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了,一下午忙得水都没来得及喝,回到办公桌前,我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有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人,莫欣欣,我的初中同学,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她了,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我。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提了口气回拨了过去。
“张友军,我回来了,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电话一接通,我刚“喂”了一声,就听到莫欣欣迫不及待的声音。
她这个时候应该在北京上大学才是,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了,她甚至都没问我有没有空,直接就约我吃饭,我心里立刻感觉热乎乎的,一秒不到就答应了,并很快约定了吃饭的地方。
一身臭汗,得先回家换身衣服,我只是个年轻的小片警,一天的工作全是些琐碎,没想到一个电话竟让我心情大好。我骑着电动车,哼起了小曲,回忆起我跟莫欣欣曾经的年少时光。她总是剪着齐耳短发,衣服干干净净,一本正经地好好学习,可我没少捉弄她,我的座位在她后面,没坐相的时候,把脚搁在她的凳子腿的横木上不停地抖动,她扭头瞪我,我假装没看见,有时我还藏起她的作业本,故意让她被老师批评。
“你——真——坏——”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看到人行道上两个放学的小学生在打闹,男生抢走了女孩的帽子,女生在后面大喊。当年莫欣欣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赶抢走她习题册的我,口里也喊着这个,想起她严肃的脸上红扑扑地,撅着个小嘴,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当年的我真比小学生还幼稚呀。
我回家迅速洗了澡,换了件挺括的衬衣,出门前还特意在镜子前捋了捋头发。约定的地方并不远,打车十分钟就到了,餐厅不在核心区,生意比较冷清,但是环境不错,是个聊心事的好地方。我早到了十分钟,进门后眼睛一扫,竟看见莫欣欣已经坐在靠窗的沙发座上,她一身黑裙,长发披肩,戴着黑色细框眼镜,侧着脸望向窗外。
“不好意思啊,等了一会儿了吧。”我笑嘻嘻地坐到莫欣欣对面的沙发座上,她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转过头来。她神情忧伤,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着,看起来好像刚刚哭过。我立刻收起笑容,并腿端坐,手平放桌上,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等她开口。
“我妈妈去世了,我这次是回来办丧事的。”冷了半分钟,莫欣欣终于说话了。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她看起来一脸悲伤,她的妈妈我初中的时候好像还是见过的,印象中她和她妈妈有着一样的标致脸庞,都是一副认真而严肃的样子。
那是一天放学,我在学校踢完球回家的路上,看到莫欣欣独自坐在路边啜泣,她的破自行车倒在地上,链条断了,她右裤腿的膝盖处也破了,还用手捂着出血的脚踝。我扶她起来,送她回了家,用她家药箱里的绷带、纱布帮她包扎了她脚踝的伤口,记得我还惊讶于她家药品的齐全,她说她妈妈是在药房里工作的。
她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阳台上还种了很多我不认识的花花草草,香气扑鼻。后来她妈妈下班回来,给我家里打了电话,留我吃了饭。她妈妈做的菜清清爽爽,我没记得吃了什么,只记得每个菜青是青,红是红,颜色搭得漂亮,摆盘还整齐,不像我妈做的菜浓油赤酱,久煮烂炖,我和我爸倒是吃得开怀,可卖相与猪食无异。
我拉回了思绪,劝莫欣欣节哀,无力地安慰了几句,觉得她不会只是想约我来告知这个消息,于是问她:“阿姨是怎么过去的,生病了吗?”
莫欣欣的眼睛瞬间涌出了泪水,她摘下眼镜,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睛,又抽了张纸巾擤了擤鼻子,然后端起桌上的水杯仰头猛喝了一口,良久,放下杯子,我猜那水的味道是咸的。
莫欣欣低眉看着右手握住的玻璃杯,齈着鼻子说:“我妈是生病了,但我觉得她并不是病死的。我上个月回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可最近突然就打电话告诉我不行了,等我赶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是不是病情突然恶化了呢?”
