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口有颗榕树,很大很大,宛如华盖,葱茏的树枝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茂密的树叶将头顶的蓝天遮得密不透风。
大榕树底下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小牛棚,黄泥砖堆砌的墙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屋顶是横七竖八迎风飞扬的茅草。好在有榕树做庇护,可以给它遮遮风挡挡雨,它才得以屹立不到。
然而牛棚里面很早就没有牛,而是住着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女人,别人都喊她拉婶,小孩子则喊她拉疯!
拉婶是哪里来的,亲人是谁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记事起她就在那里,她嘴里总是含糊不清地说着“拉拉,拉拉”,所以大家喊她拉婶。
村口那条路是我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每次上学或者放学经过那里,都能看见拉婶逢头乱发地坐在门口的一个破旧的小板凳上,流着口水,满脸笑意,眼神和善地看着我们。
小孩子们路过小屋时刻意大喊大叫,一轰而散地跑开,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自己的嫌弃。
拉婶不懂他们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们边跑边叫的身影笑呵呵的。拉婶喜欢小孩子,她喜欢热闹。但是小孩子从来不会在她门前停留,他们跑过时,还捂着鼻子毫不避讳地大喊,好臭,真是臭!
但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这样,小芹就不会,我也不会,因为我和小芹是好朋友。其他的小孩子都不愿意和我们玩,我们也不愿意和他们玩!
小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每次路过拉婶门前的时候,她从不快速走过,而是笑着喊一声,拉婶!我也跟着喊,拉婶。
这时候拉婶就异常兴奋,尖着嗓子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小芹会把奶奶做的饼偷偷分一半给拉婶,然后我就分给拉婶半个馒头!
拉婶红着脸说,你吃你吃!眼神出奇地明亮!那种眼神,不像是一个疯子能有的光亮。
二
有时候我在想,拉婶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村民的善良和纯朴,在那样穷困的年代里,家家日子过的紧巴巴,垃圾堆里都找不出半点浪费的粮食。可是捡破烂翻垃圾的拉婶却靠着乡亲的接济活着。
饭点,拉婶端着一个破碗在村里晃荡,这个人往她碗里拨口饭,那人往她碗里夹一个红薯,她也不觉得难为情,当着别人的面大口嚼着,让人觉得那是异常好吃的东西。
三
拉婶可怜,但也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喜欢捡别人掉在地上的东西,没用的捡,有用的也捡。
农村老房子没有独立的院子,衣服都是晾晒在门前的竹竿上,有时候在田里干活,晾在家里的衣服被风吹在了地上,晚上散工回家,那衣服多半是不见了。
开始还以为村里有小偷,直到有一天,某个人发现自己家丢失的那件衣服就穿在拉婶身上,才明白了一切!
那人气不过,对着拉婶一阵凶狠训斥,周围的人也在随声附和,吓得拉婶尖着嗓子大叫。
这件事情确实是拉婶不对,但是拉婶常年翻垃圾捡破烂,她分不清掉在地上的东西哪些是别人有用,哪些是没用的,所以这也不能全怪拉婶。
小芹拉着那个凶狠的女人说,婶娘,算了吧,拉婶也怪可怜的,那衣服她穿了,你拿回去多半也不会要了。以后我和沫沫会监督她不让她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我赶紧随声附和,是啊是啊!
婶娘指着拉婶说,平时看你可怜,我们从自己碗里给你省口粮,想不到养出个白眼狼,再手脚不干净偷东西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婶娘走了,人群也渐渐散了。我和小芹站在拉婶的小屋前,拉婶窝在墙角瑟瑟发抖,她眼神迷离,既没看我和小芹,也没看任何一个地方,就那样散着,散得让人心疼!
我和小芹站立了好一会儿,然后也转身离开,突然拉婶大喊一声,我没有偷东西呀!
我和小芹吓了一跳,但是我们相信拉婶,她说没偷就一定没偷!
小芹走过去,蹲在拉婶面前,说,拉婶,我和沫沫相信你!
