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椅一角放着一本英文小说,我看不懂,封面是一只什么野兽的眼睛,红得发亮,像是嵌在书里一样,很诡异。我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了书旁边,抬着头看着,远处天空中飘着的紫霞阴沉沉地,往西移动,接着慢慢地变成了黑色,与几座高耸的山头融为了一体。
天色一暗,整个公园就开始热闹起来,所有的寂寞似乎都被打散了,在水泥地面上滚荡着然后消失在了广场边缘的低矮草丛里。然而,即使那些穿着短小衣服的孩子在我眼前嬉闹,喧吵,我也只是觉得难过得可怕,因为所有突如其来的声音袭击了整个广场,整个公园,正在吞噬着我。
这里有几个分布在公园广场边缘的长椅,每个椅子上面都放着一本书,感兴趣的人们可以拿旧书过来交换,拿走那本置留的书然后留下自己的书。所有的长椅都不会没有书,所有的人都极其地有素质,或者说所有的书从一开始就没人换,谁知道呢。我摸了摸手边那本英文书,它好像一直在这,没有被换,连一个偷它的人也没有。
人群渐渐零落地靠近我,我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海边,海里的礁石全是人群激起来的海浪,往我的全身扑来,堵住了我所有用来呼吸的毛孔。那种欢乐的自然与轻松像是一根根刺,扎着我的眼睛。
“真热闹。”有个男人坐到了长椅上说。
“是啊。”我把书和信封往我这边挪了挪。
“你看那些孩子。”他指着广场上踩着脚踏车的短小的孩子,“他们是未来的花朵。”
“你说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还是女孩?”他问。
我眯了眯眼,我看不清他手指的方向,那几个拥杂在一起的孩子奔跑着重叠在一块,在圆形的广场上围绕着一个长方形带着单杆扶手的脚踏车,就那么一圈圈转着,像个不知疲倦的石磨。
“我觉得他们挺像一只只蚂蚁。”我拿起了手边的书。
“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玩过,用那种白色的球在地上画一个圈,捏几只蚂蚁进去,它们就会像现在这样转圈,除了不会笑。”
“然后呢?”
我把书又拍在了长椅上说:“用手拍死它们,里面所有的蚂蚁。”
他放下了那只胳膊,扭着头看着我。我冲着他笑了一下,他好像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下身子,我接着说,“它们就不会动了,因为转圈实在是太累了。”
“可是圈是你画的啊。”
“是啊。”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看着莫名其妙的我,又看了看我紧紧摁在手底下的书。孩子们三五个跑了过来,坐在两米远的地上,比划着什么。有一个穿着黑色小短裤的男孩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跑到了我旁边陌生男人的面前。
“爸爸,你和我一起玩吧。”他手里拿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玩具,一直在交替地冒光。
男人被他儿子拽走了,他站起来我才发现挺高大的,圆圆的身子像是被蚂蜂蜇过一般,整个身子在刚刚亮起来昏黄的灯泡下看上去有二百斤,可是就那么轻易地被一个短小的孩子拽走了,加入了欢乐的喧嚣中。
我知道什么是欢乐的喧嚣,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栋别墅一般的房子,上上下下都被挤满了孩子,大小不一的孩子。我们每天都会笑,因为那是可以被快速选走的唯一标准,没人想在家里放个郁郁寡欢的瓷娃娃。于是我拼命地练习微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缺少的那颗门牙让我笑起来无不透着恐怖和诡异,总好像我这活着的一生都是在等待那颗门牙的生长。并且,那个完全不存在的空洞却恰好如一张真实存在的网,我始终逃不出去。我在别人的欢笑️声中成长,又在那些欢笑声中孤独着,长了一身不疼不痒的肉皮。
但是坐在这里,沉浸在这种欢笑声中,我还是会打心底里害怕,于是这种异样的恐惧感会让我暂时忘了那件事,也只是暂时。
“我没来晚吧。”他到了,坐在我的旁边。
我没有回头,“长椅上的书还是那本英文小说。”
“和上次一样?”
“是。”
他把手里的提包放在了地上,显得很重,里面的金属碰撞在一起发出咔嗒的声音,然后揉搓着双手又抿了抿嘴唇。
“也许就不会有人看。”他说。
“为什么不会有人看呢?”
“就和不会有人管你的事一样。”
“那就拜托你了。”
“你最好补补那颗牙,也许就不会有人死了。”
我把那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笔钱。他提上提包走掉了,像上次一样,然后等着我的下一个电话。
我很头疼。再这样下去,我的钱都要花光了,他要的价格太高,但是我自己真的没法处理。那些在公寓里倒下的身体总是会不停地流血,沙发,地毯,有时候是床单,甚至写字台上。于是我和那个提包的男人见面越来越频繁,他包里的所有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但是等我回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相信还有下次,他不会嘲笑我,也许是因为我给他了钱,也许是因为我是他朋友了吧,我不知道。
我把那本英文书放回了长椅的另一角,我和它之间被拉开了一段距离,感觉很安全,每次来到城北公园的长椅上,这本书总会让我感觉很安全,总感觉它像极了我,从不会被人选择,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但是又希望它会被人选择,不要再像我。
有一只脏兮兮的狗摇着身子走了过来,我看着它穿过了广场上所有直立的腿,钻过了那些三角形的胯下,蹲在了我的面前,看着我。它很矮小,暗白色的毛发打着结,就算是拿着沾水的梳子也不可能梳得开,其中还夹杂着一撮撮的棕黄,两只眼睛下方起着水泡。
我伸出左手试图去摸它的头,但是好像指甲里还有一些血迹,它嗅了一下就缩了回去,然后怔怔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如此平静。”
“什么?”
