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的北望

作者: 傅赤 | 来源:发表于2018-04-30 02:20 被阅读47次

他刚来到南街村时,身心皆感不适应。

本来他是来学习的,不应抱怨什么。但这个“学习”,与学校其他社会实践不一样——他是跟随国内某个左派思想阵营,来到南街村接受为期一个月的毛泽东思想教育。

这当然不是学校组织的。大学的党委和团委可不会参与到左派的活动中。这是他通过一名老师的引荐,主动申请加入这个冬令营的。他快要毕业了。在毕业之前,在即将面对社会之前,他想看一下这社会之外的社会,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南街村。

也许会有人说,这有什么好看好学习的,难怪他无法适应了。南街村,不就是市场经济大潮下,还在坚守集体主义的孤岛嘛。而所谓的左派,更是一群对毛泽东极端崇拜,文革思想余烬未息,兼加上对社会不满的余辜团体嘛。

没错,在决定参加之前,确实有人对他这么说过。特别是同窗们,对他此举动表达出强烈的质疑和不解,甚至是担忧。他们竟然担忧这是一个传销团体,担心他进去之后出不来了;若是传销团体那还好,还能给公安部门搜点证据,可万一真的是毛泽东思想洗脑团体,那他就彻底遭殃了。

听到这些话,看到这些反应,他笑了。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对中国近现当代政治文化思潮感兴趣。他了解过戊戌变法,了解过五四运动,了解过左翼文学,了解过建国初五十年代,也了解过改革开放之后六四事件、伤痕意识,九十年代的人文大讨论以及打工文学寻根文学等等,唯独中间这一段——六七十年代,即“反右”与“文革”期间,即“后毛泽东时代”,他对此晦暗不明。他看过不少书,读过李锐的、石仲泉的、萧延中的、李泽厚的等等文章,也读过何新的、孔庆东的、张宏良的、韩德强的等等文章;也查阅了不少官方与民间的资料纪录片,也看了不少有关那时期的电影作品,更一一问过身边的老师朋友长辈。他发现,每个人都对这段时期颇有见解,对毛泽东颇有意见。而且不是一句两句的嘴皮子话,其等皆是长篇大论,貌岸道然,义正言辞,有理有据,愤慨填膺。柏杨曾经将中国传统文化比喻成“酱缸”,而他却认为,这文革时期的历史意识,也俨然是一个浑浊不堪的“大酱缸”。搅浑在里面的,不是几千年形成的文化,而是几代人,几亿乃至十几亿人的口沫子——各种经历,各种道理,各种观点,各种激愤,各种偏见;刀与剑,血与泪,怒与悲,生与死,行与难;呐喊与彷徨,吆喝和口号,回忆与反思,狂热与偏执,肯定与否定,调侃与辱骂,妄言与偏见;官方之说,野史秘闻,道听途说,刻板印象,一刀切断,更多是避而谈之,谈之色变。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深入了解一下。他害怕到了将来,自己的孩子问自己,“爸爸,毛主席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害怕自己回答不上来。哪怕他现在问他父母,问曾经历过那段时期的爷爷奶奶,他们也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

于是,他便接触了左派。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与价值观,更倾向于左派。毕竟抛开所有的一切,他是认同共产党建立起共产主义社会。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这是一个理想,全人类终极的理想。

在郑州一下火车,他便感觉到迎面扑来的寒意。阴沉沉的天飘着细雪,满目萧杀。

那年冬天,河南很冷。他一个广东人,面对透骨的寒风,真的只能用“瑟瑟发抖而不知所措”来形容。第一个不适应,便是这种冷。倒不是冷得迈不起脚,而是冷得心灰意冷。面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同伴,他心生怯意,有点迷惘。

出了火车站,他随着大伙来到一个卖早餐的小店。店内热气缭绕,门庭若市,且充溢着河南人那高亢爽朗的口音,他又顿时感觉心情开朗了不少。

同伴问他想吃什么。他初来乍到,一时懵懂,瞧着旁桌的人呼哧哧地喝着一碗褐糊糊的东西,便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什么?看起来挺暖身子。”

“胡辣汤。北方的特色。来一碗?”