拉婶立刻破涕为笑,恢复了所有的精神,眼神明亮,像个小孩子一样单纯。
这时,拉婶看到了小芹脚上的凉鞋,那双白色塑料的凉鞋,鞋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鞋面破旧,鞋底也断裂了。
拉婶俯着身子,用手去摸小芹的凉鞋。小芹觉得难为情,本能地缩回了脚。
四
那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大家不再丢东西了,也可能是大家都提高了警惕,也可能是上次的事情让拉婶心里有了阴影不敢随便乱捡东西。但是每次听到别人谈论拉婶偷东西的事情的时候,我和小芹都会说,拉婶没有偷东西,可是没人理我们,毕竟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两个没有判断力的小屁孩。
再有人丢东西,那是两个多月以后。这次丢东西的是小芹。小芹那双破烂不堪的塑料凉鞋丢了。
村里经常有收破烂的人来走街串巷,拖着一个大板车吆喝,一双破凉鞋可以换一个棒棒糖。前几天小芹还兴奋地和我说,等下次收破烂的那个爷爷来了,就用破凉鞋换一个棒棒糖。因为小芹的凉鞋确实破得不成样子了,丢了也不可惜,还可以换一个棒棒糖。
那天上学小芹没有穿那双凉鞋,她将凉鞋放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面。那时候家乡风气很好,只要搁在自家门前的东西,就不会有人拿走。可是,偏偏有人拿走了小芹那双破的不成样子的凉鞋。小芹不心疼凉鞋,而是心疼那颗还没到手的棒棒糖。
除了我,小芹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心知肚明,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会以为是拉婶拿走的,并大肆渲染。可是我们两个都知道拉婶是不会干这种事情的,我们总觉得,拉婶人疯心不疯。
然而发现这件事情的是小芹的奶奶。小芹和奶奶两个人住在村西头的一件破旧阴暗的瓦房里。小芹从小没有爸爸妈妈,听别人说,小芹的爸爸很多年前从工地上摔了脑袋,当场送了命,小芹的妈妈,不知道哪里去了,没有人提过,也没有人问过,反正小芹就是没有妈妈了。小芹从记事起就没有妈,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一个事实。小芹有个大伯在城里做点小生意,偶尔回家看看小芹奶奶和小芹,给她们点钱,让她们安然度日,小芹也才得以上学。
那天早上,小芹奶奶洗了小芹每天穿的那双布鞋,小芹上学的时候才发现没有鞋子穿。
奶奶问,你的凉鞋呢?
小芹支支吾吾,说,鞋子太破了,扔了。
奶奶说,你不是说一双破凉鞋可以换一个棒棒糖,你舍得扔?
小芹说不出话。其实小芹只要随便编个理由就可以蒙混过去,可是她是个善良老实的姑娘,从来没有撒过谎,所以一说谎就被人看穿!
奶奶问,你的凉鞋到底哪里去了?
小芹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放在门口不见了。
小芹奶奶不再说话,但她那恍然大悟的神情就看得出来她知道是谁拿走了小芹的凉鞋!
小芹奶奶没有气冲冲去榕树下找拉婶理论,只是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小芹问,奶奶,你说什么?
奶奶没有回答,转身走进房间,拿出一双她新做的布鞋递给小芹,小芹欣喜若狂!
孩子的世界真的是很单纯,极易满足,一点小事都能获得很大的快乐。我突然想到,其实,疯了的拉婶不也是这样吗,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她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对这个世界无所要求,所以她才能时刻满足,不然,为何每次见到她她都是那样开心地笑着的呢!尝遍世间心酸苦恼的人,活得未必就有拉婶自在。
五
然而东窗事发是在几个月以后。那时天已入秋,枯黄的叶子刷刷往下落,拉婶的小房子落满一层金黄的叶子。大人孩子都裹上了厚外套,拉婶也穿上了不知哪里来的一件破棉袄。
那天,拉婶正坐在榕树下朝着村外的学校张望。拉婶似乎特别喜欢孩子,虽然大多时候孩子们对她并没有多少善意,但是她依然对他们笑脸相迎,特别是我和小芹。每次看到我和小芹,拉婶都异常激动和兴奋,我和小芹猜测是因为只有我俩没有嘲弄过她,并且经常帮她说话,她能感觉到我们的善意,所以她才特别信任我们。
突然一阵愤怒又刺耳的声音在拉婶的小屋门口响起来。
是不是你偷了我的皮外套?
