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引:
“知足之人,虽卧地上,犹为安乐;
不知足者,虽处天堂,亦不称意。”
——《佛遗教经》

《第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了解别人的人很聪明,了解自己的人很明智。)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战胜别人的人是强有力的,能战胜自己的人才算强者。)
㊣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
(知道满足的人才是富有,坚持力行的人就是有志。)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不离大本营的人就能长久不衰,身虽死而“道”仍存的,才算真正的长寿。 )
以上就是通行的原文于译文。

【第三句上】
㊣知足者富。
1、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向全世界的经济学家们挨个提问:
几百年来经济学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悖论是什么?
我想,大部分经济学家们都会对下面的这个答案点头称赞,即:
整体来说,经济繁荣与人类幸福没有关系。
没错,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悖论,却是一个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2、
2017年,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一书中曾提供了两组数据:
“在石器时代,人类平均每天只能获取4000卡路里的热量,然后还要准备工具、编制衣服、狩猎等等;
而今天的美国人,平均每天使用22.8万卡路里的热量,可以供给电脑、电视、冰箱、汽车等等。”
紧接着,赫拉利提了一个问题:
“如此看来,美国人平均所使用的能量是狩猎者的60倍,但是美国人真的比远古人快乐60倍吗?"
答案是:
“没有!”
其实,别说是60倍了,恐怕连一倍都没有。甚至于我们可能跟古人(或者说是几十几百年前的人),完全是享受着一样的快乐或者承受着一样的痛苦,从来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波动变化。
你这么说有证据吗?当然有。
3、
1999年,美国心理学家埃德•蒂纳设计了一份生活满意度的问卷,分为口头和书面两种问题。
先是在美国的人群中展开了调查,结果是:
38%的人说自己非常幸福,53%的人觉得自己比较幸福,9%的人认为自己不大幸福。
英国人的幸福感百分比与美国差不多接近,而且为了提高调查的准确性,实验人员还询问了当事人的朋友和同事。
事实表明:
当事人的答案与其朋友和同事所做的评价高度相关,大体吻合。
不只如此,还有的研究小组曾经在1975年~1992年间,每年向欧洲的12个国家人群问同样一个问题:
“考虑到各方面情况,你会怎么评价自己的现状?
选项有四个:非常满意,还算满意,不大满意,完全不满意。”
结果怎么样呢?跟埃德•蒂纳的结论没有什么大差别:
“27%是人非常满意,54%的人还算满意,14%的不大满意,5%的人完全不满意。”
类似的情况在亚洲的国家同样适用,比如说日本。
从1958年到1987年,日本人均GDP增长了5倍。
但是有调查表明:
20世纪90年代,日本人对生活还是如同20世纪50年代时一样满意或不满意。
原来,日本人民的幸福感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没错,这种幸福的悖论在经济学界被称为“快乐水车原理”。
这是早在1971年的时候,就被经济学家布里克曼和坎贝尔所提出来的。
意思是:
人类对幸福的追求就像是在“水车”上奔跑的老鼠一样,被某种“欲望”追赶着,越跑越快,越跑越累,始终停不下来,陷入了恶性死循环。
这,恐怕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大悲剧。
4、
原来,快乐如水,欲望如船。
水涨则船高,快乐之河永远无法淹死欲望之舟。
无论是某一个体的生命历程,还是放眼整个人类的历史进程,莫不如此。
我们一直都在“快乐的水车”上前赴后继地追求着、奔波着、忙碌着,一天又一天,一代又一代,循环往复。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哲学悖论:
现代人享受着比古人更好的饮食,更舒适的住所,更美的艺术享受,更安全的环境以及更长的寿命。
但是,现代人却没有体验到比古人更多的快乐。
以上所有的这些事实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幸福,归根结底是一种主观的感受。