他笑着点点头。同伴给他打了一碗满满的胡辣汤,拿来一碟包子。这一碗,不是广东人喝早茶那种小小的碗,而是一个硕大的碗,几乎有一张脸大。而那些香喷喷的包子,也不是茶楼那种小小的包子,而是大包子,几乎有成年人拳头般大。

他拿起汤匙,探下头,正准备舀一口时,忽闻到一股呛人的味道。他鼻子一酸,打了一个喷嚏。他连说不好意思。大家都笑了,并把目光投向他。他舀了一口放嘴里,哇,滚烫之余,一股辛辣且浓重的药味直扑喉头。他咽了下去,接连咳嗽几声。

大家更大笑起来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伙,哪里人啊!”老板问道。

“广东那边的。”

“哎哟难怪喝不惯!”老板笑着道,“你们广东有钱!”

他只能以笑回应。在外省人看来,广东就是“有钱”的代名词。

喝了一大碗胡辣汤,吃了两个大包子,他觉得身子充实了不少,暖和了不少。

其后,他们坐大巴车到临颍,再坐公交车到南街村村口。到地方时,已经是下午光景。

其时没有马上进入南街村。他遥望着村口,一条宽敞笔直的公路赫然在目,远方有一处高架子,架子上有字,写着“南街村欢迎您”。村口如此,他觉得很是特别。若是他家乡的乡村,村口多是庄严的牌坊,横有村名作幅,竖则左右有联。进村的路口多是小路,顶多是平整的水泥路,很少有这种一马平川的大公路。

他们入住了村口对面的小旅馆。小旅馆较为破旧,房间窄小,四个人一个房间,睡的是上下床。每层楼只有一个洗手间,没有洗澡的地方。一看这个环境,一想到要在这种条件下生活一个月,从小娇生惯养的他再次心生怯意。或许不是怯意,而是一种无措感。他还偷偷地问一个带队的老师,问哪里是洗澡的地方。那老师笑着说,村里头有澡堂。这里天气冷,人们大多数是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洗一次,有些人一个月才洗一次。

他一听后咋舌了。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他可是每天都得洗澡。

这便是他第二个不适应的地方。但他这种生活上的不适应,并没有持续多久。那是因为,他这一个月的生活过得太充实了。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整理好行李和被褥后,白天便没有别的事情。他约上同伴,进村逛了一下。村子很大,他觉得一天都走不完。他们走到东方红广场,便往回走了。广场中央是毛主席的雕像,甚是雄伟。

他们得赶紧回去吃饭。因为晚上有一个开营仪式。吃饭也吃得简单,就在旅馆旁边的小面馆。他对早上的胡辣汤还心有余悸,存思着河南的食物不会都这么呛吧。一进面馆,老板问他们吃什么。他们一行四人,他是来自广东的,有两人是来自江苏的,有一人来自湖南的,都是南方人。他们便问老板,这里最常吃,最地道是什么。老板说,是羊肉烩面,十块钱一碗。他们便都决定吃烩面。一会儿后,四碗烩面上桌。他一看,又是惊奇。这烩面也太大碗了吧!热气腾腾的面汤上还铺着不少大片的,切得利落的羊肉。他中午没吃什么,现在饥肠辘辘。他便低下头,像鸭子呷水一般轻轻地啜了一口汤,顿觉异常鲜美;接着又吃了一口羊肉,嫩而不膻,鲜而不柴;然后是夹起宽宽的面条,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面条口感很好,很有嚼头。