惊恐的拉婶不知道怎么回事,回过头看着凶神恶煞的阿超正在怒气冲冲地用手指着她。
路过的乡亲和附近的居民就凑了过来。
阿超看人多了起来,心里越发有了底气,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阿超的一件皮大衣不见了。
那是去年我哥从广州给我带回来的,还一次没穿,我趁有太阳拿出来晒晒等天气变冷准备穿的,谁知道挂在门口就不见了!
八成又是拉婶干的!
不是很久都不拿别人的东西了吗,怎么又手痒了!
大家看她可怜平时有剩菜剩饭也接济一下她,谁知养出了一个强盗!
阿超看大家都这么说,更加坚定了拉婶就是偷衣服的人的想法,想冲进屋里去找那件丢失的衣服。
拉婶突然冲过来一把拦住他,阿超很嫌弃地往后一跳,大声喊道,你也不看看你脏兮兮的模样,别摸脏了我的衣服!
平时在村里游手好闲终日无所事事的阿超,受尽大家的奚落和白眼,但他自认为在拉婶面前高人一等。当所有人都在指责拉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又回来了,不再是那个遭人厌弃的败家子。
但是拉婶的反应让阿超更加坚信,他的皮大衣就在拉婶屋子里。
阿超再次冲进拉婶的屋子,并且巧妙地避开了拉婶的拦截,阿超顺利进了屋,拉婶则扑倒在地。
然而,阿超什么也没找到,拉婶的屋子一眼望到底,没有任何的家具,连床都是一堆稻草。一件皮衣,是没有地方可以藏的。阿超很愤慨,虽然没找到皮衣,但他仍然就确定是拉婶拿走的,只不过没有藏在自己家里而已。也是,那么贵的衣服,傻子才会拿回家里,谁知道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可是,没找到自己的衣服,阿超有点下不了台,刚刚还在外面气势汹汹,而此刻,他并没有找到拉婶的罪证。
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了另外一个东西。
这时,我和小芹正好放学回家,看到村口聚集着一群人,知道肯定又是拉婶出了什么事,于是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阿超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的不是一件皮大衣,而是一双破旧的塑料凉鞋。
我们村子小人口居住集中,而且邻里关系很和谐,哪件衣服哪双鞋子是哪个孩子的,一般人看一眼都知道。所以,大家都认出来那双凉鞋是小芹的。
刚刚大家的焦点都在阿超的皮大衣上,此刻,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小芹。
小芹自己也愕然了。
那双不翼而飞的凉鞋,她一直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害怕拉婶被人误会。可是,原来那双凉鞋真的是被拉婶拿走了,还是以这种方式被人翻了出来。小芹感觉手足无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超问小芹,这是你的凉鞋吗?
小芹点点头。
那怎么会在这个疯子这里?是不是也是她偷的?
小芹红着脸没有说话。
阿超继续说,小芹,这就是你不对了,她偷东西,你知情不报,你这就是纵容犯罪,会助长她偷东西的习惯。以后乡亲丢了东西,你就是帮凶你知道吗?
阿超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化身为一个义正言辞的法官,在审判着拉婶和小芹。
拉婶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小芹站在我旁边低着头啜泣,我知道她很想大哭,可是她不敢。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那鞋子是小芹不要扔了的,拉婶只是捡了小芹不要的东西,不算是偷。
阿超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这一番话,让他一下子从一个正义的法官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无赖,他瞪着眼睛对我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说谎会长不高的。
我说,我没说谎,那就是小芹不要的。
我用胳膊捅了捅小芹,小芹抽泣着说,鞋子破了穿不了,我扔了的。
好好的一场审判变闹剧,大家觉得无聊极了,人群慢慢散去。
阿超丢掉破凉鞋,愤愤的离去。
拉婶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被阿超丢掉的那双破凉鞋,笑着走向我和小芹。
说实话,开始见到凉鞋那一刻,小芹估计和我的心理是一样的,我们一直不相信拉婶会偷东西,可是,当那双凉鞋真的出现在拉婶的屋子里时,我们不知道自己以前的坚持和判断是不是正确的。
小芹还在抽泣,拉婶却笑嘻嘻地将凉鞋送到小芹面前,一脸纯真无邪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含糊着说,给!
