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璃茉。
“离莫”,离开莫风,心里唯余虚空。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莫离莫弃”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离别才是必然,也是永恒。
莫风是几世前的莫风我不记得了,璃茉还是璃茉,一直记得莫风的璃茉。
大概是五六百年前吧,当我刚有“我”的意识,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
他穿着白色的衣裳,坐在石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卷。一阵风过,梨花落白衣,他从墨色的发上拈起一片花瓣,抬起温润的眸子看满树繁花,俊朗的脸猝不及防地落进了我的眼里,烙在了我的心上。
人类有种说法:刚出生的孩子第一眼看见谁,性格长相就会随谁。没想到这一条同样适应与妖。当我幻化成人形后,我发现我变成了莫风。
一百年,对妖来说很短,对人来说很长。莫风已经乘风归去,变成他的样子继续活着,是我对他最好的纪念方式。
坐在他坐过的石凳上,闭眼遥想着他当初谦谦君子的模样,再抬头看向上方,一树青涩的梨子,没有乱花入眼。
若是有他的老友旧识在此,看到此番情景一定会吓懵:明明一抔黄土掩风流,缘何又见少年郎?
过去,莫风抬头望我,不知我也在望他。今日,我变成他,他又在何方?
恨只恨,我虽是妖,却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悟不透三生三世的因果,查不出他生生世世的去处。
只是,善良聪慧如莫风,就连对一株树都不肯怠慢,几十年如一日为我浇水施肥,福缘一定深厚。
愿只愿你,平安喜乐。
02
梦里花落知多少?
山中岁月寡淡,倏忽又是几百年。
“璃茉,你该下山了。”白洛对我说。
我在三界内外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阿朱,一个是阿朱的夫君白洛。白洛是九幽山上修为最高的妖,若不是为了阿朱,早就位列仙班,但是他一点都不遗憾。
“璃茉,下了山你就一直往南,一路向暖,走到九千九百里处停下来,遇见谁,就跟着他回家去。”白洛简单明了地告诉我怎样做后,转身就回他温暖的小窝去了,那里有他心爱的阿朱。
“对了,记得带足银子,会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叮嘱一句。
他知道我一定会照着做。因此,他从不解释。
就像现在,当我风尘仆仆地在世间奔波了九千九百里后,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我还是做了,因为我知道白洛总有他的理由。
距九幽山九千九百里处,是一个镇子,名“平安”。“平安镇”上并不太平,我刚停下脚步,就看到几个壮汉在围殴一个女子。
壮汉皆是膀大腰圆,下手毫不怜香惜玉。女子身材娇小,却很强悍,腾挪躲闪,也不含糊。
只是慢慢的女子就落了下风,银牙紧咬,勉强应付。一个不慎,被一个壮汉飞起一脚踹了过来,蜷缩在我面前。
她发丝凌乱,满头汗水,很是狼狈。试了一下,努力爬起,终究还是倒下,目光哀哀地看着我,却没有搭上我扶她的手,对我说:“你走吧!与你无关!”
打头的壮汉冲我喊:“闲事莫管!外乡人,有多远滚多远!”这话惹怒了我,这闲事我还就管了,你们能耐我何?
我抄手把那个女子抱进怀里,轻轻松松就把那些壮汉打得满地找牙。
“你叫什么?”
“我叫璃茉。”
“璃茉?不好听,莫离多好!我就叫你莫离吧!”
“哦……”
中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姑娘的笑颜太灿烂。
03
桃花溪,两岸桃花,花开正艳。
女子叫霍丹,家就在桃花溪边。溪水清浅,芳草萋萋,岸边沙土洁净无泥,三间草房就掩在桃花林里。
一个老妇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霍丹远远看到喊一声“娘”,紧跑几步过去扶住。那个老妇人却颤颤巍巍地过来,犹疑地唤我一声:“青儿?”
霍丹小声说:“娘,他不是哥哥,长得是有几分像,可哥哥哪有他这样……”看我一眼,声音放低了些,可我还是听见她说“俊朗”二字。
我不自觉扬起嘴角。作为一个男性,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夸“俊朗”心里总会有点骄傲。
在霍丹生火做饭的间隙,通过她娘亲的絮叨,我对她们一家的生活有了大致了解。
原本也是富户,宝贝儿子染上赌博的恶习,不仅气死了老爹,还败光了家产。今天,霍丹就是去赌场里找哥哥,才和赌场的打手有了那一场打斗。
正说着呢,门一下子被踢开,一个人走进来,我一看,不由得站起身来。
竟是莫风!不对,不是他!
