。他常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场面,如今即便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也没有了当初的感觉,更像是某种形式。
他想起了雪,雪的态度令他感到茫然。两人在楼梯间相遇的时候,雪会对他报以一笑。她的眼神使他觉得在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除此之外,雪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对他的搭话也只是礼貌而不失分寸的回应。同学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雪并没有对他显示出任何特别的关注,相反似乎对另外几个活泼的男生更有兴趣。
这让他怀疑自己误解了雪。也许他认为的所谓“他们之间的默契”,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对于雪,他所怀有的,更多的是欲望而非爱意。他想要占有她,征服她,让她沉沦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他的内心像是一滩死水,而雪是一条潺潺的小溪,他需要这条溪流的滋润,为他带来生的活气。
他换上外衣,从房间里出来。在北京学语言期间,父母为他租下这间公寓。对于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可说是相当奢侈。
北京的秋夜本就凉意沁骨,而内心的焦躁不安更使他浑身发冷。他走出小区,毫无目的地乱逛。正在走的这条街被各类小店和路灯装点的五光十色。他走过一家亮着红灯的洗浴中心,走出不远,回头,望着那暧昧的红色犹豫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向那家店走了过去。
一进门顿时被一股暖意包围,随着暖意而来的还有一股潮气和奇怪的味道。红色的灯光使得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淫糜的气氛。店里面放着几张躺椅,正对面是前台。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躺在一张躺椅上。
见他进来,那女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一番,站了起来。楠冲她点了点头,她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回头喊:“ 小雪!”,楠一惊,看见一个穿着短裙的女人走了出来。
女人冲他招了招手,他跟着女人走了进去。
他将那女人想象成雪。他看到女人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幻成各种形状,像是某种动物。更确切的说,像是某种能变幻身躯的蠕虫。他想象着在那蠕虫的身体里,有绿色和黄色的汁水,汁水随着蠕虫身躯的晃动,从上面流到下面,又从左边流到右边。这样想着,他感到既恶心又兴奋。
然后,全世界都安静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喜欢这种空白的感觉,又恐惧这种感觉过去之后留下的空虚感。
他看着正在整理裙子的女人,问:“ 你这么活着有意义吗?”
女人愣了一下,说:“ 什么?”
他摇了摇头,女人说:“ 你休息一下就走了哈。” 说完,出去了。
冬天悄无声息地到来。语言学习已经进入尾声,出国的日期渐渐逼近。尽管他尝试以各种方式接近雪,两人的关系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四
蒙城以一场暴雪迎接他们的到来。在走出高速列车的那一刻,雪立刻感受到了冬天凛冽的寒意。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来来往往的外国人,全副武装的宪兵,到处飘荡的咖啡和香水味。走出车站,则是另一番景象,整个城市仿佛被大雪覆盖,建筑物普遍不高,街道上行人稀少。与她想象得很不一样。
来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学长,诚。他带着眼镜,长得方头方脸,看上去很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样子。此外还有几个法国人。
他们跟着诚陆续上了大巴车。落座以后,一个法国人先说了一通什么,雪听到了“欢迎”那个词,此外所有词都连在了一起,听上去只是一片乌拉乌拉。接下来诚又说了一通法语,这回她多听懂了几个词。最后诚用中文说:“ 欢迎各位同学来到蒙城,我是你们的学长,我叫诚,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刚到蒙城的生活是慌乱的。学校为亚洲学生安排的语言预科班学习强度很大,雪觉得自己几乎回到了高考冲刺的节奏中。每天的生活单调而紧张。她早上六点起床背单词,匆忙吃一点东西后去上课,课程从早上八点一直到下午六点,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晚上回到宿舍后和室友玲一起吃饭,聊一会儿。睡觉的时候,陌生的单词在脑海里飘荡。
与明的关系名存实亡。明每天都会在QQ上给她留言,由于时差的关系,当她看到这些留言时,国内已是深夜,她只做简短的回复。明发来视频请求的时候,她则大多以课业繁忙来推脱。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段关系。
在这陌生国度冰冷的冬天,她怀念和明在一起的高中时光,尤其是那些盛夏的长日,明与她一起坐在图书馆时的情景。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到书本上,和暖的风吹动书页,带来花香和明T恤上的洗衣粉味,这一切构成了她对青春最为鲜明的回忆。
她害怕,这段关系的结束会带走她那些美好的回忆。然而,明察觉到了她日益冷漠的态度,话里话外透露出对她的怀疑,他留言中越来越多的刺,令她感到疲惫。
在又一次拒绝了明的视频请求之后,明发来信息。
“ 你是不是喜欢上其他人了?”
“ 没有,你为什么总要怀疑我?”
“ 你最近对我越来越冷淡了,在那边的事也不怎么和我说,我们的关系有前途吗?”
雪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犹豫了一会儿,选中一个大哭的表情,正要发过去,对面传来信息。
“ 我们算了吧。反正你也不是处女。从一开始就是个烂货。”
她瞪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拿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随后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把手机砸在墙上,蹲在墙边,把头埋进臂弯里。玲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问道:“ 怎么了?怎么了?”
