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家的小孙儿没了,这事儿你们听说了吗?”
“怎么没听说?——从村头都传到村尾了。”
白头村——夸张点说,也就巴掌大点,没什么特别的地儿可去,唯一能聊以慰藉的应当是村里头那个专门用来喝酒聊天的场地了——虽然也就是三两个顶上铺几层稻草的小棚子——男村民们每天干完活后就爱往这里扎堆,有时候他们光喝酒,喝到醉醺醺认不得回家的路;有时候他们杂七杂八地能聊上几个小时,甚至更久,到天空由黑至泛白。
村民们是没什么闲心取名字的,我暂且就称此地为“酒棚”吧。
白头村里基本家家户户都靠种田为生,只有一家不同。这家的男主人,村民们都称呼他为“老张”。老张家世代做棺材,棺材有黑色的、白色的、金色的……不同的颜色有不同的价,其中“黑棺材”最受欢迎,因为它最低端,价格低于金白棺材不止一点两点。老张家的棺材不仅卖给白头村的村民,也卖给附近几个小村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得到有钱人家的青睐,卖出贵重且典雅的紫棺材。
不言而喻,老张算得上白头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了,他们家在村里也是最为有钱的,平常在酒棚里没少见他的身影,至于家里头的棺材,都被交给他以“教学”的名义弄来的几个学徒了。至于老李家,那和老张家简直对比鲜明——老李家穷得都要揭不开锅了。
“要说这老李啊,一辈子也是够苦的!”
“是啊,这前两年刚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用家中所剩无几的钱打了两副黑棺材安葬了儿子儿媳妇,这转眼间,又得打一副送走小孙子——”
“咕咚咕咚”几声后,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是安静。
卖酒的人正在把旁边一张桌子上边的空酒杯一个个塞进啤酒箱里,酒杯碰撞而成的“噼里啪啦”终于打破了两个男人间的沉默。
“不知道老李现在怎么样了,要不,咱去看看?”
其中一个男人试探性地问道。
坐在这个男人对面的那人略加思索后断然拒绝。
“得了吧,看不看的又有什么用?咱又帮不了他。你说万一老李问咱们借钱打棺材……哪来的钱借给他?就算是黑棺材也要花不少钱……”
男人听了表情立刻舒展开来,忙不迭又让酒家续上一箱啤酒。
“今晚不醉不归!”他说,“你给我具体说说,老李家的小孙儿是怎么死掉了的……”
老李的小孙子现今也不过六岁——那是村里的讲法,实际算起来才四周岁。老李家原来只有老李和孙子立志两人了。老李的儿子和儿媳妇在婚后不久就外出打工了,立志出生后没多久就被送回来给老李带,因为夫妻俩实在忙,盘算着等立志到了上学的年纪再给接回去,谁知道,立志才出生两年多点,他的父母就双双因车祸去世。
开车的是富三代,在神智混乱的情况下把立志父母给撞飞了,原本该赔的钱对于这富三代来说不过是凤毛麟角,可人家就是不乐意赔。后来不知道这富三代通过什么手段,把赔偿金压缩了许多,可怜老李是个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钱的人,他连“富三代”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最后老李就是拿着那一点赔偿金中的一部分给自己的儿子儿媳妇打了棺材办了丧事——本来老李打算多花点钱,至少打两副白棺材吧,可转念一想,立志以后还要上学的,上学是要花钱的,他自己已经老了,赚不了几个钱了,因而决定多留一点存起来日后给立志用。
丧事办完没多久,老李家竟失窃了,老李存下来的那笔钱是一丁点也不剩。
要说老李家不管从内看还是在外望,都是家徒四壁的模样,是连乞丐也懒得浪费时间去敲门的地儿,这样的房子居然有小偷来——老李想也不想,就知道必然是村里人做的案,可是他没有任何证据,给旁人说了也没人会信他,他也只好作罢了。趁自己还能干得动,老李一边辛劳地带立志,一边下地干农活,不管天如何炎热又或是如何寒冷,他挑着装菜的担子的身影总会出现在距离白头村不远的一个集市上。说是不远,蛮算起来也有五公里吧,老李隔个两三天的就会步行到集市去买菜,往往一天下来——即使生意再好把菜全卖了,得到的钱也仅能维持他和立志的日常生活,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可供他存。
日子久了,老李也便无可奈何了,只能想着走一步看一步罢,等立志再长大点后再说——可立志再也长不大了。
最开始,立志只是像普通的着凉一样,流流鼻涕,老李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一旦立志流鼻涕,他就扯块布给立志擦干净便可;渐渐的,立志开始咳嗽了,且一天比一天厉害。老李觉得这可不行,就去找村里的土医生开了点药给立志吃。立志吃药的前两天,病情确实冒似大为好转,老李当时想自己终于可以放下心了,可谁知,药吃完了,立志的咳嗽就又起来了,且有时会咳到半夜睡不了觉;没多久后,立志就开始发烧,恍惚间总会胡言乱语,土医生的药是不管用了,老李便“死马当活马医了”,他请了位神婆来。神婆半夜边蹦蹦跳跳边洒水了一会后,就说要休息了,剩下的等第二天晚上继续,她声称“仪式”就是如此,老李不得不由着她来。然而神婆的第三天“蹦蹦跳跳”都还没开始,立志却是先去了。神婆当时就收拾东西溜了,老李一时悲痛无比,也根本顾不上她,等他回过神来,早已不知她去了何方。