小芹抬起头,我也看了一眼那鞋子,却大吃一惊,这并不是小芹原来那双鞋子,确切地说,这是一双被休整过的破凉鞋,上面的断裂和破损用棉线塑料片修补,虽然手法拙劣,但看得出来确实是修补不是破坏!
我和小芹惊呆了,一时不知怎么回应拉婶的热情。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了,鞋子是拉婶拿走的,但不是偷,她只是想帮小芹修补。
小芹接过鞋子破涕为笑,对拉婶说谢谢,拉婶豁着嘴笑,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拉婶嘴里含糊不轻地说着,“拉拉,拉拉!”她伸着手,很想去摸小芹的手的样子,但是她并没有。
六
这件事情本来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丢了衣服又丢了面子的阿超并不就此打住,而是更加坚信是拉婶偷走了他的皮大衣。
一双破凉鞋都偷,还有什么不能偷的!
阿超并不避讳地在村里大肆宣扬,见人就说,但是大家都不是闲人,各自有各自的事情,没有人有闲工夫去听他的长篇大论。
一天,阿超拦住了放学路上的我和小芹,对小芹说,那疯子偷了你的鞋子,你还不承认,你知不知道这是纵容犯罪!
小芹说,那就是我不要了的。
真想不明白,那疯子偷了你的东西你还那样维护她!
我和小芹想绕过他离开,比起一个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的阿超,善良单纯的拉婶可亲可爱多了!
可是阿超依旧拦着不放我们走,对小芹说,也难怪你这么偏袒她,她是你娘嘛!
小芹窘得满脸通红。小芹从小没有爸爸妈妈,她从来没想过生命中会有一个妈妈,奶奶是她唯一的亲人。
我说,阿超叔,你不要乱说,你一个大人怎么好欺负我们小孩子呢?
阿超说,我哪里欺负你们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村里的大人都知道,只是瞒着你们小孩子而已。不信回去问家里的大人啊!
我拉着小芹愤愤离开,我感觉到小芹在瑟瑟发抖。
我说,小芹,那阿超就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他说的话是完全不可信的。
小芹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跟着小芹一起去了她家,她奶奶看到小芹一脸的不高兴,问我怎么啦。我说,都是那个坏人阿超,胡说八道,说拉婶是小芹的妈!
小芹奶奶是个性子耿直的人,有不合心意的事情张口就骂。我以为她会暴跳如雷骂阿超,然而她立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站了好一会儿,默默离开了。
七
我回到家,跟我奶奶说起这件事,奶奶没有当这是一句玩笑,而是缓缓地给我讲起了故事,用她那一贯温和平缓的语调。那感觉,不像是一个被隐藏得天衣无缝的秘密被我发现了,而只是在述说一个年代久远但人尽皆知的故事。
八年前,小芹奶奶的小儿子在建筑工地上出了事当场送命,小芹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伤痛欲绝。小芹大伯在城里做生意,经常不在家。为了让小芹奶奶分散注意力减轻伤痛,有远房亲戚给小芹奶奶送来一个孩子。
那孩子才几个月大,孩子的妈妈是一个疯子,本来婆家指望她能生个儿子,可是最后生下的是一个女孩,于是把她们母女赶出了家门。疯子母亲的娘家兄弟姐妹都各自成家,且家境都很一般,没有人顾得上她和还在襁褓中的女儿。
疯子本来就没有自理能力,更别说照顾一个孩子。眼看孩子要活不下去了,大家都觉得可怜。
突然有人跟疯子说,再这么下去孩子会没命的,我帮你找一户人家把孩子送人吧!
疯子握着那人的手,又哭又笑。她人疯心不疯,她身为母亲,母爱的天性压倒一切,她不愿意孩子死去。
孩子被抱走前,她嘴里突然念念有词,拉拉,拉拉!
拉拉,是她赋予孩子的名字,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根本不知道她说什么。
别人跟她说,孩子送了人,你就不能再要回去了,不然没有人愿意给你养孩子的。况且你总不愿意让孩子长大了知道自己的娘是个疯子吧!
疯子抱着孩子扯着嗓子哭,眼泪打湿了孩子胸前的衣服。哭过之后,她把孩子递给来人的手上,嘴里依然含糊不清地喊着,拉拉,拉拉!
