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魂

前几天收到阿公新做的一点红茶，实在是太忙了，收到后被我胡乱塞到一个角落里落灰，一直没有打开泡来喝喝看。

今天接到阿公的电话。

“小毅啊，饭吃了么？”外公的声音有些沙哑。

“吃啦，阿公，你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么。”

“我身体好的很，你不要担心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吃的好一点，不要不舍得花钱，钱不够，阿公这里还有一点！”

“阿公。我有钱，吃的也很好，你就不要担心了。”

“好好好，那阿公就放心了。上次我叫你妈给你寄的茶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前几天刚泡了一次，很好喝！”

“好喝就好，好喝就好，你胃不好，要多喝点红茶。喝完了就和阿公说。阿公给你做。阿公什么都不会，就做茶最拿手。”

挂掉电话，心里满是愧疚。出来工作已经五年了，五年来只去看过阿公四次。每一次去看他，他总是会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担心我在外面时表示吃不好睡不好，长满皱纹的脸会因为过于激动显现出红晕来。

阿公做了一辈子的茶。十五岁就跟着村里一个有名的师傅学做茶。这一做就是六十多年。他手里出的茶，每一个喝过的人都叫好。一方面是因为我阿公花费几十年时间打磨出来的做茶手艺是真的好；另一方面，按照我阿公的说法是我们那里的茶树都有自己的魂。

阿公曾经跟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在他十七岁那年，师傅带着他上山去采茶。两个人随身带了一个很小的袋子，往山里走去。春雨纷纷，群山都笼罩在一层湿乎乎的蒙雾里。茶在雨里更显翠绿。师傅带着阿公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往山的最深处走去。

随着山路越发曲折，人工的茶园渐渐隐去，出现在道路两旁的是不经人力修饰、自然生长的野茶树。阿公不知道师傅到底要带自己去那里，他也不敢问，只能乖乖的跟在后面。

深山里的雨雾越来越浓，走在后头的阿公都有点看不清楚前头的师傅。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些奇怪的声音开始浮现。阿公好像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

“师傅，有人在说话？”

师傅用非常小的声音回他：“不要出声！”

阿公闭了嘴，乖乖跟在师傅背后。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头发上的水珠都可以滴下来。阿公的腿都麻了，可是不敢懈怠，紧紧跟在师傅的后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山的深处行进，继续走了半个小时。路开始往下走去，延伸到一个半山腰。师傅突然停住脚步，阿公也跟着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次阿公是百分之百确定有人说话的声音。可是在这荒山野岭，除了自己和师傅两个人，还会有什么人会跑到这里来。

听声音，好像是一群小孩子的声音，吵闹个不停。

阿公拉了拉师傅的衣角，脸上是恐惧的神情。师傅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阿公不要说话，两个人垫着脚往前走了几小步，躲在一片草丛后面。

师傅扒开一条缝隙。阿公首先看见的是一团一团云绕的雾气，雾气底下藏着一片野茶树。

“看！”师傅说。

“看什么？”

对于当时只有十七岁的阿公来说，这个时候，心里是满满的恐惧感。一群小孩子吵闹的声音就在眼前，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么多小孩子，你没有看见？“

这下子，阿公真的忍不住了，因为恐惧，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师傅，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啊！”

师傅有点生气，压着声音说：“你哭什么？睁大眼睛仔细看看！”

阿公擦了眼泪，盯着那一团雾气。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雾里藏着的东西。那是一个个雾状的白色小人，每一个大概只有手掌大小，飘来飘去，互相吵闹着。阿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睁大了嘴，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那就是茶树的精魂！”

师傅告诉阿公这些精魂只生活在年龄很老的古茶树上。这片野茶树林少说也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在这深山里不受人类的干扰，野蛮生长，吸取天地精华，才诞生了这些可爱的精魂。

“等太阳出来，这些精魂就会回到茶树里，寄生在每一片茶叶上……”