乍看上去,是和莫风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全不相同。莫风像一棵竹,挺拔伟岸。他像门口的那棵臭椿树,从根往上就枝枝杈杈,臭气熏人。
就像同样的坛子一个装了佳酿,一个装了泔水。
他一见我,就“哎哟”一声,皱着眉问:“就是你打了那些人?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麻烦?”不待我回答,他一屁股坐到“吱呀”做响的竹椅里,不耐烦地说:“拿十两银子来,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哥!你怎么能这样?”霍丹端着菜走进来,“没有他,你妹妹活不到现在!”
“是的,你们做的好事!”他从椅子里跳出来,“老子今天刚赢了钱,就因为你们那一通打,全给人家扣了去!”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嚣张跳跃,冲着自己的老娘和妹妹发飙耍横。
这副样子,真是对不起这张人皮!
“呐,十两银子!”我把银子放到桌上。
他赶紧拿起来揣进兜里,嘴里嘟囔一句“算你识相!”
04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倾泄在床上。我坐起身来,看着身边那个熟睡的男人。
这样安静的模样,真是像极了莫风。记忆里的莫风,笑的时候像太阳一样灿烂,安静的时候像清风一样柔软,让我不敢靠近,生怕打扰了那份美好。
我是一个妖,莫风是我的神。
我伸出手指,触向那张熟悉的面孔,轻轻划过他的眉眼,脸颊。
若你是莫风,该有多好!
手指被那人握住,他睁开眼睛,猥琐的神态立刻呈现。
“怎么?好这一口?拿钱来,小爷满足你!”他说。
“你要多少?”我听见我的声音像是结了冰。
“就小爷这长相,怎么着也得十两吧!”他说得理所当然。
我突然很想把他那张皮给剥下来。
抽出手,顺势在他的手掌心里划了两道,血便涌了出来。他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记住,你这张皮值钱,你却不值钱!”我转身出门去。
05
女子舞剑竟这般好看!
春天的阳光早早就洒向大地,到处都是鸟鸣。霍丹穿着白色的练功服,太阳还没出来就到溪边的大梨树下练功。
昨夜出来,我便宿在这棵树上,想了一夜白洛的用意。他是想让我见识莫风今世的龌龊不堪,断了念想,早日回头吗?
果真美好只存在于记忆里,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一只鸟儿“噗啦啦”从树上飞起,翅膀扇落几朵初绽的梨花,飘悠悠落到了她的发上,她拈起一瓣抬头望过来。
四目相接,我心头一震。那眉目神情分明是当年的莫风!
几世轮回,谁说莫风不可以是女孩子?
“莫离,你昨夜没有睡好?”她问我。我跳下树来,连说“没有”。
她从腕上摘下一只油光水亮的玉镯塞到我手里,说:“哥哥昨日无礼,你不要介怀,这只镯子就当还了那银子。”
推脱再三,她执意要给,我只得收下。
“莫离,我们以前见过吗?”
“也许吧!”
“反正我就感觉好像见过你很多次很多次啦!”
“哦!”
06
今日霍青颇为安静,自己搬了竹椅出去晒太阳,不时摩挲一下手掌,偷偷摸摸看我两眼。
他一定奇怪,昨夜的两道伤口怎么今早就消失了呢?
我没空理他,眼睛追随着霍丹。这个家,好像是她一个人的。烧火做饭,喂猪劈柴,包括洗洗刷刷,里里外外全都是她一个人在忙活。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疼。
“怎么,看上她了?”霍青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吃了死苍蝇的感觉。
“简单,三百两银子有没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我皱起眉头。想要把他剥皮拆骨的念头更甚。
不过,我真想带霍丹走,她太辛苦了。
我把银子给霍青,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抬头又问:“我妹子这么好,三百两是不是有点少了?”
他的贪婪让我恶心,我冷冷地说:“只有这么多,你可以还给我!”