我们要知道:
那些生活在石器时代的人,虽然他们的生活处处充满了危险,时时面临着饥寒,平均年龄只有15岁。
在我们看来,他们想要幸福是非常难的。
但相应的,他们的欲望是非常少的。
所以他们的幸福程度,并不一定比现代人少。
同样的道理:
那些生活在奴隶制度下的人,虽然他们遭受了一些压迫,丧失了一些自由,平均年龄只有25岁。
在我们看来,他们想要幸福是比较难的。
但相应的,他们的欲望也是比较少的。
所以他们的幸福程度,也并不一定比现代人少,当然也不一定比远古人多。
再接着,那些生活在封建社会的人,那些生活在近代的人,饮食越来越好,战乱越来越少,医疗水平越来越高。
到了1900年以后,人类平均寿命逐渐突破40岁。
到了2000年初,全世界平均年龄已经达到60岁以上。
无论从哪方面看,现代人都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代。
但相应的,现代人的欲望却是前所未有的多。
结果就是:
现代人所体验到的幸福感并不比古人或者原始人更高。
这是为什么?
其实根源就在于两个字:
“攀比。”
用老子的话描述就是三个字:
“不知足。”
5、
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理查德•泰勒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实验:
他罗列了两种假想场景,问人们愿意做A先生还是B先生。
场景一:
A先生正在一家电影院排队。
等排到他的时候,售票员说:“恭喜您成为本电影院的第10万名顾客,赢得幸运奖100美元。”
场景二:
B先生在另一家电影院排队。
排在他前面的一个人恰好是该电影院第100万名顾客,赢得了幸运奖1000美元,B先生也因此得到了150美元安慰奖。
调查结果是:
绝大多数人都宁愿做A先生。
这是为什么?明明B先生得到的奖金更多。
原因很简单:
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身边的人运气比自己好。
你可能觉得中奖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并不能代表人们的真实态度。
好,我们不妨再来看另一则调查问卷:
在同等服务、同等物价的情况下,你愿意自己每年挣5万美元,周围其他人年收入25000美元。还是你每年挣10万美元,周围其他人挣25万美元?
结果是:
大多数人都选择第一种,宁可自己的收入是别人的两倍,哪怕每年挣得钱只是第二种情况的一半。
最近,英国沃里克大学研究员克里斯·博伊斯的一项研究提供了更加强有力的佐证。
他历经七年陆陆续续调查了10000多名英国人的收入和生活满意度,数据表明:
“一个人的收入如果高于邻居,对生活就比较满意。反之,则不满意。”
没错,这就是人性。
也就是说:
“人的幸福感并不取决于自己拥有什么,而是取决于他周围的人拥有什么。”
6、
我们可以打一个简单的比方:
假如你周围的人都开的都是法拉利、劳斯莱斯、布加迪威龙等等世界一流的跑车,那么就算你坐在一辆宝马车上,也不会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快乐,甚至你会感到羞愧和难过。
相反,只有你身边的人都开的都是吉利、大众、比亚迪等等普通款式的轿车,那么坐在宝马车上的你,才会觉得春风得意。
但是不要忘了:
你的这种快乐其实是非常短暂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麻木。
然后你又会将目光转向那些开跑车的人,开始新一轮的竞争和攀比,最后就变成了一只追逐“快乐水车”的老鼠。
这种现象其实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享乐适应”,最典型的例子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心理学家们对美国伊利诺伊州中彩票的人所作的一项调查:
这些幸运的人都赢得了50万到100万美元的大奖,可是他们的快乐平均下来仅仅持续了一年。
一年后,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比其他没中奖的人更幸福。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
他们的欲望比没中奖之前提高了。
一句话:
“只要你不知足,你永远也不会感到快乐。”
7、
《佛遗教经》里记载了一段释迦牟尼在圆寂前对弟子们的说法:
“若欲脱诸苦恼,当观知足。
知足之法,即是富乐安稳之处。
知足之人,虽卧地上,犹为安乐;
不知足者,虽处天堂,亦不称意。
不知足者,虽富而贫;
知足之人,虽贫而富。”
没错,虽然时空两隔,释迦牟尼与老子未曾谋面。
但他所留下的遗教,无疑跟老子出关前的遗作不谋而合。
即:
“知足者富。”