孩子被送到我们村,与一位孤寡老人做伴,被赋予一个新的名字,小芹!
疯子母亲跟随着孩子流浪到我们村,从此在大榕树下的牛棚里安营扎寨,只为了守护自己不能相认的孩子!
大家都知道她身世可怜,也并不驱赶她。她就日复一日地住下来,陪伴着自己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八
小芹果然是拉婶的孩子,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既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小芹呢?要不是阿超心怀鬼胎,可能还很久之后小芹的身世才能揭开。
小芹和拉婶还有小芹奶奶她们都是可怜的人,谁都不愿意提及往事再去伤害她们!
我心情很沉重,跑出家门去找小芹。虽然小芹奶奶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沉默正好印证了阿超的说辞,小芹细心敏感,怎么会体会不到。是啊,所有的人都有爸爸妈妈,怎么偏偏就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呢!
突然,小芹跑进房间,拿出来那双被拉婶修补过的旧凉鞋,奋力往门外丢出去,边丟边哭喊说,谁稀罕这双破鞋子,谁要一个疯子当我妈!
那一刻,看着小芹满脸的泪水,我难过极了。小芹真可怜,先是没有爸爸妈妈,突然又有了妈妈,却是一个被所有人嫌弃的疯子。小孩子肆无忌惮地朝她吐口水,大人们虽可怜她,却也从未给过她半分的尊重,是啊,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疯子,靠大家的施舍活着,需要什么尊重!
九
从那以后,小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每次路过拉婶的小屋时,她都快速走过去,头也不抬,有时候拉婶过来拦住她,她却很厌弃地躲到一边,还恶语相向,她甚至还和别的小孩子一起,朝拉婶丢石头吐口水!
拉婶很无辜地看着和小孩子一起跑开的小芹,又看看我。我低着头,一言不发默默离开。
小芹和拉婶彻底划清了界限,我知道她是怕被别人嫌弃,仿佛只有这样,别人才不会将她和拉婶联系在一起。可是有骨肉相连的亲情,这层关系怎么分得开呢!
拉婶感觉到了小芹的疏远,看着小芹远去的背影,眼里全是无辜和委屈。拉婶是个疯子,可是她也是一个母亲,她什么都不懂,唯独知道爱,只要是人,都是会伤心的呀!
我不是小芹,但我理解小芹的心理,她宁愿没有妈妈,也不愿意要一个被所有人厌弃的妈妈。她从小生活在奶奶身边,虽然缺乏母爱,但正因为她身世可怜,才得到更多的爱和同情,村里的大人老人对小芹格外怜爱,如果她有了一个疯子妈妈,别人会不会从此对她另眼相看,也把她当成疯子?或许小伙伴对她的称呼明天就变成了“疯子的女儿”,对拉婶的称呼就变成了“小芹的疯子妈妈”。不要,绝对不要,她宁愿孤寂一生,也不要一个会给她带来耻辱的妈妈。
生活总是要继续,而这件小事在我们漫漫的人生长路中根本不值一提,那些你想要忽略想要遗忘的事情,没有一件可以逃脱时间的考验。
才几天,小芹就彻底忘记她和拉婶之间的那层割不断却也拾不起的血缘关系,她只是默默走远,仿佛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有时候看到小芹的淡定自若,我在想,她真的忘记了吗?或许是吧,她和拉婶只有血缘,没有血亲。对于一个在生命中一直缺席的人,你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
十
后来我们上了初中,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一个星期才两回路过那棵大榕树。你不想见的人,只要你不想,就可以不见!
我们像小鸟,羽翼日渐丰满,总尝试着往更高远的地方飞翔,家逐渐成了一个符号,镶嵌在我们逐渐拉长的行程中。而拉婶,就如同那些生命中出现过的许许多多人一样,曾经存在过,后来都被我们淡忘!但是我知道,小芹忘不掉,所以想到小芹,我也总会记起拉婶!
十一
最后一次见到拉婶,是高二那年。
我在很远的地方上高中,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忙忙碌碌的学业与升学压力,让我没有心情与精力给予别人多的关注。
一次晚饭后在与母亲的闲聊中聊到拉婶。我突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拉婶了。
母亲说,拉婶生病了,已经好长时间了。以前还能出来晃荡一下,现在已经好多天没出来了。她病得不轻。
我问有医生来看病吗?