雪不答话,只是哭。
雪病了,整整一周没去上课。她把窗帘拉上,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看到窗帘上的光影在变化,光影变浅便是白天,变暗则是黑天。她很害怕,却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当她再次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发现街道上高大的法国梧桐干枯的枝杈向天空中伸展着,天空灰暗如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
五
楠的学校在蒙城的另一边。
他的学校属于公立大学,和雪就读的精英学校没法比。课业上也十分随便,去或者不去都没关系,没有人检查出席情况,甚至没人注意到有他这个学生。
他租下了一间离学校不远的公寓,学校和公寓都在郊区。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是广袤无边的森林。为了进城方便,他买了一辆二手的宝马。钱自然不是问题。
楠去上了几次课以后就开始频频旷课。他过上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晚上打游戏,白天睡觉。
某个周日的早晨,楠正准备睡觉,拉窗帘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在晨跑的法国人。刚看到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一会儿之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于那人没有穿衣服。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他坚韧不拔地在周日早晨裸跑,楠则不离不弃地守在窗户前看着他。于是,在那段时间里每个周日早晨给裸奔男加油成了楠生命中的一大乐趣。在数周的时间里,楠发现他的体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跑的时候他的屁股颠得很欢快,数周之后,那屁股只会上下微微颤抖而不再颠簸,形状上也瘦长了不少。
蒙城离巴黎很近,有空的时候楠会独自去巴黎闲逛。
香榭丽舍大道上永远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时会驰过造型夸张的豪华跑车,奢侈品店的巨大橱窗前常有枯瘦的流浪汉,在一群群时尚男女中沉默地乞讨着。埃菲尔铁塔附近能看到在拍片的模特,一般都是骨瘦嶙峋腿长到夸张的女人,着装风格总是经典的黑色。
圣母院广场上可以见到来自各个人种的游客,随团旅行一直拍照的是日本人,一男一女带着一群孩子的是阿拉伯人,嘻嘻哈哈大声说笑话的是印度人,背着小包袱向游客们兜售纪念品的是黑人,甩大屁股讲话很大声的是美国人,低头快步行走的是法国人,三俩成群衣着艳丽的是英国人。
巴黎地铁是永恒的迷宫,走迷了路也没有关系,到处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壁画。蒙马特区相对宁静,幽深的小巷里不起眼的小店往往历史悠久。
走累了,他就买上一杯卡布基诺咖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胡思乱想,想他的人生,想雪在做什么。
楠记得,雪对他态度的转变,是在他到达蒙城一个月之后。
他一直有在QQ上给雪发信息。大部分时候得到的只是雪敷衍的回复。
某天下午,他醒来,打开手机,一声震动之后,雪的讯息在屏幕上方划过。
他心里一阵狂喜,放下手机,看了看周围,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拿起手机看那条讯息。
“ 明天有空吗?” 发信时间是在两个小时前。他心里一阵懊悔,恨自己不该在白天睡觉。
他在手机上敲下:“ 有空!” 看着这两个字愣了一会儿,他先把感叹号删掉,接着删掉了整条信息。想了一会儿,他又在手机上敲下:“ 最近好吗?刚才在上课,手机没电了,没能及时回复,抱歉。我明天没课,正好要进城,请你吃晚餐?” 他看了几遍这条信息,把 “ 正好要进城 ” 删掉,按下发送键。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拿起手机来看。十多分钟之后,雪发来信息。
“ 不用了。”
他心里一凉,正琢磨着,手机又一次震动。
“ 明天能陪我去趟超市吗?”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他觉得那个笑不太好看,有那么点猥琐的意思,于是他调整了一下,把嘴角珉起来,几番尝试之后,终于找到了一种合适的笑容。
从那天之后,两人进展的速度超过了楠的想象,让他有做梦的感觉。
在他心里,雪曾是这样的高不可攀。他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直到某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旁边躺着雪。
他仔细打量她熟睡时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的鼻尖,嘴巴不时张开又合上,黑色的发丝像静静淌过的河流。也许是他的目光惊到了她,她睁开眼睛,随后微微一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像石子落入深潭荡起的波纹。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头埋进被窝,楠隔着被子把她抱在怀里。窗外有雪花静静飘落,耳边传来风撞击窗棂的声音。
