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晌午。正是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的时候。集市上人头攒动,一片繁华景象。七尺巷拐角深处的青楼里,清婉的女声唱着:“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戏腔悠悠,回荡在悠长的七尺巷,拢了回音,又散出去,一直传到遥远的地方。行人若听了此曲,定会停下脚步,不自觉的向着声音的尽头走去。
只是,无论来这是名人致仕,抑或市井平民,无论荣华富贵,还是简朴拮据,歌女从来不会露面。正因如此,有人开始猜测她的容貌。有人说她美若天仙,一尘不染;有人说她不与世相见,定是长相丑陋,仅歌声悦耳而已。曾有皇室子弟花下重金欲买通青楼主人,要求与她相见,主人拒而不应。心灰意冷的他,自认一个歌女而已,祈求什么脸面?怒气之下,公开布告,能够让歌女露面的人,赏银两,封官爵,从此富贵一生。更多的人开始造访此地,结果都是一无所获。不变的只有女声悠悠,一遍一遍地唱:“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样一来,人们又是好奇,又是期许,唱戏的究竟是何人。
长安城,上元节。月夜里,街边被花灯照亮,烟波迷蒙,景色甚是美丽。他正走在街上,无意见与一女子相撞,赶快回头道歉。转头,只见面前女子十六七岁,肤若凝脂,面色似雪,一双大眼睛眨啊眨,水灵灵的。还未开口,女子先道:“我走得好好的,你撞我干甚?”男子倒风度翩翩,委婉开口:“小人赏灯入迷,未能顾及眼前路途,有所不当,还请原谅。”女子漂亮的眼睛转了一转:“你给我买个灯,我就原谅你。”男子虽一身书卷气,却一点也不小气,抬手拿了街边最贵的一盏,递给女子。“送你了。”少女提着灯,暗黄色的烛火透过纸盖,将女子的脸颊映得玲珑剔透。女子明眸皓齿地笑着,喃喃道:“有了灯,就可以去找姐姐了。”男子听闻,忙嘱咐他快去找寻她的亲人,自己先行一步离开了。女孩提着灯,一步步走远了。直到与节日里欢庆的人群逐渐背离,她停住了脚步。眼前,是一片无垠的土地,在月光的映射下泛着惨白的光,大小不一的小丘耸立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眼前跳跃,冬日里的寒风吹过,枯枝发出瑟瑟的声响。女孩缩了缩身子,提着的灯一闪一闪,将灭未灭。虽一向孤身一人,闯遍长安,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挪动着坚硬的步子。为了给自己壮胆,唱起了歌。
男子与少女分别后,转身去了郊外的墓地。他身为将军独子,却不解兵术,唯对书卷有沉迷之情。对此,他一直对父亲心怀愧疚。好在作为文官的他也算是有所建树,朝廷上的口舌之争他也总能巧妙地化解,父亲对也对他宠爱有加。四年前父亲战死沙场,留下生母早已去世的他,茕茕孑立于世间。父亲有一个宠爱的歌妓,正式她的存在惹得母亲抑郁而终,对此他一直怀恨在心。只是父亲战死,他所剩的只有思念,所有的怨恨便堆积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歌女身上。失去了亲恩的他,只得独自一人面对世间百态。四年了,又该去看看父亲了。他如此想着,脚下踏上了荒凉的墓地。他父亲所在与他人不同,冢前立着光洁的墓碑,在黑暗中泛着光,十分容易寻找。男子走近,跪下,沉思者,枯树枝在响,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细辨,正式长安城内白日可听到的那曲:“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男子略有些匆忙,礼节作毕,起身向歌者寻去。不料声音戛然而止,无处寻觅。四下草木黑黑,他一边叹惜,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咯咯地笑了。
“是你啊,刚才是你在唱歌吗?”男子从惊恐到惊讶,打量着面前提着花灯,水灵灵的女子。
“不是啊,那歌声我也听到了,真的好好听,不就是城内的那首名曲吗?”
“唉,是啊,可惜,不能见识歌女的真面目了。”女孩听后,温柔地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这么有缘,一起回去吧。”
两人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乡间的青石板路混着泥土香,月色隐约,花灯随着持者的走动一颤一颤,男子俊俏模样,女孩娇柔可爱。她性子活泼,一路上说了好多话,男子只觉她俏皮。只是这么水灵的一个姑娘,竟在夜晚独自赏灯,不免有些叫人不放心。直至分别,男子道:“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城里?晚上出来,家里不会不放心吗?”