这神婆是隔壁村一户人家介绍来的,老李气愤地冲去要与人家理论,却被人家以“家中刚死了人,晦气”的名义拒之门外。老李很少与人交谈,本身表达能力就差,加之怒火攻心,说起话来比结巴更结巴,又因哀痛且无心收拾自己而显得蓬头垢面,被一些“有心人”以讹传讹给他传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老李手头上确实没有钱了,根本打不起棺材,邻居家虽然看他可怜给了他一点钱,但那些钱并不够下葬立志。老李是白天哭完晚上又哭,原本就浑浊的双眼被他哭得几乎就要看不见东西了。幸运的是,老张家有个学徒见他这样于心不忍,尽管自己也穷得很,还是帮着给老李凑齐了为立志打黑棺材的钱。老李当时差点就要给他下跪了。
一副小小的黑棺材被肥沃的黄土盖住,黄土上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立志的名字,立志父母的名字,还有老李的名字。老李希望立志和他的父母在底下能够相逢,能像其他幸福的家庭那样生活在一起。
“立志那么听话懂事……”老李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立志名字的凹陷之处,“是我让你受苦了……等爷爷下去了,爷爷继续照顾你——如果你还愿意要我这样没用的爷爷的话。”
这日酒棚里人满为患,一般老张在的时候,酒棚里都是这样的“盛况”。谁都想和老张打好关系,先不说如果交情好了,老张或许愿意帮衬一二,就是日后需要打棺材时,老张也能看在他们的薄面上给打打折,少收点钱。
周边围了最多人的那张桌子的正中心坐着的人正是老张。老张是秃子,平常他都会戴顶黑帽,不知今天为何,居然把帽子给取了下来。老张满脸的横肉在风里颤抖,说话或是微笑,都能牵动肉一同起起伏伏。肥得流油的双手都摆在桌面上空了,其中一只呈现出横切桌子的姿势,且上下不断摆动,似乎在讲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另外一只则紧紧握着一个啤酒瓶,时不时就把酒往嘴里送——看这送酒的频率,估摸着是讲得太过大声、话太过多而不时口干舌燥吧。最靠近老张的那圈人,眼睛跟着老张动个不停的手一起上上下下,而最外的两圈人,想来未必能听见老张的话,但他们一个个却都表现出饶有生趣的模样。
“老张今儿来了?难怪人这么多!”
“可不,前几天说是走亲戚去了,这酒棚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老张在里头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根本听不见。”
“听不见怎么还搁这听呢?”
“等等呗!等谁要是听腻了,我好钻空子挤进去。”
“别开玩笑了!老张的话,谁还能听得腻?人做生意的就是不一样,说话就是中听,要是可以,我真想天天坐着听。”
“那你倒是常来酒棚啊。”
“还不是家里农活太多了?我一个人要养活一家六口容易吗我?大的马上要初中了,老二就要四年级了,老幺眼看着也要上学了……”
另一个人可没多顾着听他讲家长里短的,找了点空隙往人堆里挤进去了一些,人头攒动之中他一下子都找不到刚刚与自己说话的人。
叹了口气,他扛着锄头就往自家的田里走去。
日头就要落下去了,酒棚里的人群还是如此密集。
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老张喝完酒赊了账拍拍屁股走人,大部分人便也跟着散开了。
有个妇女来酒棚找自己的丈夫,说孩子午睡醒后就一直哭着要爸爸,丈夫听了,即使百般不情愿,也没法再待在酒棚里了。
“你说什么?老李也去了?”
“是啊,被发现的时候都臭了,身边围了一堆苍蝇‘嗡嗡嗡’地叫——不说了,我就不该凑热闹去看,现在想起来那个气味……”
“那你确实不该去凑热闹!这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儿子才多大,你万一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家了怎么办?老李家的小孙子的叫什么来着?——就前些天刚死掉的——”
“——立志。”
“对,立志,就是立志,他可不就是病死的吗?别把不好的东西带回家了。”
“就远远地看了一眼,那靠过去的还大有人在,担心什么?”
妇女受不了似的悄悄地白了一眼身旁的丈夫。
丈夫并没有觉察,仍旧在自说自话。
“先前儿子儿媳妇双双离世就足够惨烈了,据说对方没赔多少钱,后来不是剩下的一点钱还给小偷偷去了吗?在酒棚里,我们就没少谈这事,现在立志又……我们也没少谈立志……”
不知絮絮叨叨了多久,最后他像是作个总结一般,说:“我早就猜到老李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妇女无奈地回应他道:“是是是,你说得对,是早就猜到了的。”
“行了行了,女人家家的,能知道我们每天谈些什么吗?还是赶紧回家把饭菜端出来给孩子们吃吧。”
天完全暗了下来。白头村里还没有修建路灯,人家多的地方的道路尚且还能被微弱的灯光照亮,住的人少的地方则完全被黑暗给吞噬。
几乎家家户户都打开了灯,他们的灯一般只会开到晚上八点,而后就把灯关了,改点蜡烛,这样可以省下不少电费。
白头村的每个房子、每块瓦片、每条道路、每个人、每棵树、每只鸡鸭……全在黑压压的夜空之下了。
老李那个家徒四壁的小屋子在暗淡的月光下时隐时现。
——也不知道谁会给老李打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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