有的,乡亲凑钱请了医生。但是医生说拉婶的病不是普通的病,而是几十年来的固疾,长期用药可能会维持一段时间,否则活不了多长时间。村里的人家境都一般,凑钱请个医生还可以,但是长期用药的费用不是一个小数目,谁家也没那个能力啊,所以一切听天由命吧!
我想到了小芹。小芹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外出打工了,外出这一两年,总会有点积蓄吧。如果我把情况告诉她,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于是我到处打听,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小芹的联系方式。
我把拉婶的情况跟小芹说了,小芹并没有我意想中的反应,只是冷冷说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你不帮她她就只能等死了。
那就让她去死好了。我养活自己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管不了别人。
那不是别人,那是你妈妈!
你够了啊,别有的没的在哪里乱说,我很忙,你别再找我了!然后挂断了我好不容易才拨通的电话。
我为小芹的冷漠感到一阵寒心。我怎么能相信这是小时候那个心地善良的小芹?当所有的小伙伴对着拉婶吐口水的时候,小芹去制止了他们。当有人拆拉婶破屋顶的茅草时,小芹喊来了他们的家长。她能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持有慈悲善良的心,却为何要对自己的母亲这样冷酷绝情?即使她不愿意承认和接受这样的母亲,怎么可以做到完全置之不理呢!那可是生死攸关啊!
所有的人都知道拉婶是在熬日子,但是大家都无能为力。甚至有人说,这样也好,早点解脱就不用在这个世上遭罪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拉婶可怜,其实,对于一个糊里糊涂的拉婶来说,她才是活得最简单最通透的,无欲无求,所以才能活得自我。大多数人活一辈子,没有几天是为自己而活的。所以谁也没必要同情拉婶,因为比起她,我们大家更可怜。
我站在拉婶破旧的小屋门口,透过墙上的破洞,我看到形容枯槁的拉婶毫无生气地躺着。我徘徊了很久不敢进去。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一个将死的人,她最想见的人见不到,内心一定是失落的,我不敢触碰她眼中的绝望和期待。人生最悲凉的事情莫过于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个你一直等待的人却没等到。
我不知道小芹现在的态度会不会在很多年后给她带来精神的折磨和心灵的悔恨,那时的她要怎样去面对这段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呢?
拉婶走得很平静,没哭没叫。死后第二天就被乡亲发现了。她是外乡人,在村里没有一个亲人,所以她走的时候没有亲人给她送葬,只是几个人一起把她埋在村东头那一片坟地里,当然是没有墓碑的,只有一个低矮潮湿的小土丘。我想说不定过个几个月,等新泥变旧泥,坟头爬出青草,再没有人认得出那座坟在哪里。
大家依旧按部就班地的过自己的生活,原本就是一个与大家不相干的人,虽然大家对她的死感到惋惜,但更多的是欣慰,大家都解脱了。
大家都以为疯子是没有感情和知觉的怪物,但我知道,只要她是个母亲,她就有她自己敏锐的触角伸向这个人世间,渴望与他人有交集,只是,所有的人都不能理解罢了!
十二
后来那个小屋拆了,其实早就应该拆的,只是拉婶的到来让它又足足多存在了十五年,十五年,我们都看不出它有什么变化,因为它一直都是那么破。
据说拆小屋的时候从小屋里翻出来一大堆臭气冲天的垃圾。后来听埋她的人说,拉婶死的时候,怀里抱着小芹的那双破凉鞋,扯都扯不掉,于是就跟着她一起葬了。
我感慨万千,上帝既然让她变成疯子,又为何让她当一个母亲,殊不知,一个母亲给不出自己的母爱的时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
小芹打工后很少回家,每年过年都是托一起打工的人捎钱给奶奶,她自己并不回。我知道她在逃避什么,但有些东西逃得过去吗?
自从她奶奶过世后,小芹就再也没回过家。没有了牵挂,终于可以四海为家。后来,小芹嫁给了一起打工的外乡人,去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那些前程往事,皆可抛之脑后,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世,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但愿她此生真能忘记过去,一辈子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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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简书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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