“我……我从小和姐姐长大,未曾见过生父生母一面。只是姐姐,也在去年这天弃我而去了。我独自一人习惯了,生活没有问题,只是会时常想起姐姐来,她对我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让给我吃……”女孩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男子看得出来,她在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女孩脆弱的神情让他动容,上前一步,柔声安慰着:“没关系的,那从此你认识我了。"
“好,那后会有期。”作揖道别后,男子转身离去。
第二日,男子果然如期而至,女孩正抬头望天,他从她背后看去,只见她长长的黑发如瀑垂在肩上,只在发根处有一两根发带修饰,长裙随风飘拂。夕阳在她身上洒下橙红色的阴影,女孩回了头,笑着说:“夕阳真美。”男子上前,看着远方说:“是,好美。”
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增加,两人的心灵也在慢慢靠近。他一直对前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感兴趣,可她从来不报上有关自己身份的任何信息。渐渐,爱慕盖过了好奇,他妥协于她对身世的隐瞒,两个人的心终于紧紧靠在了一起。
后来,就成了两人每晚一起看夕阳。
再后来,男子的手轻轻搭到了女子的肩上,女子娇柔地入了怀。他们冬日相遇,转眼已是第二年深秋,随着时间,二人的感情与日俱增。女孩虽长期只身一人,未长在书香世家,却钟爱读书。两人兴趣相投,相处甚是融洽。一日男子提到:“我家的书阁很大,要不要去看看?”女孩欣喜地答应了。自此,二人常常品书到半夜,男子将女孩送回后,才各自休息。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过了一年,日子就像小桥流水,平淡亦真实。一日晚,刚到书阁,男子道:“今天是家母忌日,你在这看书,我去看看家母。”女孩应了,做坐到书架前,随手拿出一本最厚最沉的书来。翻了两页,才知道这是他的家书。虽未细看,但几个记录战功的语句还是映入眼帘,她也才知道他是名将之后,刚要将书合上,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又赶忙将书翻开。
兰姬,余愧,不多言。
女孩捧着书,手不住地颤抖。怎会是他?长安城这么大,为什么她迷恋的是他?城里人这么多,为什么他们会在同一天里两次相遇?难道世事难料,自有天意?还是缘分恰巧,疏了过往?女孩楞在原地,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心。姐姐告诉过她:无与士耽。她为何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姐姐……她想着,又记起了姐姐的事……
那年,姐姐二十岁,她十三岁,樊将军四十二岁。那年冬天,外面大雪纷飞,屋内却红泥小火炉,甚是温暖。姐姐拿着一封信,信笺陈旧泛黄,带着塞外萧瑟的气息。姐姐却像宝贝一样捧着,看着信出神,至她提醒才慢慢拆开,生怕将信纸拆坏。只见其上数言寥寥,姐姐看后,手松开信,信纸落到地上,像一只美丽的枯叶蝶。姐姐欣喜,提起裙角,跳起了舞。姐姐是长安城最美的歌姬,无数人为之倾倒。她看着姐姐翩翩起舞,好奇地捡起信纸,读着上面的字:
兰姬:
故梦又至,汝着一青衣翩然于台上,甚美。 安好。
樊
看后,她不懂姐姐为什么这么开心。不就是一场梦嘛,有什么好高兴的。听着姐姐的歌,她渐渐睡着了,梦很甜。
想到这,她早已红了眼眶。外面风声透过纸窗,发出“呼呼”的响声,吹得她有些冷。放下书,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阁——在他回来之前。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只一遍遍地想着天道轮回,世事更迭。不知不觉,她拐进了幽深的七尺巷。没了歌声的长安城,清冷,甚至还有些凄凉。最深处,是白日里无数儒香雅士,市井平民造访的地方,她取出钥匙,轻轻开了门。顺着门的吱呀声,老鸨站在面前。“兰歌这么晚过来?”“是。”关上门,她转身回了屋,一年多了,她不在这里过夜,今日就在此地了。她听到老鸨在门外:“孩子,没事儿吧?”“没事,睡了,明天还要唱歌。”月色皎洁,她躺在床上,回忆续起——
那日姐姐舞跳累了,给她盖了棉被,轻轻吹了灯,也休息了。那几天的日子真是美好,姐姐白日出去,她就在集市上逛,自由自在地,总有人见她生得可爱给她一两颗果糖。直至冬至,她在家中做好了饭,等着姐姐回家。不料姐姐归家时竟酩酊大醉,瘫倒在床上,三日未起。病好后,又茶饭不思,终日沉思着什么。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半点办法。上元节前一天,姐姐唤她至身旁,说:“以后我要是不在了,唱这首歌,给人们听。”“什么歌啊姐姐,姐姐你别说胡话。”年幼的她看着憔悴的姐姐,昔日美丽的容颜竟老了很多。姐姐自顾自地说:“跟着我学。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
