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激发了我们对世界的失望,它增加了我们失望之中的负担,使得我们看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是岌岌可危的,是悬如一线的。那个以道德闻名的孔融不就说过天伦关系就是性欲的自然产物么?孔融这个人,除了一张臭嘴,并没有什么道德财富,那个梨的选择也正应了他的这种自然论——我年龄小吃不多,所以选了个小的。而造作之流好为道德文章,以至于选了这么个货色充当中国人的道德标兵,真是蛇鼠一家啊。
就看这个孔子后裔的堂皇论调,我们也能对东汉末的伦理危机猜得八九不离十。天伦靠不住,朋友靠不住,同僚靠不住,连爱情——这种最符合自然法则的、最出于本心的感情都快靠不住了。《哈姆莱特》中有这样几句话:
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即使知交也要形同陌路……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事实的结果总难符预料。——第三幕第二场
《古诗十九首》作者群面临的问题,不就是这样的吗?“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这是富贵的门庭;“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这是形同陌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就是要推倒决心了呵。
所以,他们被世界抛弃了后,谁还能安慰他们?最后一点支撑如果去了西门大官人的府上,这人间就变成地狱了。所幸的是,还有一群女人相依为命,弱者之爱催人心酸。
《古诗十九首》里有两首诗歌比较特殊,都是客从远方来的睹物思人之作。我们不妨合起来看: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
这是初冬寒夜,愁多夜长的情境。惨厉的北风怒啸而来,作者孤枕难眠没有睡着,在看着天空。往下看: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其实,这首诗从结构上看,并不像一首,而是两首。前言不搭后语,两者一合,便见其牵强处。先说观星月,陡然一转便是客人从远方来,转入另一种叙事模式中,太不自然。如果真的比较自然的话,不顾押韵,顺序大致可以这样: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这里只备一说。
客从远方来,带回一封书信。相思的句子自然是丈夫写给她的——这是欢喜和感动,远方的人没有改变爱意。“下言久别离”——这是悲凉和可惜。这个书写的顺序很有讲究,如果先说别离再说相思,则更加增添了妻子的思念之苦,而倒过来,就是一颗及时的定心丸——人还在,情也在,还有几分急不可待的诉衷肠的意味。
她看完这封信后,就一直放在袖子里。放在袖子里,方便拿出来看。就这样很多年,上面的笔迹仍然在。也就是说,这封信时常看,也保存得很好。为什么保存得好?因为信本来就很少,而且“见字如晤”。我朋友能够在很多笔记中认出我的笔迹,都有一种感动,何况在这样乱世的夫妻之间呢?当然,妻子也想表现出自己的爱意,只有等到丈夫回家了,把袖中的书信完好无损的展开在他面前。这样的场面,你说他丈夫会感动成什么样呢?
相比之下,另一首说得要更精巧了: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这个丈夫送来了半匹带有鸳鸯纹饰的丝织,当然和书信的内容是一样的——“丝”,思也,是长相思;“双鸳鸯”,爱也,但现在是天各一方,是久别离。这样,他的妻子就瞬间明白了——相去万余里,故人心依旧。
妻子对待书信是藏于怀袖,而这位妻子是裁成了鸳鸯被。“合欢”是一种象征,“鸳鸯”是一种象征,“以胶投漆”也是一种象征,它们不光是爱的,也是性的。我们在读其他诗的时候,也能感受到这些妻子的话,是闺阁私语,是二人世界,是和大千世界毫不相关的生活,而远游的丈夫是处在公共话语之下。妻子们的话是我们的心灵生活,是眷恋的,柔情的,安宁的;丈夫的话是我们现实的生活,它太沉重,太高远。因此,《古诗十九首》让我们心底都变得恻然一酸的,并不是男儿心,而是女儿情。她让我们有了被温暖包围的感觉,有了重新安排生活的可能——我不为功名而生活,是为了给我感动的爱人而生活。
你看吧,那个妻子把被子精心缝制,无论是里子还是边角,都用心颇深。当世界给了我们寒冷的时候,当世界抛弃了我们的时候,仍然有一个妻子心甘情愿地温暖着我们,呵护着我们,她保护着我们的自尊。“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这大概是《古诗》里最精巧的一句诗。被子里面塞上丝,边上打了解不开的结,还有比在这床被子里睡得更踏实、更温馨的地方吗?丈夫没有回,但夫妻关系如胶似漆,谁能把两者分开?——这是妻子对世界的蔑视,一个弱者对冷硬周遭的复仇。
人间很大,也很残酷,世界把男人抛弃了,而她们压根不在乎世界。因此,一个崇尚不争、清静、阴柔、自全、重性情、不在乎的道家避难所正在萌生,他们将创造出一个新的文化风向。
本文系《古诗十九首》第9篇,系列终。
网友评论
这话好感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