不知是不是他饿的原因,他吃得很爽落,最后连汤汁都喝完了。有一位同伙没吃完,说太大碗了吃不完。他也很意外,这么一大碗竟然才十块钱。

因为这碗烩面,他的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胃满足了,他的心境也豁然开朗起来。

晚上去某食品企业的大楼参加开营仪式。大家都齐聚在一个偌大的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也成为了他们日常上课学习的地方。仪式上,除了介绍一个月的学习内容,以及告明一些纪律规矩外,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大家互相认识了。而在此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两件事:第一件,他是最年轻的学员,而最年老的学员竟然年过花甲,更令人吃惊的是,最年轻的老师也仅仅比他大几岁,尚未过而立之年;第二件,通过大家的介绍,他发现这群所谓的左派人士,毛泽东主义者,并不是如网上观点所说的那样,全是社会失势或被剥夺利益权利的团体,他们有的的确已经不是中国公民,有的是老师,有的是企业家,有的是公务员,更多人自称是工人阶级。他们都崇拜毛泽东,信仰毛泽东,都对这个崇尚物质的社会不满。也许众人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抱着观摩心态的动摇分子。他并不像他大学某些同学一样,觉得这些毛派人士“面目可憎”,反而敬佩他们的信仰,尤其是在这个没有信仰的时代。同时,他也因少不更事,并没有对这社会有多么强烈的不满。他当然批判物质主义,但也觉得市场经济是社会历史必经阶段。

也因此,当每个人都表明自己鲜明的立场和态度时,他的发言就显得有点模棱两可。

他言尽坐下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霍霍地投向他。

他一时窘迫,脸上火辣辣的。这俨然是左派人士的集会,他不应该来这里吗?

没想到,那年轻的老师率先鼓起掌;紧接着,其他老师也鼓起掌;很快地,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尽管这些掌声有点冷淡,零零落落。

那时候,他才知道,这年轻的老师——李良是冬令营首席讲师。

仪式结束后,李良私下找他谈话。

李良态度很和善,没有其他毛派那种咄咄逼人,“怎么样,刚才大家没吓到你吧?”

他忙摇头,“没有没有。大家对我不太欢迎,也是正常。毕竟我不是左派人士。”

李良笑道,“在我看来,左派仅仅是一个统称而已。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派别,你信仰什么;我在乎的,是你对这个冬令营的态度。”

他马上也认真道,“我当然是过来学习的。只不过,我想学到真正有价值的政治文化理论,而不是盲目的喊口号或者主观意识。”

李良点了点头,指着他桌面上两本小书。这两本书都是刚刚发下来的,一本是红皮袖珍版的《毛泽东选集》,一本是大学网编纂的《新青年》。

李良道,“我们主要学习毛选,运用毛选的观点去看待事情。毛选的哲学价值和政治价值,不用我多说吧?”

他点了点头。的确,抛开毛泽东个人因素,《毛选》的确值得学习。

“我还有一个目的,”他说道,“我想听取一下你们对文革的了解及理解,以及对毛泽东此人的看法。”

“好。”李良道,“这个我可以和你深入探讨,但不是现在,而是冬令营最后一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欣然说道。

从此,他开始了在南街村的生活。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之后便是集合运动,运动完后便是早饭时间,早饭过后就开始进会议室上课学习。午时吃午饭,小息一阵继续上课。日落吃晚饭,晚饭后继续上课。晚上11点下课,回去睡觉。这期间还会在南街村村内有一些活动。

有别于他以往的生活,他们起床歌竟然是《东方红》。他们要尽快地洗漱,五点半就要集合做运动。每层楼只有一个洗手盆,大家轮流刷牙洗脸。厕所是最令人焦急的地方,因为如上文所说,每层楼只有一个厕所;一共三层楼,即只有三个厕所,可他们却有二十多个人。他习惯早上如厕了,所以他都提前十几分钟起床,早早蹲在那酝酿便意。如果暂时无法解决,就只好先去集合;等运动完了,吃早餐时间才来解决。

晨运很简单。先是做热身运动,然后做一套体操运动,最后跑步。他们需跑到东方红广场,然后绕着毛主席雕像跑四圈。这些活动对他而言,都是可以适应的。最不能适应的,便是这寒冷的冬天。他没有意识到河南这么冷,竟没有带秋裤来。生活一段时间后,他患上了感冒,一条小腿上长了一个碗大的冻疮。

他向李良请假去看病,李良却笑着说,“不用跑那么远,我给你看吧。”

某天午时,李良唤他过来,“你能相信我吗?”