【第三句下】
㊣强行者有志。
1、
在上一章中我们提到过“自胜者强”,意思是:
在看清人生的现实之后,依然能保持乐观的强者。
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表达就是: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所以,当这些“强者”在躬身行事的时候,当这些“真的猛士”在追求理想的时候。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在勉强自己。
比如孔子为了平天下周游列国十五年,一辈子颠沛流离,一辈子碰鼻灰。
后来有一个守门的卫兵就评价他说:
“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明知没有结果却还要坚持去做的人)
在这个守门卫眼中,孔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强行者”。
2、
谈到这里,恐怕很多人会有一个疑问:
老子提倡的是“道法自然”,这里的“强行者”应该是贬义还是褒义?
我们不妨先来听一个故事:
国外有一本小说叫《Behold A Pale Horse》,中文直译过来就是《看见一匹苍白的马》。这部小说在1964年被拍成了电影,电影名一般被译作《十面埋伏擒蛟龙》。
这部电影讲的是在1936年~1939年,西班牙内战时,马德里遭遇屠城。
一位共产党人死里逃生,逃到法国后,过了十几年穷困潦倒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一个小男孩敲开了他的门。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小男孩是他曾经革命战友的遗孤。
小男孩之所以翻过比利牛斯山千里迢迢来找他:
一是为了见见传说中的大英雄,二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杀回去为死去的父亲报仇。
他不忍心告诉小男孩共产党大势已去,没有希望东山再起了。
他虽然表面上没有允诺,但小男孩的目光就像一根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内心的动脉深处。
过了一段时间,他得知母亲病危。
其实他当年离开西班牙之前,就跟母亲约定:
“此生一定会再回来。”
他为了见母亲最后一面,孤身一人翻过比利牛斯山。
半路上遇见一位神父,神父临别时托小男孩告诉他说:
“你母亲已死,不要回去了!西班牙的警察局长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你来送死。”
当天夜里,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但是第二天,他并没有选择停下脚步,而是毅然决然地踏进了西班牙。
最后经过一番惨烈的战斗,由于寡不敌众,慷慨就义。
没错,他用自己的死,照亮了小男孩的眼睛。
只有他死了,才能让共产党人的精神永远活在小男孩的心中。
3、
严格来说,书名《看见一匹苍白的马》只翻译出了字面上的意思,虽然准确,却并不传神。
李敖就曾经指出,其实书名里藏着一个典故。
这个典故来源于《圣经•启示录》里的一段话:
“我看到前面是一匹苍白的马!马上的骑士被命名为“死”。
那么,看见了苍白的马,无疑就等于是看见了“死”。
也就是说,这本小说的名字意译过来应该是:
“《看见了死亡》”。
这位共产党人明明看见了死亡却依然慷慨赴行,在其他人眼里不就是一个“强行者”吗?
现在,我们假设这个故事在现实中真的发生过,再假设老子穿越到了现代。
那么试想,老子会选择贬低还是赞赏?我觉得是后者。
4、
所谓的“志”,《说文解字》的解释很精彩:
“志者,心之所之也。”
“所之”的“之”是动词,代表“至”、“到”。
意思是:
“心想抵达的地方。”
通俗一点讲就是:
志,就是灵魂有所归属。
所以,“有志”其实约等同于现在“有信仰”的意思。
而自古以来,有信仰者的所作所为在我们普通人看来都是“强行”。
比如“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子、比如“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孟子;
比如“六出祁山,匡扶汉室”的诸葛亮、比如“四年囹圄,一心求死”的文天祥等等。
他们在老子的眼里,都属于“强行者有志”。
这里我们要注意:
“强行者”并不是老子在《四十二章》里所谓的“强梁者”。
“强行者”指的是自胜的强者,“强梁者”则代表的是自大的强横者,二者有本质的差别。

