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都城南庄
是夜,月色如水,夜晚的长安城灯火通明。时值初春,乍暖还寒,街道两旁的柳絮纷纷,落在了小贩的肩上,他顺手一抹,推着买蒸饼的小车走着兼顾吆喝着,路过茶肆门前,店小二正热情地捧上热茶招呼几名作文人打扮的客官们,谄笑着接过手中的钱币。科举将至,长安城内总会涌现出从各地进京赶考的考生,店小二早已见怪不怪了。约莫几炷香的功夫,原本聚在一起的考生便散了,学成文武艺便是为了货与帝王家,此时谁也没有这个闲工夫去谈诗词歌赋了。
江馆内,崔护伏案于书桌前,强打着精神看着手中的诗书。抿了抿杯中的茶,崔护揉揉脸,眼睛恍恍惚惚看向窗外,想起了远在岭南的父老乡亲,想起了打小埋头苦读的自己,想起了远赴长安的艰辛不易,心里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直至天蒙蒙亮,房间里的烛火才彻底熄灭。
去年今日此门中
唐德宗贞年间,崔护参加进士考试,名落孙山。
科举结束,长安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崔护手持一壶酒,斜倚在客栈的门框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道路中央骑马簪花的,是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路两旁簇拥着的是凑热闹的百姓,还有就是如崔护一样落榜的落魄书生。马蹄扬起一阵灰,蒙在崔护脸上,他猛灌了一壶酒,毫不在意周遭的窃窃私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惜若鸿鹄无人赏识,只得沦为燕雀一流。
时值清明,长安少有的迎来晴日,城郊外草色似有似无,一簇簇野花隐于绿色之中,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崔护少有地放下酒壶,随意拾掇了一番,出了长安城。春光正好,游人三三两两,崔护一人独行,择一条不甚明显的小道漫无目的散步,走到春深处,崔护愈发惊叹,这长安城外的景色莫不是沾染了些皇城里天子贵气不成?莺歌燕舞,繁花似锦,争奇斗艳,恍若走进了仙境。崔护一时诗兴大发,将一番怀才不遇之情付诸于诗歌之上。不知时间几何,崔护觉着有些渴了,驻足张望着,巧的很,前方云雾缭绕之处,影影绰绰现出一座庄园影子。崔护踱步而去,入目的是满园桃花。花开正好,密密麻麻的栽满了着一亩见方的小院子。崔护扣门,唤了声:“小生出行赏春景。酒后有些干渴,特向庄主讨口水喝。”这样连三唤了几声,门内迟迟没有回应。崔护无奈,正欲离去。“吱嘎”,门从里面开了。门内,着一身桃红淡粉襦裙的姑娘扶着门,好奇地打量着崔护。
人面桃花相映红
树上桃花开得正盛,数不胜数的桃红旋着,有几片不小心飘到了姑娘睫毛上。崔护看着姑娘,她羽扇般的睫毛受惊般抖了一下,桃花顺着脸庞滑落。熹微阳光渗过满园桃花,像是给姑娘上了妆。一时间,人面,桃花,崔护看得入神。
那姑娘朝他笑了笑,虽不言不语,那双眸却似含着千般情愫,崔护心似被灼伤似的,赶忙朝姑娘一拱手,解释道“叨扰姑娘了。小生赏春景之时,偶遇贵府,特来讨口水喝。”
姑娘点了点头,转身。崔护赶忙跟上去,随即又放慢放轻脚步,跟在姑娘身后。
院子不大,只栽了满园的桃花。循着石板路,是一座寻常的木屋,姑娘径直走进去,崔护碍于礼节,止步于木屋前。崔护细细听,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百无聊赖之下,倚着桃树赏花,思绪信马由缰。
桃花香气扑鼻,杂糅着泥土的味道。院子一角,凌乱地垒着三五个箩筐,缀着几朵桃花,里面什么也没有装。紧靠着木门的桃花树下面,有个酒坛子,密封着,还粘着泥,应该是刚刚才挖出来的。房屋背后应该是菜地,隐约有些绿意。但崔护没有细看,他只感觉满园子静悄悄地,惟独自己心砰砰作响,响得出奇。她叫什么名字?年龄几何?为何会一个人居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是一个人住吗?这满院子桃花是她一个人栽的?她怎么还没有出来?……
正想着,木屋门推开了。姑娘手上托着盘,盘上有盛着的茶,娉婷袅娜,缓缓走来。