“我妈妈确实生了一种严重的病,但也不是那种会一下子就不行了的。”莫欣欣这会儿平静了不少,理性又回到了脸上,抬头看着我说:“九个月前,我妈感觉肌肉无力,突然摔倒了,一查得了渐冻症,渐冻症你知道吗?就是霍金得的那个病。”
“啊,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怎么会这样?有时候命运就是爱开这种玩笑,一般人得那个病的几率才十万分之几,我妈性格温顺,一向良善,从没害过什么谁,工作也勤奋,那病却偏偏找上她,可有的人却活得那么好……”莫欣欣忿忿的情绪突然一下子刹住,转而黯然地说:“虽然我是学医的,却也无能为力。”
大多数人得那个病恐怕都会接受不了,到目前为止,医学界都还是没法解释那个病的病因,一般人碰上了只能解释为命不好,我也没法想象一个普通人得了那个病该怎么生活。
“那个病是一种肌肉萎缩症,随着病情发展,会逐渐丧失行动能力,发展到最后甚至会失去吞咽和呼吸的能力,就算一口痰卡住了,如果不靠外力吸出来都能把人憋死,但是如果病情发展得慢点,护理得当,少则也是可以活三五年,多则像霍金不是也活到了八十多岁?上个月回来时我跟我妈说,让她好好活着,医学会不断进步的,我毕业了也要去研究这个病,帮她找到治愈办法,她听着还很高兴的,我也坚信我一定能救她。”看到她坚定的表情,让我想起她初中时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还曾经嘲她是五四时期的女学生。
“可是没想到,才一个月时间,她就突然……”终于,她的泪水再也没控制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抽了张纸巾迅速擦拭了泪水,然后捂住鼻子,身子侧向窗外,无声地抽噎,我只见她肩头耸动,纠结着该说些什么,但是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见她渐渐止住哭泣,转过身来,将湿透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戴上眼镜望着我,我问了一句。
“有的,我想请你帮我检测一下这个。”莫欣欣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放到桌上。
这是一个普通的塑料药瓶,没有标签,我拿起来拧开,看到里面放了一种白色粉末,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我外婆家是农村的,我妈考上了大学后才从老家来到城里,毕业后留在这里结婚生子,自从生了病之后,她就从老家找了一个远房表妹过来照顾。我回来之后见表妹神色不对,好像在藏什么东西,我就趁她不在,进她房间翻找了一下,在床底最深处的角落里面,找到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这个白色粉末,于是偷偷取了点出来。”
“你是怀疑你的表妹……”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都是亲戚,我自然不希望是那样,但是我确实看到她房里有些首饰是我妈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妈给她的,每天她把妈妈照顾睡觉了之后,有时候会跟别的小姐妹出去玩,也不知道她会交一些什么样的朋友,而且她一向花钱比我大手大脚,我妈妈那种情况,进食全都要靠她,如果她要有什么坏心思,的确防不胜防。”恢复了理性的莫欣欣,条理确实比较清楚,对表妹的动机、手法和犯罪证据都有了合理的推测。
“如果亲属对死者的死因有怀疑,是可以提交公安局安排法医尸检的呀。”
“我妈妈毕竟身体那样了,表妹辛苦照顾了她那么久,我要是贸然怀疑表妹,亲戚那边也没法交代,现在家里来了一群妈妈老家的人,我也不想闹起来,所以想先有了证据再说。我知道你在派出所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她望着我,灯光下泪光盈盈,我看见了自己在她眼里的投影。
我愿意帮她吗?这次约会的结果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虽然我以前常常捉弄她,可是她提了要求我从来都不会拒绝,更何况这不仅仅是同学关系的事儿,还可能涉及了一起犯罪。
“交给我吧,等我消息。”
检验员王彤在实验室里忙得不可开交,最近有个碎尸案,检验任务一大堆,但她是我唯一能找的人了,办公室的刘姐曾经试图撮合过我们,见过一次之后,都说忙,没找到机会见第二次。她透过走廊的大玻璃见我来找他,摘下口罩笑眯眯地冲我招手,看到我举起小药瓶,她“哦”了一声,接过样品,她眼里就只有了仪器设备和试剂了,我再也捕捉不到她的目光了。
“亚硝酸钠”,她在纸上写了个化学式。
“这东西有毒吗?”
“这是一种工业盐,少量可以用来腌制鱼肉,但是到了一定剂量就有毒了,之前有个杀妻案,那个丈夫就是每天在妻子的饮食里放了0.1~0.2克,两个月不到,妻子就被毒死了。”
“这个东西好买吗?”