阿公说他那天和师傅窝在草丛里快四个小时，才把太阳给盼了出来。一点点阳光落了下来，那些精魂们叽叽喳喳四处飘散。

“快跑啊，快跑啊，太阳出来了！”

雾气渐渐散去。精魂们好似一朵朵云悠悠落进嫩绿色的茶叶里。孩子的声音也不见了，山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我们去采茶吧！记住不能多采，装满袋子就够了！”

师傅和阿公下到野茶林里，不消一会就采满了一口袋。在回程的路上，阿公将一袋茶轻轻的抱在怀里，时不时打开来看看，一路上，他都很担心那些精魂会突然冒出来。师傅告诉阿公用这藏着精魂的茶叶可以制作出这世界上最好的茶。

“师傅，那我们下次再来采一些！”

“没有下次了，今天我们采走了它们的同胞，它们就会搬去更远的山里，至少未来的几十年都不会再现身！所以你一定要用这珍贵的茶青做出最好的茶来”

“师傅，怎样才能做出最好的茶来！”

“茶是泡给人喝的，做茶的时候，你要想清楚这茶是做给谁喝的，如果那个人是你最爱的人，那你就一定能做出最好的茶来！”

曾经我也问过阿公用当年茶青做的茶存在哪里。阿公指了指正在厨房里围着围裙忙着做菜的奶奶，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全部被她喝掉了！我是一口都没有尝到”

二

加完班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整个人虚脱在沙发上。胃部突然传来一阵扭曲的疼痛，这才想起自己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

作为一名广告从业人员，三餐不定，我已经习惯了！胃却很不争气，落下了胃炎的毛病。不知道阿公从那个亲人口里知道我得了胃病，于是经常的给我寄红茶。我妈说那些红茶都是阿公自己亲手做的。可毕竟阿公年纪大了，每次只能做出很少的量来。

“红茶，上次阿公好像给我寄了一点红茶！”

我翻箱倒柜，找出之前被我扔在角落里红茶。快递盒子都没有开，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

说起来，这段时间工作太忙，我也很久没有给阿公打电话。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

拿起盒子，完全没有注意到盒子底下被老鼠咬了一个洞。里面的茶一下子全部撒在地上。我立马把盒子翻转过来，才抢救到一点茶叶。收拾完掉在地上的茶叶，烧的水也开了，看了盒子里仅存的一点红茶，发现刚好一泡。

“如果让阿公知道我这么浪费他辛辛苦苦做的茶，肯定会气昏不可。”

我突然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阿公最近可好。无奈时间太晚，担心会吵到他。

我将冒着白烟的热水倒入茶中后，便去厕所洗了把脸。刚把脸打湿，抹上洗面奶，就听见客厅里传来小孩子的声音。

声音断断续续，但孩子的声音却越发的明显。起初，我以为是幻听，等把脸上的泡沫洗干净，就百分之百确定客厅那边的小孩声音是真实存在的。来不及擦脸就往客厅走，看见泡茶的盖碗上方飘着一团人形的雾气，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孩形象。

我以为是鬼，失控叫出声来。

“我才不是鬼！”

那团雾气一鼓作气飞到我的面前，扯着嗓子大喊：“你这么丑你才才是鬼，你才是鬼。”

我瘫倒在地。那团雾气悠悠的飘过来，高高在上，一脸正气，嗲声嗲气的对我说：“我是茶中精魂！”

我想起了阿公对我说的那个故事。小时候我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可越长大越觉得那就是一个哄小孩子的玩意。没想到今天居然真让我见到了故事中的人物。

“你就是阿公当年采摘的茶树里的精魂？”

“什么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茶魂绕着飞来飞去，尾部会留下一条类似飞机飞过的白色虚线。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白色的雾气，放回舌尖尝了一下。雾气到了舌头直接华成水，一股清甜沁入心底。

冷静下来后，我把阿公讲给我的那个故事告诉了茶魂。

“哈哈哈，真好玩，原来我已经睡了六十七年了？”