大概又下了一夜的雪吧,楠这样想到。
六
诚相信征服雪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注意到雪是在一次聚会上。诚以和蔼可亲的学长形象在家中招待了这些刚来法国不久的学弟学妹们。席间,他侃侃而谈,介绍自己在法国多年的闯荡经历,当然其中不乏夸张的成分,以及对别人经历的借用。不管怎样,他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他相信自己光辉的形象已经牢牢建立在这些刚从高中毕业,初到法国的少男少女的心中。
之后他带着几个他们去了夜店。他一直在观察雪,雪每一个一闪即逝的不知所措或者惊慌的表情都没有逃出他的眼睛。
在这方面,他可谓老手。通过多年的摸索,他发现作为一个中国男人,想要俘获法国女人的芳心是件极其艰难的事情,除了语言的差异,还有法国女人在这方面的保守。尽管她们看上去思想很开放,但扎根在心里作为白种人的优越感使她们充满了警惕性。并且对于她们来说,亚裔不符合她们心目中理想情人的形象。
尽管金钱和外向的性格使他曾在几段关系中走了很远,但结局无一例外以痛苦的失败告终。痛定思痛之下,他把目光重新放在中国姑娘们身上。这种战略思维的调整使他收获颇丰。他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如此容易,几乎是手到擒来,尤其是那些刚到法国的小学妹们。
她们之中的大多数出自优越的家庭,在家里受到万千宠爱,有着不同程度的公主病。尽管其中不乏理性的,但大部分对这世界有着某种可笑的幻想。留学生活无一例外使她们多少感到幻想破灭的失落。不时出现的孤独感以及在陌生环境中的无助感,使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格外渴望爱情。
他深谙其中之道。适当的关切,生活上实质性的帮助,可靠的学长形象的维持,再加上必要的时间,一旦她们对他建立起信任和依赖就是收网的时候。而且他发现,往往不需要很多时间。
对于雪,他愿意耐心一点。他相信,没有哪个女孩能够抗拒时间。只要她愿意和他保持联系,早晚会落入他的情网。
雪越来越频繁地和诚去夜店玩。
她开始享受那种氛围。她喜欢在喝下几杯鸡尾酒之后那种微醺的感觉,她喜欢随着音乐无拘无束地摇摆,她喜欢穿着性感的衣服在舞场中接受人们目光的注视,她喜欢那些男人们张扬的情爱的挑逗。她找到了作为主角的感觉,她厌恶过去的自己,那个被动的,受人摆布的女孩,她要自己来把握人生,享受人生的乐趣。
雪知道诚没有看起来那么可靠。
但她不在乎。年轻时候不玩,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大好年华?
和明的分手让她看清楚了一些东西。她开始明白无论是明,还是楠,或者诚,对她都不是真心的。而她自己呢?她哪一个都不爱,她只爱她自己。
七
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令楠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 既然你不喜欢他,就跟他讲清楚,让他滚。”
楠看了看手机,确实是雪打来的电话。
“ 是呀。他就一小孩儿,还小心眼儿。一点都不像个男的。”
是雪的声音。楠的脸发烫,他屏住气息,瞪着手机屏幕。
“ 赶快把他踹了。” 男人说道。
“ 别说他了。过几天放假我们去哪里玩?”
“ 去滑雪吧。北部那边我正好有几个朋友,想聚一聚。”
“ 好呀。” 雪的声音充满了欣喜。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喘息声。楠的眼睛发红。
希希索索奇怪的声音。床晃动的声音,雪的一声呻吟。男人在低沉地说着什么。呻吟声渐渐连成一片。
楠挂了电话,冲出公寓。
他钻进车,狠狠地带上车门。一路上,车多次差点撞上路边的防护栏。
两个小时后,他出现在雪宿舍楼下。
他按下302的门铃,不一会儿,雪慵懒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来。
“ Bonjour?(你好)”
他说:“ 是我,你下来一下,你上次落在我家的东西我给你送来了。”他竭力克制着声音中的愤怒。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挂了。
楠在楼下等着。他从来都不知道蒙城的风可以这样烈雪可以这样凶。风卷着雪花在夜空中飞舞。明明站在街道上的他,恍惚间听到了朔风穿越森林的声音,呼啦呼啦地在他耳边响着。纷乱的雪花落在脸上时竟然有切肤之痛,它们融化进肌肤,化成一群群黑色的蚂蚁,在血液中暴乱地肆虐,随着心跳声如战鼓般响起,任性地狂欢着,如死灵的舞步,踩在他每一处血管上。
雪从电梯里出来,她画了妆,似乎刚从什么地方回来。
雪见他手上什么都没有。问道:“ 什么东西落你家了?”
她看到他眼睛通红,不由得有些心惊。
楠说:“ 刚才在你家那个男人是谁?”
雪一听,什么话也没说,回身想走。
他把雪从楼道里拉到街上。雪甩开他的手。他瞪着她。
“ 婊子! 你刚才和谁上床了?”
雪甩手给了他一嘴巴:“ 你凭什么质问我?你凭什么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路人而已,你现在给我滚!”
雪花飘落在两人身上。
他冲上去把雪按在墙上,卡住她的脖子。雪挣扎着,在他脸上留下几道血印子。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着,“ 杀了她!” ,面前的雪,于他而言,是令他感到痛苦的魔鬼,而不再是那个给他希望和慰藉的姑娘。
雪睁得大大的眼睛,仿佛在嘲笑着他。他卡得更加用力,直到雪不再挣扎。
雪的身体瘫软下来。他看着面前的雪,雪对他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