“这就是一种普通的盐类试剂,网购500克,几十块钱。”
我给莫欣欣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检测结果。“可是光凭这个不能说明什么,她可以说那是买来做腌肉的,要想证明确实跟你表妹有关,恐怕还是需要尸检,你打算怎么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的声音,“我觉得可能还是应该先跟表妹谈谈吧,我知道太麻烦你了,可是能请你明天到我家里来一趟吗?”
她或许需要我这个朋友来帮她询问,或许需要我这个警察在旁做个见证,总之我没有多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一早赶去莫欣欣家,路上我就开始回想起初中时来过的那个规整干净、充满花香的房子,可惜这次再也吃不到阿姨做的那清清爽爽的饭菜了。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莫欣欣从房里出来说了句,“这是我爸”,还没等我叫一声叔叔,便将我拉走了,我回头刚想再礼貌一下,见那个男人一转身便出门去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跟莫欣欣的爸爸打照面,初中那次吃饭一直没见他回来,印象中她也从没提过这个男人,他当年也没在学校出现过。
进屋前瞄了一眼客厅,摆设空旷了一些,大概是她妈妈的病需要在屋里走轮椅的缘故。进到房间里,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我不由地打了响亮的喷嚏。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清脆的声音说:“这是阿姨生前的房间,她喜欢夜来香。”
屋里并没有花,花香应该已经渗透到屋里每一寸织物里了,可怜莫欣欣的妈妈那样一个生活里充满香气的女人,命运居然待她如此不公。
“小桃,这是我同学,过来一起坐坐聊聊吧。”莫欣欣在房里摆好了茶水。
“安排了明天遗体告别,然后就火化了。”莫欣欣不经意地说了句,看似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小桃听。
“小桃,我很少回来,也不知道一直以来我妈对你好吗?”莫欣欣看向小桃。
“好呀,她总给我钱花,还说我年轻,让我有空多出去玩,不用老陪着她。”小桃看起来是个简单的女孩,不像城府很深的样子,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动机去害一个病人?
“那,这是什么?”莫欣欣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白粉丢在桌上,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这,这,这不是……”小桃瞟了一眼那包粉末,立刻紧张起来。
“你想狡辩,这不是一种慢性毒药?”
“我,我,我没想害阿姨的,这不是……”小桃额头上渗出了汗,嘴唇在抖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跟你说,我同学是警察,你不跟我说,那就去跟警察说!”莫欣欣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变硬,步步紧逼,竟有些警察办案的气势,我也端起严肃表情,挺直身板,就像一下子穿上了警服。
小桃被突然的阵势吓了浑身一抖,“我,我是想下毒,但不是阿姨,而是你爸。”
莫欣欣怔住了,一下子语塞,“为,为什么?”
“我其实谈了一个男朋友,可是有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你爸喝多了,他拦着我,不让我进房间,后来还……”
“别说了……”莫欣欣声音一下子软下来,颓然瘫在椅靠上。
小桃内心的激愤已经喷薄而出,挡也挡不住了,“我以为你爸是好人,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他这样欺负我,我跟我男朋友都还没有那个……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掉,我上网查到这个东西可以慢慢毒死人,一气之下就买了一些。不过我还没放几次,就被阿姨发现了,她看到了你爸碗边的粉末。其实那天晚上的事,阿姨在房里都听到了,所以她一直在观察我,后来她劝我,安慰我,还说会补偿我,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放了。”
我扭头看向莫欣欣,她的泪水又一次流淌下来,我把抽纸递过去,这两天看她哭了太多次了,我开始心疼她,后悔初中时没有对她好一点,她可能和她的妈妈一样,坚强的外表下,其实身边一直缺少一个男人的关怀。
小桃回了自己的房间,我静静坐在莫欣欣旁边,除了陪着她,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忽然,外面大门“嗵”一声打开,“砰”一声门把手撞到墙上,莫欣欣的爸爸冲进来,手握拳猛捶小桃的房门,高声叫喊:“你这个小妖精,你到底干了什么?居然让她把保险受益人改成了你。”
小桃没有开门,在屋里不发一声,“咚咚”捶门声还在持续,声响都传到了外面走廊,我正准备起身制止,莫欣欣“霍”一下站起来,恨恨地扔掉手里的纸巾,走出房间,厉声吼道:“你还有脸说,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不知道吗?”