“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
姐姐唱着,她学着,一遍又一遍。至夜,她已将曲调演绎得非常完美。转身看向姐姐,不知何时她已不再引唱,身体早已发凉。
姐姐走了,在上元节的夜。她没有掉眼泪,一个人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在一件布衣的侧兜里,看到了樊将军的信。
后来她知道了,姐姐死,是因为樊将军死了。小小的心始终认为是樊将军害死了亲爱的姐姐,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心不再梨花似雪,直至遇见了他。可谁又想到,他竟然就是樊将军之子。
彻夜无眠。
黑夜好像在这一天失去了尽头,当晚,她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包裹,第二日照常唱歌,傍晚,便离开了长安,回到江南。江南烟拢着雨,雨拢着雾,雾拢着人,和姐姐的曾经的描述一模一样。到了这里,她成了一个普通的江南姑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她不知道,没了她的长安,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那日男子回家后,未见女孩,料想她定是一个人无聊,先行回家去了。随手翻开桌上的书,父亲去世后,他再也没动过的家书。书页中夹着的纸掉落出来,飘到地上,拾起来看,竟是父亲的手笔:
兰姬,余愧,不多言。
原来,那个歌女叫兰姬,男子握紧了抓着纸张的手,直至将其穿透。原来,那个另母亲彻夜流泪,最后抑郁而终的人叫兰姬。埋藏数年的仇恨突然汹涌而出,他竟显露出父亲在战场上的气势,握拳的双手太过用力,指节泛白。未及天明,他便已在七尺巷的青楼门口等待。清早向老鸨打听,才知,兰姬已去世。“去世了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进楼要酒,酒来了,他混着幕后歌声,喝了一整天。“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幕后歌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这样应景的歌,更使得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傍晚,才忽然想起兰歌,才匆匆向门外走去。
没了她的长安城,依旧熙攘,只是没了她的起七尺巷,不再如往日喧嚣。江南水乡,她带着头巾,驾着小船,捕着鱼。捕上的鱼拿到街上去卖。日子平静,舒缓。远在长安的男子,察觉兰歌不见,悲痛不已,朝廷上大放狂言,皇帝大怒之下,将他贬到南方小镇做官。虽极不情愿,但觉长安城再无眷恋,便到了江南。
初至江南,他正民装在世上勘察,眼神与一卖鱼女子相遇。那一刻,仿佛时光倒转,物非但人是。他看着她,久久未说话。眼底的情,却将这些日子深深的思念淋漓尽致彻头彻尾地展现出来,他眸光闪烁,欲言又止。
“先生要鱼吗?”一句叫卖,割断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好似她与他不曾相识,不曾一同赏夕阳美景,不曾一同举灯夜读,不曾有过丝毫拉扯。前尘往事,都已终结,红尘旧梦,都已成空。她是乡间妇女,他是府上官员。两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啊,为何缘那么浅,情那么深。竟又要在远离长安的此地相见?只是此时的他,不知她心底的暗涌。是否应该说出自己的身世,向这个人讨一个说法?还是吞声不语,从此背道而行?巨大的浪潮翻滚着,一次次将她的心给吞噬。不知何时,眼眶湿润;不知何时,氤氲的水汽里不见了他的身影。她呆立了好久,直至稚嫩的童声将她唤醒。
“兰歌姐姐!”小男孩一颠一颠地向自己跑来,抱住了兰歌的腿。“刚才有个大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小男孩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又笑着跑开了。她打开他给的纸条:
今晚七点,府前,不见不散。
谁跟你不见不散。兰歌这么想着,却还是早早收了摊去赴约。到了约定地点,她看到他,夕阳打在他身上,他一袭白色长衫如初见,发髻束似故人。影子拖很长。她站在他的阴影里,只见他未转身就轻轻道:“兰歌。”
只是轻唤了她的名字,相思之苦便化作泪水而下。她哽咽着,在那么一瞬间,忘记了眼前人是谁,不顾一切地从身后抱住,滚烫的泪水湿了他的衣服。他转身轻握过她的手,扣于腹前,耳鬓厮磨般:“你怎么跑得这么远,我好想你。”
她不说话,只是流泪。她脑子里想着姐姐思人至断肠,才为情而死,她想着塞北的黄沙纷飞,樊将军如何不甘地倒下,她却怨不起眼前人,松不开一双手。她纠结着,又听到他在说:“你知不知道,我找遍了长安城,好苦。”
“我……我来找姐姐。”她沉思了片刻,还是答了。他便又问:“你姐姐在这里?那你为什么只身在长安?”