“你用烟灰缸把那个女人的头砸出了一个坑。深得像个黑洞,从里面不断往外冒血,那些红色一直从沙发上喷到天花板上,一直。”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可以处理得了吗,你以为你可以花钱把那些角落擦一遍然后把尸体剁成块带走吗。”
“我花了很多钱,他会处理好的,那是很多钱!”
“那些水泥块一般的尸体会一直藏在你心里,你是知道的。”
“那不是我的错,她笑了,她看到我的时候笑了。我尽量不露出那个门牙的空洞,但是她笑了,那种笑我听过,我听过无数遍了,我必须那么做,这不能怪我,绝不能!”
“她只是敲了门,把东西拿给你,你买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录视频,在偷偷地发给她的朋友,告诉所有人这里有个缺门牙的男人,嗨,快来看啊,他的门牙掉进了下水道里,或者被自己吃掉了。她和全世界都在笑我!我能感觉到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包括她手里的手机,她口袋里藏着的所有针孔一样的摄像头。”
“你翻看过了,所有的口袋你都翻看过了,什么也没有,这个女人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血。”
“她吃下去了,她一定是最后的时候吃下去了,她太可恶了!”
“你是一个魔鬼。”
“我不是!”
“这样看来,你比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还要可怜,还要可怜。”
“你滚!”
我踢了踢这只盯着我看的土狗,它舔了舔嘴唇哼了几句走掉了,扭起来的身子让我感觉它可能明天就会死了,很好,我也不想再见到它了。
那群坐着的孩子不知道去哪里了,嬉闹声小了很多,从看不见的广场一角传来。有一群老人集中在了广场中央,好像在等着什么,有秩序地排着队,离得我很远。但是我好像能听到他们的呼吸,每呼吸一口就会少一口,如果我也会变得这么老,我可能会好很多,因为他们的牙大部分都掉完了,只是我能熬到那个时候吗,我还要杀很多人,我真的是恶魔吗?
那个胖子男人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踩着地上树叶的影子,遮住了一寸寸的光,他把长椅上的书拿了起来然后坐下了。
“你刚刚在骗我。”他说。
“什么?”
“蚂蚁会跑出去的。”他把书放在了大腿上,又把手搭在了上面,“我试了,和我儿子。”
“哦,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是我画的圈不对吗?”
“我刚刚杀了一个人,就几个小时以前。”我抬了抬手腕看了看表,“其实我不记得杀了多少个了。”
我冲着他张着嘴笑,故意露出了缺掉的门牙,他这次没有往后缩,反而认真看了我一眼,扶了扶眼镜。我才注意到他的黑框粗制眼镜,像是弯折的筷子围成的圈,很蹩脚。
“我也有想杀的人。”他把视线转向了前面,我顺着扭过了头,看着他眼神聚焦在他的儿子身上,他继续说,“一年前那个外国人猥亵了我的儿子,然后回国了,他才五岁。”
“是吗?”
“他们像花朵一样,不论男孩女孩,不是吗?”
“好像是吧。”
我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在长椅上却缩成了一个毛线团,软得都快融化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应该是被什么液体浸透了。
“谁不想杀人呢。”他笑着说。
“可是我真的杀了人。”
“也许你很恨那个人吧。”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你总要有一个理由,人活着,做事情总要有一个理由不是吗?”
我低下了头,看着手指甲里的血,从那里面似乎还飘出了淡淡的血腥味。我再次张开了嘴,用那个缺少的门牙对着他。
“你为什么不笑我。”我说。
“我笑不出来。”他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看着他的儿子,然后继续说,“他们是未来的花朵,不是吗?”
他站了起来,拿着那本英文书。
“我学了一年的英语,想去杀了那个外国人,呵。”他看着我,“我拿走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是我的。”
“我知道,我只是问问。”他顿了一下,“还有,你其实没杀过人,对吧?”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就转过了身,然后走向了他的儿子。我也没法回答他,也许我根本就没杀人,我太害怕了,那些嘲笑,每一声都像是耸立起的柱子,把我的恐惧顶到了头上,穿破了那些干净的云,和一尘不染的天空,一直都是。
那本书竟然被拿走了,我抬起了头看着完全黯淡下来的天空,也许我真的没杀人,一个人也没有。
电话响了,我接了起来。
“都处理好了,你这次真狠,哪里都是血。”
“什么?”
“下次再这样只能加钱了。”
对面挂了电话,我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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