“对啊！我阿公之前还骗我说当年茶青做的茶全给奶奶喝了！”

“不可能，不可能，算起来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才满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

“那个臭老头在骗你，哈哈哈！你就是一个大傻瓜”

“阿公骗我什么？”

茶魂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只有我注意到组成他身体的雾气好像在渐渐消散。

“你说啊，阿公骗我什么？”

我追着茶魂问他，他却越飞越起劲。我突然想到发现传说中的茶魂不是应该拍照发朋友圈么？于是立马拿出手机对着那团缥缈的雾气拍照。茶魂发现我拿出了手机，直直朝我飞了过来，他盯着我的手机露出好奇的神情，趁着这个时候，我悄悄按下了拍摄键。一道刺眼的光射出。

“糟糕，忘记关闪光灯！”

茶魂火了，身上的雾气像毛发一样腾腾的竖起来。我就这么看着他钻进我的手机里，屏幕顿时雾蒙蒙的一片，然后他又从听筒的孔洞中钻了出来。

“你搞坏了我的手机？”

他哈哈大笑，满屋子的飞。

要想制服他，只能从他的来源下手。我抓起桌子上的泡茶的盖碗作势要倒掉里面的茶，他这才被吓住了，乖乖的飞到我的面前求饶。

“不要倒，不要倒，倒了我就会马上消失的！”

我注意到他身上的雾气又淡了一点。

“那你给我说清楚，我阿公到底骗了我什么？”

他有些为难的样子，脸上的雾气扭成一块。

“其实说起来，你得叫我阿公！”

茶魂的话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就因为你是山中的精灵，所以我要叫你阿公么？”

“不是，不是，因为我就是你阿公的一部分！”

正等着茶魂继续说下去，窗外涌来一阵强风彻底吹散了他。残余的一点点雾气袅袅上升，消失不见。盖碗里的茶水温度不在，已经凉透。

茶魂的话刚好断在一半。他说他是我阿公的一部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把碗里的茶给喝了，味道极好。又烧了一壶开水。把开水缓缓倒入碗中时，我一直在担心茶魂不会再出现了。

睡着热水注入碗中，一股白烟缓缓从碗中升起。茶魂重新在我面前组合起他之前的形态，只是这一次，他身上的雾气更淡了一些。

“我又活了！哈哈哈，活了，活了”

“茶魂，你说你你是我阿公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围绕着我转来转去，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雾越来越淡！

“你知道人也是有魂魄的？”

“这个，有些人信，我就不信。”

茶魂飞到我的脸变，伸出雾状的手打了我一下，被打中的部分马上就湿了。

“这是真的。一个人的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会跟着虚弱下去。这个时候肉身就没有办法锁住灵魂了。而当一个人死期将近，而他又正好倾注自己所有的心血、感情在做一件事的时候，身体里的灵魂就会漏出来，寄身到他所做的物品当中！我就是你阿公在做这些茶的时候，从他身体里漏出来，跑到茶里的……”

当我火急火燎想要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有办法正常开机。硬着头皮敲开了隔壁邻居门，借了手机，走到走廊的窗户边打电话给妈妈。一个冰冷的女声不厌其烦的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正在接通中。这么晚了，妈妈到底在给谁打电话。

“妈，阿公还好么？”过了十分钟，电话终于接通。

“是小毅啊！我给你打了那么久的电话，怎么一直都是关机？”

“妈，我手机坏了。你最近有去看阿公么？他身体还好么？”

“小毅，你不要难过。你阿公刚刚在医院里过世了！”

“怎么会这么样？”我用手扶着窗沿才勉强稳住身体，深夜风大，走廊里是呼呼的风声。

“一个月前，你外公做完红茶就病了，可他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说你忙，不想让你分神，要你好好工作……”

妈妈的话里混了风的声音，呼呼的难以听明。还了手机，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环视客厅一周，已经不见茶魂的影子。

盖碗里的茶已经彻底凉了，这一次喝着有点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