【第四句】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1、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逃往日本。
谭嗣同则认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于是决定“以身殉法”,免得世人将“戊戌变法”看成是一场庸俗的宫廷权力之争。
他在牢里写了两句很有名的诗: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所谓“去”就是“离开”,指的是逃掉的康有为和梁启超。
所谓“留”说的就是自己,泛指留下来的“戊戌六君子”。
一去一留,虽然选择不同,但是各有功用。
谭嗣同早就向梁启超表明了决心: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梁启超《 戊戌政变记•第五篇》
也就是说,在谭嗣同看来:
逃掉的人,是为了保存变法火种;
留下的人,是为了净化变法精神。
二者相辅相成,就像是两座巍然挺立的昆仑山一样,支撑着未来中华民族的脊梁。
缺了任何一项,少了任何一种人,戊戌变法都是不完整的,没有意义的,无法彻底唤醒中国人。
2、
谈到这里,或许你就明白了:
逃掉的康梁二人,属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不就是老子所说的“不失其所者久”吗?
留下的“戊戌六君子”,属于“其人虽死,其精神永存。”
这不就是老子所说的“死而不亡者寿”吗?
后来中国有一个成语叫“死得其所”,就是来源于《道德经》里的这两句原文。
3、
关于“寿”这个字,许多人可能会有疑问:
“寿”本来是指长寿,怎么能跟“精神永存”联系起来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先要弄清楚“寿”的本意是什么。
“寿”的甲骨文是(如下图):

是一个“S”型,外加上下两个“口”。
有的人认为这个字形像“田”,寓意是:
有田地的人就能吃得饱,从而长寿。
字面上似乎说得通,但总感觉有些牵强。
直到我最近看了《老浦识字》提供的一个新解释才恍然大悟,老浦认为:
“寿”字,跟甲骨文里的“神”和“雷”很接近(如下图):


很明显,“神”和“雷”的甲骨文,都是古人对“闪电”形象的一种模拟。
老浦进一步指出:
甲骨文“寿”字里的两个“口”,其实是古人的一种祭祀之器,表示向神祈寿的意思。
也就是说:
“长寿,是神的一种赐予。”
换而言之:
“寿,本来就是神的能力和象征。”
而“神”在《道德经》中被老子“去人格化”,命名为“道”。
由此可见:
代表了“死而不亡”的“寿”,即可以当作是“神”的象征,又可以看成是“道”的外显。
同时我们也知道:
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就是因为人身上某种特有的精神属于“神”的一部分,属于“道”的一部分。
4、
如果一种动物死了,它就会很快地彻底消失。
因为动物的影响力仅限于它活着的时候,只要一死,它对后代唯一的影响就是基因。
但是如果一个人死了,他并不会马上失去影响力。
除了基因的影响之外,他的思想和观念也会暂时“寄宿”在下一代人的头脑里,继续影响并操控着他们的行为。
通俗地讲,这就是所谓的“家庭影响”和“社会环境影响”。
当然,大部分人的影响力不会超过一百年,等到曾孙那一代,他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比如我们通常都会不知道曾祖父的名字)。
如果一个人身上的神性越多,或者说离“道”越近,他的影响范围就越大,影响力就越持久。
5、
自然界有一种耐旱性极强植物叫卷柏,它的特性就是:
“随风移动,遇水而春。”
它可以四海为家,漂泊在世界上任何角落。
没水的时候就会进入“假死”状态,一遇水立刻复活。
所以卷柏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
“九死还魂草。”
它的生命力强到什么程度呢?
曾经有一个日本科学家做实验时,不小心把水溅到了一颗卷柏的标本上。
在实验室“冬眠”了十几年的卷柏标本,竟然奇迹般地复活了。
卷柏的这种生命状态简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可以说是“死而不亡”的形象“代言人”。
6、
没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们仔细想想就会发现:
卷柏何止存在于自然界?难道我们人类社会里没有“卷柏”吗?
当然有,比如孔子,比如孟子、比如诸葛亮、比如文天祥、比如谭嗣同、再比如我们提到的《看见一匹苍白的马》里的那个共产党人。
他们其实就是我们头脑里的“卷柏”,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东游西荡,穿梭旅行。
当有一天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在头脑里凿出思想之泉时,他们就会在这个人的头脑里突然“复活”,然后安营扎寨。
他们思想就好像一种精神基因,只要遇到合适的“头脑”,就会一代一代复制并传承下去,永不衰亡。
也就是说:
即使他的身体已经死亡,但是他的精神依然会存活着。
所以老子说:
“死而不亡者寿”。

第三十三章下半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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