他一听这句话,心头一怔。李良是要对他干什么吗?

“我想对你用针灸。你放心,绝对可以治好的。”

他点了点头。他对李良不存在什么相信不相信,倒是对这中医有着极大的兴趣。

“你会中医?”

“我大学就是学这个的。”

“大学就是学这个?中医?”

“中医药学,可以考药剂师,也可以考中医师资格证。”

“像你们这些中医,也得像西医那样,读五年甚至七年吗?”

“差不多。我的是本博连读,九年。”

“九年?”他一时讶异,身子一抖,李良赶紧按住他,“别动。”

不知不觉间,李良已经对其施针了,悄无声息。他也慢慢地,感觉到后脑勺轻微的刺痛。

“闭上眼睛,”李良道,“我要在你眼睛附近施针。”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眼角处被轻轻蛰着。

“没想到你还是博士生啊。”他佩服道,“我回去得好好跟同学们说,告诉他们现在中医也得是博士出来。”

“呵呵,你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国人对中医,也是颇多异论。”

“可不是吗?吹捧者奉中医为灵丹妙药,摒弃者唾中医为封建迷信。”

“这都是大家对中医了解未深,同时也是社会环境所致。其实中医就是一门学问。只不过它脱胎于中古甚至是上古时期,其表述的词汇语境就和现代医学有所不同,也就容易造成当代人的误解。同时,当代文化教育话语权还掌握在西方文明手上,一些传统文化的处境可想而知。”

他点了点头,“自从五四打倒孔家店以来,中国青年就总有一种文化不自信的潜意识。”

“不错。当年打倒孔家店,更多是政治需要。现在人们摒弃中医,也是在潜意识对中医上纲上线,往政治信仰那边靠。其实中医是很平常的,生活处处可见。你看,你去大医院看病,再厉害的主任医师也会对你把脉,也会对你望闻问切。只不过放在西医的语境里,这些都叫做听诊望诊。我们得了一些轻感冒,都会马上喝九九九或者银翘片,那也是中药成分啊,只不过制作成西药的样式。还有像我们都知道的,女孩子来大姨妈可以适当喝一下红糖水补血,坐月子喝鲫鱼汤可以养身子,这都是传统医学学问啊。把这些食疗放在西方语境,就是每天吃一个苹果的意思。”

“在理。”他微微颔首。

“当然了,就像刚才说的,跟社会环境有关。现在社会上太多假中医伪中医了。本来中医的治疗,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的;人们又被那些假伪中医害了,岂不是对中医恨之入骨。一人受害,三人成虎,百人皆深信不疑。”

他想了一下,不禁问道,“说不清楚,是不是也跟语境有关呢?”

“嗯,归根结底是中医与当代语境和人们意识不合流。你睁开眼睛。”

他微微睁开眼睛,眼角余光看到一枚尖利的银针,微微有所惊吓。

李良将银针捏至他的膝盖处,对他说,“如果我现在对你的膝盖施针,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是什么?”他有点不明白,“我看到一根针插在我膝盖上呗。”

“不错。这个就是当代的语境和意识。医生给你照一张X光片,指给你哪个是肿瘤,需要手术切除。这简单明了,一般人都能理解。但我若告诉你,我这根针不是插在你的膝盖上,而是插在你膝盖里的穴位上,你能看得见吗?”

“这当然看不见。”

“对。可我的确是插在你的穴道上,我看到的,是你的穴位。厉害的老中医,不光能看到穴位,还能摸一处而知全身,知道你全身经脉气血流转的情况。哈哈,你听到这些话,是不是觉得很玄乎?当如果我换一种说法,说我给你做了一个核磁共振,检查全身软组织,看看哪里血液堵塞,哪个部位产生病变,这你还觉得玄乎吗?”

听到李良这番话,他顿有豁然开朗之感。

“听你这么说,语境真的很重要。”他感慨道。

“对啊。你读过维特根斯坦的书吗?”