“不是……我姐姐叫兰姬,她已经……”话未说完,她突然感觉到握着她的手松开了,并在刹那间变得冰凉。她依旧抱着他,两人还是方才的姿势,他的语气,却冷了。似冰若霜。
“你说你姐姐叫兰姬?”他强行褪去揽在他腰间的手,自言自语道:“原来你姐姐叫兰姬,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可我一点错事也没做,为何是这样?”他长笑着,唇齿间却透露出寒冷。“你走吧!”他冷冷道,“快走吧!且留你一命!”不耐烦地挥挥手,他静立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曾以为,她可以慢慢释怀,日子慢慢追,二人把家回。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让她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又问:“你凭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凭什么?你曾说过你母亲由于你父亲另结新欢而抑郁,那是你父亲有愧于你母亲,你杀我干甚?我姐姐因你父亲而死,你才真的是要替他偿还!你站在这对我说这样的话,凭什么?又为何来说我?命一条给你便是了,但你要知道,我这条命是你欠下的,来世是要还的!”
她一番话,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似她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回忆折磨,他无法忘记母亲的死。听她这话,好像也是恨他入骨,不再留有什么情分了。二人相爱相杀,有何必要,不如放下仇恨,一了百了。这样想着,语气软了下来:“兰歌,你听我说……”“我不听不听不听!”兰歌说着,拔出了他腰间佩戴的短剑,冷冷的兵器反着刺眼的白光。她冷眼将其至于脖颈道:“你可能是想说忘记,可我做不到,我无法忘记姐姐的死,永远不会!可是,我也不能不爱你!唯有此法,是一种了结!”说完,秀手一转,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他的脸上。片刻之间他做不出任何表情,直至神志恢复,才紧紧抱住眼前人:“兰歌!”
四周岑寂,木叶萧萧落下。他的悲恸没有回音,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水落于她的面颊,好看的眼睛疲惫地眨了眨:“别哭,我唱歌给你听啊……”
“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一刻,天地寂静,世界了无声音,只有她的歌声不绝如缕,似往日悠远绵长;那一刻,天悲地恸,人言寂寥;那一刻,他听到的她的歌声,没有尽头。她竟然就是那个歌女,无数回忆串联起来:
“不是啊,那歌声我也听到了,真的好好听,不就是城内的那首名曲吗?”
“白天你找不到我的,我会在城里到处玩。晚饭后在这等我吧,准时。”
“不是……我姐姐叫兰姬……”
“兰歌!”他几近发狂,嘶号出声,紧紧搂住已经因无力而翩然倒下的姑娘。她美了一世,就连倒下的瞬间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只是蝴蝶再也飞不过沧海。
他终于大悟,可是人已不在。
那一刻,血花飞溅,泯了恩仇;
那一刻,娇美容颜,凋零落幕;
那一刻,落木飞扬,天地回响。
故人去,新冢立,唯天与地永恒,笑看世间,一笑千年。没了歌声的长安城,依旧熙攘,只是没了她的七尺巷,不再喧嚣。
没了她的他,依旧孑立于世间,只是多了过往和脑海中月色下提着花灯对他笑的女子。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也会轻轻唱:
“东风破,阳关弄,不如意十常八九,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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