“开个玩笑!”他欣喜若狂地把银子数来数去,又赶紧唤来他的老母亲和妹妹,因为激动,声音都带着颤音。
霍青把银子递到他娘手里,说:“娘,看,银子!你儿子我可以娶妻生子了,我们可以过好日子了!”
又指着我对一头雾水的霍丹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他的人了,做妻做妾还是做丫鬟,全凭他做主!”
霍丹把目光转向我,有悲愤,有羞愧。
“璃茉,我有这么值钱吗?”她问我,话里是满满的讽刺。
我不擅长把心事说给别人听,况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她做妻?做妾?做丫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带她走,让她快乐幸福。
霍老夫人看看儿子,看看女儿,最终叹口气,对女儿说:“长兄如父,丹儿啊,就听你哥哥一回吧!”
霍丹面如土色,转身进屋。
07
霍丹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顿饭,霍青还算有点人性,搞得很丰盛。
他搬来一坛酒,说是他爹当年埋下的女儿红。拍开封坛的黄泥,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霍丹坐在我身边,低垂着头。我总觉得她身上散发灼人的热量,让我浑身不自在。
“来,璃茉大哥,以后我妹妹就指望你照顾了,她年少不懂事,你多担待点,弟弟谢谢你了!”霍青说着把面前的酒一仰而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酒杯把面前的酒喝了。
我很少喝酒,不代表酒量不好。只是讨厌醉生梦死的感觉,就连思念蚀骨锥心,我也喜欢清清楚楚彻彻底底。
或许是清醒得太久太久了,这一次,只一杯酒就让我昏昏欲睡。
我清醒得有点早,霍青手里的刀还没有捅进我的身体。
霍丹正和他打斗在一起,明显处于劣势,一不留神,胳膊被刀划破,血顿时染红了衣服。
霍青也收住了手,苦口婆心地劝导:“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又不想跟他走,我们把他解决了,银子归了咱们,你也能陪在老娘身边,两全其美多好!”
霍丹说:“我没说不愿跟他走,你放过他,我这就带着他离开这里!”
霍青的脸立刻变得铁青,“想走?门都没有!他必须死!我早已把你许给了李员外做妾,明日花轿就来,要是你走了,李员外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畜牲!”霍老夫人举着拐杖冲进来,霍青用刀一挡,劲道过猛,老夫人往后一仰,恰好头磕到了瓷缸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霍丹抱着娘亲的尸体嚎啕大哭,霍青掉了几滴眼泪,转过身来拿着刀奔着我来,却被霍丹一把抱住双腿。
“哥!今天,他死,我死!”她说得斩钉截铁。
霍青沉默了一会,把手里的刀举起,向霍丹的头压过去,霍丹睁着眼仰着头等着那一刀,我也准备下一刻就让他灰飞烟灭。谁想,“铛啷”一声,霍青扔了手里的刀,叹口气说:“我千算万算,没想到你会为他去死!罢了罢了!你们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好,还有两分骨气!看在你和莫风如此相像的份上,我不会让你活得太狼狈。
尾 声
“你没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你会把那个带回来。”白洛很是欣慰地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霍青。
“不过是一个皮囊罢了,我喜欢的从来不止如此!”我说。
这么多年,我念念不忘的从来不是一具皮囊,而是莫风对我的好。
那些好换作是张三李四给的,我也会如此。
你可以因为一个人对你的好对他难以忘怀,却不一定会爱上他。
怀念是怀念,爱情是爱情。怀念是心底里藏着一个人,却可以让她自己去天涯海角。爱情是心里有她,再陪着她一起去天涯海角。
“可是我还是好奇,她到底是不是莫风呢?白洛,我想知道!”阿朱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白洛。白洛无奈地说:“好吧,满足你的好奇心!”
他用手画了一个圈,像是在空气中割出了一面镜子。霍丹的手印上去,她的三生三世便呈现了出来。那是哪一世,还是男儿身的他从荒草从里挖出一株梨树苗,把它栽到了院子里。数载后,梨树高大繁茂,他便在树下看书,风吹花落,他拈花微笑。
真好!你的好让我念了三生三世。此后,换我爱你,陪你去天涯海角,看连天碧草,生生世世,只合与君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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