“······知道他,但没读过。”他顿时感到自己知识储备不够。

“可以读一下。他的语言哲学,细细想来也是有意思的。”

李良边说着话,边对他使用艾灸了。他看着李良拿着一根烧着的艾条,在下针的地方绕着烘着。最后,李良站在他的身后,对着他后脑勺炙。慢慢地,他感觉全身都暖烘烘,如入火炉。

良久,李良问道,“有没有感觉暖和?”

“有。全身都很暖,很舒服。”

“有没有感觉到头晕?”

“你这么一说,好像,有一点。”

“再炙一会吧。”李良说道,“我们继续聊一下吧。其实不光是中医,人们对某事的见解,很少是真知灼见,多是凭经验和阅历,这个你赞同吗?”

“嗯,好像是。”

“我跟你说一个故事,说完就差不多了。”李良缓缓道,“我之前有一个学员,初次来学习时也和你一样,大四。他也是广东人。他吃饭就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定得喝点汤。饭前一碗汤,饭后一碗汤,必须喝。他来到我们这边,发现午饭就咸菜和馒头,没有汤水,很不习惯。于是,他天天都到工厂外边那饭堂买汤喝,非常坚持,非常执着。我们都笑他了,他就说,这是广东人的习惯,他从小到大都这样,他爸妈不管多麻烦也会弄一锅汤出来。”

他对此也深表认同:广东人喜欢喝汤,他自己也一样。

“后来他毕业了,参加工作。我去看望他,两人吃饭时他竟然没有叫汤喝。我问他,他苦笑着说想喝,但没时间,工作太忙,外头的汤也贵。再后来,他结婚了。因为妻子和娘家的关系,他竟然渐渐厌倦喝汤了,每次都责怪他爸妈为一锅汤而瞎忙活。有时候,他还就是因为一碗汤而跟爸妈吵起来,甚至矛盾越来越深。他还放过狠话,说他宁愿喝一瓶红酒也不愿意喝一碗汤。”

“宁愿喝一瓶红酒也不愿意喝一碗汤?”他有点难以置信,“这事情是假的吧?”

“哈哈,他这句话当然是气话。但事情倒是真的,真人真事。其实不是汤的事情,而是经验和阅历的不一样,造成语境和意识不一样了。我们常说的代沟,不就是指这个吗?好了,差不多了。”

李良拿开艾条,拔掉他身上所有细针,笑着问道,“感觉怎么样?”

他感觉通体舒畅,鼻子也不堵不塞了,身子舒服爽落极了。

“感觉挺好的。谢谢您,李老师。”

“不客气。我再帮你治腿上那疙瘩吧。”

面对小腿的冻疮,李良则更为简单粗暴。他先是拿了一个玻璃火罐,把一根艾条放进里头烧着,然后另一手飞快地用针扎了几下冻疮,猛地抽出艾条,将火罐“啪”地一下子置在冻疮上。火罐立马紧紧吸附着皮肤,并且脓血汩汩地流出来。他看着颇感神奇。

“玄吗?”李良笑道,“很多人都觉得拔火罐是中医不靠谱的象征。其实,外国也有类似的医法,叫杯吸。当代人的语境下,人们习惯用理性而冷冰冰的词语去描述事物了。但细想一下,拔火罐岂不是比杯吸更加形象?!”

李良话音一落,猛地将火罐一拔,他哎呀一声。李良再赶紧用棉花舔着他腿上渗出的血。

“好了。待会我再给一个药膏你涂一下,也是中药成分。我看你啊,今晚晚饭出去买一条秋裤穿上吧。”

“好,谢谢李老师。”他不好意思笑道。

临离开时,他若有所思,问了一句,“李老师,照您这么说,普罗大众岂不是太愚昧?”