那个男人一下子像被定住了一样,惊愕地望着莫欣欣,握拳的手还悬在半空,终于,他松开拳头,垂下头往门外走,嘴里不停嘟囔着:“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哐”一声关上门出去了。
小桃始终没从房里出来,屋里又恢复了宁静。莫欣欣无奈地望了我一眼,朝阳台走去,我跟着她。阳台上种了不少花草,她盯着其中最大的那一盆。那盆花一看就是养了很久的样子,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上面缀满白色的细长花苞,散出淡淡的幽香,跟刚才房间里的味道一样。
“你知道得了渐冻症的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吗?是病人始终头脑清醒,却看着自己不断的丧失各种行动能力,最后身体完全被束缚住,什么都干不了,随着病情恶化,最后可能变得跟植物人一样。有意识,有感觉,有思想的植物人,那种痛苦,有时候可能还不如植物。”莫欣欣伸手摘去花上的一片枯叶。
“你认识夜来香吗?这是我妈妈最爱的花,夜来香的花语是纯洁甜蜜的爱情,独立自主的人生,这也是我妈妈对我最大的期许,她希望我得到爱情,却不被爱情束缚,不要像她一样。这花白天是闭合的,晚上才会开,而且晚上香气尤其浓烈……”莫欣欣一下停住,像哽住了一样。
“小桃,小桃。”她突然转身急匆匆地冲向小桃的房间。
小桃怯生生地拉开门,轻声问:“姐姐,怎么了?”
“小桃,我问你,那盆夜来香,你晚上是放在哪里的?”
“阿姨说晚上有蚊子,让我搬到她房间,说那花能驱蚊,所以我每天晚上搬进去了,白天再搬出来晒太阳。”小桃明亮的眼睛望着莫欣欣。
“这样多久了?”
“半个多月了吧。”
“每天?”
“是啊,我有时候忘了,阿姨还会提醒我。”
莫欣欣身子一软,小桃立刻上前伸手托住她的腰,我一步跨上去,搀住她的胳膊,把她几乎歪倒的身子移到沙发上坐下。
“莫欣欣,怎么了?”我看她脸色煞白,嘴唇发青。
“姐姐,我去给你倒杯水。”小桃跑进厨房。
过了大概五分钟,莫欣欣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小桃递过来一杯红糖水,关切地问:“姐姐怎么了?是低血糖了吗?”
莫欣欣抬起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垂下了眼睑。
“没事,我没事,我一会儿就好了。”
看莫欣欣渐渐好转,我让她好好休息,准备告辞,可她却坚持要送我下楼。走到小区中心花坛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扭头望着我。
“我妈妈的告别会是明天,然后就火化了。”这句话今天已经是听她说第二遍了。
“你不打算尸检了吗?”
“不用了,我知道……她是自杀的。”莫欣欣低头望向花坛里的一片兰草。
“怎么会?她四肢不能动,没有自杀的能力呀。”我迷惑了。
“你知道吗?夜来香的香气是有毒的,尤其是晚上,停止了光合作用,会大量排出废气,正常人闻了都会头晕,气喘,胸闷,难受,何况我妈妈那种情况。我猜她一定是心里觉得太痛苦,想要解脱了,才会骗小桃每天晚上把夜来香搬到她的房间。”莫欣欣说话时鼻子抽了几下,但还算平静。
她又看着我说:“谢谢你这些天一直陪着我,一直帮我,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
“我,我……”我嗫嚅着,犹豫这个时候合不合适说点自己的想法。
“我明年就毕业了,虽然我妈妈不在了,我还是打算实现对她的承诺,研究渐冻症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使命。你能理解吗?”
这几天我看着莫欣欣这样伤心难过,我怎么会不理解?我明白她会依据她的使命来走她前方的路,她依然理性而坚强,她会如她妈妈期望的那样会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至于甜蜜而纯洁的爱情,已经摆到了次位。
她靠近我,我还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花香,那是刚才她家里带出来的夜来香的气味,这样让人愉悦的香气,居然也能要人性命。人如果有灵的话,莫欣欣妈妈的灵魂会不会因为摆脱了肉体的束缚而高兴?她会不会随着这夜来香的香气一起,伴在她女儿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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