崔护接了茶,抿了一口,道“多谢姑娘”。姑娘点点头,还是没说话,只是害羞地笑笑。崔护再饮一口茶,掩饰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他想让姑娘开口,想看姑娘的笑颜。姑娘避开崔护的视线,默默凝视着开得正盛的桃花,仿佛在看什么珍宝。崔护顺着姑娘所见之处看去,桃花如火如荼,心慢慢静了,万籁俱寂,宠辱偕忘,一杯茶,一株花,便足矣。
茶饮完了,男女有别,崔护也不宜停留太久,他走出小院,向着姑娘点点头,想和她说些什么,一时无言以对,只喃喃念一句:桃花真美。说话间,视线穿过姑娘,看向身后时光正好,娇艳夺目的一片桃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白驹过隙,时过境迁,路上的石板被刻上风雨的痕迹,半丈高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昔日总角小儿已然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当然,年年岁岁花相似,长安城的的繁荣热闹,应季的柳絮纷纷扬扬,崔护再来到长安时,只觉得这一切熟悉又陌生,此时此刻,已是几年之后了。
他在附近寻了一个落脚之处,这里虽地处偏僻,环境却甚是幽静。苔藓爬满床沿,几株桃花斜倚窗,引得满室芬芳。
桃花……崔护敲打着桌面,凝视着桃花,脑子里满园桃花的画面一瞬即逝,还似乎遗漏了些什么。正沉思着,门外友人呼声打断他的思绪。崔护此番是与友人结伴来长安的。友人早闻长安的春景与繁荣独一份,因此此行除了办事,也顺道游长安。外面天气虽然潮湿,但对这志趣高雅的文人而言,雨景也别有一番风味,故而想招呼崔护,一同出游。
崔护也算是在长安待过一阵的人。他领着友人,撑着油纸伞。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在茶馆休息了一阵,两人优哉游哉走出城门,四处游玩
“这长安不愧是长安,切莫说这满街满巷的商人旅客,就是如这桃红柳绿,就足够勾得人日思夜想啦。”朋友指着前面的满院子桃树,戏称“若是让我居于此桃花庵,纵使不被达官贵人赏识,也是一辈子云淡风轻,也是心满意足的。”若是平时,崔护定是会呵斥友人切莫胡说八道,此时他却愣住了。
前方这座小庄园,地方不大,桃花开得旺盛。于是,一切就像是庄周梦蝶般,桃花满园的院子,刚刚出土的酒坛子,粘上落花的石板路,空气中湿漉漉的泥腥气,艳若桃李的姑娘……一年前蒙尘的回忆随着这满室桃花逐渐清晰起来。崔护突然想见见那位让他一见钟情的姑娘。没错,就是一见钟情。曾经故作文人清高矜持,崔护不知如何向姑娘吐露真情,告辞后也决心将那段惊艳埋在了彼时。但一旦无意间闯入这里,崔护只觉得是这是冥冥间注定的缘分,这次,必定要向姑娘表达自己的心意。
吱……木门老化发出刺耳的声音,崔护心里惴惴不安,终是鼓足勇气推开门。
桃花依旧笑春风
友人跟着崔护进来了,惊叹一番。诚然,这美不胜收的桃花林足以让无数文人雅士竞折腰。崔护却有些茫然,他四顾,闲置已久的酒坛子沾了灰,内门上的锁锈迹斑斑,房子后头倒是绿意满满,不过都是杂草满地。
人……呢?崔护伸手,握着门锁,不自觉的捏紧,只觉得寒气顺着手指深入肺腑,这位乡里间小有名气的诗人此时却有些不知所措。同样清明时节前后,同样的地点,落英缤纷之处,伊人已不在,顿时,周边的一切黯然失色。桃林依旧,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空余此美景又有何用?友人也察觉出了崔护似乎有些不对劲,也不多嘴,只是默默地站在崔护身边。
“我……”崔护欲言又止,想要吐露出“桃花源记”,却又不知从何开始。一片桃花瓣无意顺着崔护的脸颊滑落,轻飘飘,挠的崔护脸有些痒痒,眨眼又飘到了泥泞里不知所踪,只把惊艳的身影映在回忆里。崔护思及自此,心里难过自是不说,心中亦涌现出一阵释然之感。
“桃花很美吧?走罢。”有些故事无需说。两人遂和上门,将满室桃色掩于门后。
后记
崔护,字殷功,博陵人,唐贞元十二年登第。
崔护终究成功了。功成名就之后,他偶然间也会想起那一日的失落,终是释怀一笑。那姑娘极有可能是桃花化成的精怪,或许只是为了慰藉自己的一时失意?又或者,在未来,桃花盛极之时,灯火阑珊之处,还会与那面若桃花的笑颜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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