“不,不是太愚昧,”李良微微一笑,“而是太聪明。”

他一听这话,一时不禁心绪万千。

正如毛泽东《矛盾论》所说,事物外因是事物产生变化的条件,而事物内因则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说白了,人们往往聪明,然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一段时间学习下来,他发现毛泽东不光是一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还是一名实用主义者;除了实用主义者,还是一名行动主义者。只不过他理论的实用性,并非功利,而是看到了事物的本质,以及看透了事物发展的规律。

这一方面,可以解释他发动文革吗?他深思很多遍,不敢贸贸然下定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一夜,他竟然梦见了毛泽东。

毛泽东身体雄伟,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在炕头上蜷着腿,直着身子,抽着纸烟。

他赶紧问,“您为什么要发动文革?”

毛泽东道,“因为党内出现了走资派,党性变得不纯粹。”

他赶紧问,“那为何要祸及一些无辜的知识分子和普罗大众?为何要鼓励学生闹事?”

毛泽东道,“那是因为领导文革活动的,恰恰就是这班走资派。他们不敢斗自己。”

他赶紧问,“难道领导文革不是您吗?”

毛泽东道,“是我,也不是我。我是党的一份子,文革也是党内革命。当时我已经老了。”

他赶紧问,“但您既然知道,怎么还纵容?您既然老了,怎么还不急流勇退?还公然支持红卫兵?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不就是您毛泽东的共产党和中共的共产党斗争嘛!要知道,我爷爷奶奶可是游击队队长,建国后又当了老师和校长,一生忠心于您,到最后为何还会被拉去游街批斗?还差点活活被人打死?”

毛泽东不再回答,只是转头对着窗户,望向北方。

正当他追问时,梦醒了。

他叹了一口气。他真想直面毛泽东,问其一些话。

除了学习《毛选》,冬令营还会举办各种活动。

比如说参观南街村的集体企业。

比如说去兰考县,走访焦裕禄的故乡。

比如说观看电影《让子弹飞》,观后大家自由讨论等等。

其中有两个活动,让他印象最深刻。

其一是大家到南街村的企业工厂里,当一天的工人。

他被分配到方便面厂,成为了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

他从没料想过,自己竟有机会穿上一套灰色的工人服,坐在流水线旁边,成为包装方便面其中一个环节。

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把方便面的调料包放进盒子里。

他对面的阿姨,也是做这个工作。他的“上游”,其工作是把那包独立包装好的面条放进盒里;他的“下游”,则是检查里面的东西是否齐全,是否有差错。

流水线开始转动后,他的精神马上集中起来,手里已经抓好了两包调味料。很快地,第一碗面来了。他赶紧把调味料放进去,然后又立马抓好两包调味料。第二碗面来了,他又立刻放进去。

“对岸”的阿姨笑了。她劝他不要那么紧张,把她的工作都抢着做了。她说,像他这么全神贯注,恐怕熬不了半个小时,何况一天要上八个小时班呢。

他一听懵了。是啊,这种不断重复的,毫无创造力的工作,他还要干上一整天呢。

他忽然想起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他也深刻明白了“资本家”与“工人阶级”的含义。

可社会主义村庄南街村里,怎么会出现资本主义企业呢?

还是说,在外部环境全是市场经济下,南街村无可奈何也只能发展集体资本主义?

身边的阿姨们并没有想那么多。她们边小声地聊着家常,边干着手上的活。

通过一些谈话,他了解到工人们的工资并不高,其只是将近一千多块(2013年)。但村里“包吃包住”,每个家庭都有房子,水电暖气都是公家提供;孩子上学也是绝对遵循国家九年义务制,且绝对没有什么学杂费书籍费;哪怕要娶媳妇,村里都是办“集体婚礼”,所以根本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要说花钱的地儿,也有。”阿姨笑道,“出村子走走逛逛,不得花点钱?”

他一想也是。若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南街村的村民应该都想“出村子走走”。

这种需求,在年轻人身上表露无遗。

第二个活动,就是走访南街村村民,了解村民的生活。他和同伴们走访了一个家庭。家里的孩子正在南街村高级中学读高一。他走访时,少年正好在家。他便想和少年聊一下。但少年却不太想搭理他,神色上有点怯生。

他走近少年,想着聊天的切入口。他忽然发现,屋子里挂着很多伟人的画像(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周恩来等),但其中却还有一幅周杰伦的海报。周杰伦那细小的眼睛,不羁的表情,在各个伟人中间显得异常突兀。

他找到切入口了,“你喜欢周杰伦?”

少年点点头,“你也喜欢?”

他笑道,“我不是他的铁粉,但我听过他许多的歌。”

少年道,“我很喜欢他的歌,他的歌比那些东方红好听多了。”少年抬目瞄了一眼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观念不对?觉得周杰伦的歌会教坏我们,我们应该听红歌?”

“不,”他摇摇头道,“我说了,我也听过周杰伦的歌。”

“可爸爸妈妈,还有老师都不让我听周杰伦的歌。我们只能偷偷听。”

听着少年的话,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父亲曾经告诉他,其读书时很喜欢邓丽君的歌。但那时候(80年代),学校不允许听邓丽君的歌,说邓丽君的歌是“靡靡之音”,父亲便只能偷偷地听。

想至此,他再度一时怅惘。

“哥哥,你是大学生?”少年忽问道。

“对,怎么了?”

“你在哪读书?”

“广州。”

“哦。”少年道,“我也想去广州读大学,或者去北京读大学。”

“嗯,北京和广州有很多好学校。”

“不,不是因为那里有多好的大学。”少年道,“就想离开村子,出去历练一番。我哥哥已经是北漂了。他说他不想回来,他说宁愿住地下室也不愿住公家给的房子。他还想去美国闯荡呢。”

他一听心头一顿,如鲠在喉。

走访结束后,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南街的北望》。

这篇主要探讨南街村存在的意义。文章认为,南街村就好比五六十年代的旧中国,王宏斌就好比毛泽东,搞集体资本主义和发动文革都是一件理想化的事情。文章还引用了“周杰伦和邓丽君”的例子。

这篇文章在冬令营中引起轩然大波。大家对他大张挞伐,认为他是“右派派来的卧底”,“诬蔑毛主席和王书记”,“被教科书和美国人洗脑了!”

其中一人的发言,更是让他大感惊悚:“你可知邓丽君是什么人?是国民党同化大陆人心的头号特务!现在的周杰伦更是!可那人民日报每年竟然都在纪念邓丽君,中央电视台竟然还声援周杰伦!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国民党的文化侵略,美国人的颜色革命非常成功,糖衣炮弹已经打到了我们国人的,尤其是青年人的骨髓里!你文章说的这个少年,到底是谁?他不是渴望个性和自由吗?那就让他滚出南街村!所谓的个性和自由,你以为在外头就有了吗?把脸蛋都整成一个模子,照着那些妖魔鬼怪穿衣服,唱着那些妖魔鬼怪的歌,这些就是个性和自由?帝国主义亡我华夏之心不死,青年人总是无意间按着别人路子走,被别人洗脑了都不知道,被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原以为你这愣头小子在这里学习会长进一点,没想到唱着还是小资小调!你要是不待见我们,就赶紧滚出南街村,去跪舔你那些邓丽君周杰伦,去找你美国爸爸去!”

这一番话,说得他哑口无言。

他真的不知如何反驳,他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反驳。

如果南街村外面的世界态势,如果中国眼下的社会发展,包括邓丽君周杰伦等等的文艺作品,都真的是一场资本主义帝国布下的阴谋局,都是国民党和美国人企图进行的颜色革命,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相,那他无话可说。

他顿时觉得两耳嗡嗡地响,当场扶住脑袋,长呼一口气。

在这个冬令营学到的,听到的,看到的,其实都令他不可思议,颠覆着他的三观。但他总是试图用自己的知识,以及将心比心的心态,去理解着:他们崇拜毛泽东,信仰毛泽东,他可以理解,因为毛泽东确确实实是伟人,其给后世留下了一笔丰富的政治遗产,其《毛选》也的确非常有政治和哲学价值;他们赞颂南街村的经济模式,他可以理解,因为南街村能够矢志不移走集体主义的道路,还获得比较大的经济成就;他们批判改革开放,他们渴望回到毛泽东时代,他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从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口中也了解过,以前的人的确都很纯粹,社会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现在的人的确娱乐至死,社会的确是拜金主义······是的,他都可以理解,他都尝试着去理解左派的观点。唯一这个阴谋论,这个已经深入每个人脑子里的阶级斗争思想,他一时无法接受。

“怎么样小子!你说话呀!用你文章的观点驳倒我呀!不知道怎么驳倒,对吗?”

面对咄咄逼人,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是华国锋,你是邓小平,你会怎么做?”

“操!”那人拍桌而起,“你听听,这是典型的右派!”

“请您回答我的话!”他也顿时面红耳赤。

“我不能回答!因为我不是华邓,我是,我是!毛主席!”

“好了,大家都冷静一下。”李良圆场道,“小同志的文章,并没有诬蔑毛主席和王书记,只不过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把理论和实践混为一谈。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理论,毛泽东思想是理论,南街村的二百五精神其实也是理论。理论必须要做到严谨的,完美的,科学的,理想的,予以指导的。而文革是实践,南街村的发展是实践,实践就会存在困难。小同志用理论来类比实践,实践就会暴露各种问题。不过,这也是一种方法论。因此,小同志的文章也值得我们左派反思。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回去休息。”

那晚回去旅馆后,同屋那三个人都不跟他说话,甚至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其后的日子,他过得郁郁寡欢,也不时怅然若失。

某日正午,他仰望着毛泽东雕像,望着灿烂的阳光披淋在伟人圣洁的身躯上,微微一笑。

“主席啊主席,中国人最注重身后名,您却全然不顾。”

“主席啊主席,您生平最不喜欢党内拉帮结派,现在您却独自成一派。”

“主席啊主席,您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您的一生是波澜壮阔,也给后世掀起了万丈雄涛。可惜世人皆是鸡毛蒜皮,接不住您这大浪头啊!”

想罢,他戏谑一笑,也学着毛泽东,蜷着腿坐在那,假装着有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披在自己的双肩上,一手捻着一个烟头,有滋有味地抽着。

阳光同样也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片孤瘦的影子。

冬令营最后一天,李良如约来到他的面前。

李良笑道,“怎么样?还需要我解决你的问题吗?”

他摇摇头,“不需要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文革一些既定的历史,我也知道毛泽东为何会发动文革。我更加知道,文革造成的悲剧,形而下地说是因为地方造反派和保守派斗争的结果。许多事情,毛泽东责无旁贷;也有许多事情,毛泽东束手无策。”

李良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或许吧。”

“只不过我也不担心,我未来的儿子问起我这个问题时,我回答不出来了。”他说道,“因为我儿子压根儿就不会有意识问这个问题。况且,”他忽地有点沮丧,“讨论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没错,毫无意义!”李良也慨然道,“任凭世人对我们口诛笔伐,我们也只能努力奋斗下去,并寄望于将来。我们这个冬令营的目的,不是召集大家来怀念毛主席,不是让大家抱团取暖,互舔伤口,而是学习毛主席的理论精神,继而成长为一小辍星星之火。我希望,当我们困顿于生活的泥潭时,犹能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勇气;犹能有‘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志向;犹能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情操!并且我们永远都坚信,‘天亦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就算是被生活折磨得遍体鳞伤,我们还能乐观地咆哮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他看着激动的李良,他觉得自己已经和左派分道扬镳了。

他是何其怅惘且悲观,他理解不了李良坚定且乐观的心态。

理想北望,现实南下,南辕北辙互相遥望。

伟人在北,普罗往南,道不同已不相为谋。

“轰”的一声,他被惊醒了。

他冷汗津津地抬起头,顿觉脖子一阵酸痛。

睡眼惺忪间,眼前渐渐出现总监的脸庞。

“都快两点半了,还睡。赶紧起来赶案子。”总监催促道。

“好的。”他忙揉了揉眼睛,连声答应。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南街村不曾出现周杰伦的海报,左派不曾有李良这号人物。

但河南却真的很冷,也真的有胡辣汤和大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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