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数次以语文老师的身份给我的学生安利一本书,它叫《围城》。我说:“你们一定要看《围城》,不说别的,如果你能记住里边十分之一的比喻句,妈妈就再也不用担心你不会写作文了。”
我的学生们笑笑,有的看了,有的没看。
我大概十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围城》,到现在,不下十遍。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我一直都执拗地认为,《围城》是最优秀中国现代小说。但我现在要安利的,不是《围城》。
这部小说没有《围城》那样有名气,没有“众生相”这样阔大的主题,甚至也不是上档次的长篇。它的篇幅只有不到30页,用不上一个小时就能读完;它只讲了一件充满烟火气的小事,上升不到人生、理想、事业、爱情的高度,但我却觉得它好看的程度超越了《围城》。它叫《纪念》,收录在钱钟书的中篇小说集《人兽鬼》中。
一、一个故事
小说从头到尾只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出轨的故事。是不是有点老生常谈?是不是有点狗血?并不是。
首先,与其说这是一个出轨的故事,倒不如说这个一个女主人公与自己出轨这件事斗争的故事。从天健无意间闯入曼倩的生活开始,曼倩就与她意识到要发生、期望发生,却又害怕发生、避免不了要发生的事情在作着心理上的斗争。钱老把曼倩内心的烽火狼烟和狂轰滥炸收集到一个战争背景下的山城里,然后用细腻的笔触一点点把它们描写成春天的蠢蠢欲动,夏日的烦躁不安,以及初冬的云开见日,直到第二年春天,酿成一个果,留作纪念。
其次,它真的一点都不狗血。曼倩背叛了满脸堆笑、疼爱自己的先生,出轨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会让读者气哼哼、恶狠狠地喊一句“不要脸”。说不上是因为从内心觉得这段婚姻委屈了曼倩,还是曼倩对自己已经谴责,还是曼倩与天健确实是一堆璧人,还是在读者心中,这本就是必然发生的一件事情。总之,曼倩不是一个淫娃荡妇,天健也不是隔壁老王,没有捉奸在床的辣眼睛画面,也没有才叔蹲在墙角流泪的刺耳哭声,它只是一段不美好的爱情。
二、两段感情
一段感情属于曼倩与才叔,是算不上门当户对的偶然婚姻。另一段感情属于曼倩与天健,是冲破了道德底线的必然爱恋。两段感情交织在一起,纠缠不清,却又互不干扰,泾渭分明。
曼倩与才叔的偶然婚姻,带给了曼倩必然的后悔。曼倩这样一个家境优渥、风姿绰约的女孩子在一整个大学期间没有恋爱是偶然,才叔这样一个乡下走出来、却又读过一些书的男孩子到曼倩家借宿是偶然,曼倩阅尽大学里那些才子阔少却偏偏看上一个才叔是偶然,父母极尽反对的情况下两个人能同仇敌忾坚持爱情是偶然,战争的发生也是偶然。然而,两人门第的差异、性情的差异,家人的反对,以及战争,都是是曼倩对婚姻失望的必然原因。
曼倩与天健的必然爱恋,都是因为一个偶然的相遇。曼倩在一桩了无生趣又捉襟见肘的婚姻里产生厌倦之情是必然,幽默、帅气、风情的天健比才叔更招人喜欢是必然,这样的曼倩遇见这样的天健便情陷不能自拔也是必然。这一切必然,都是因为天健是才叔的表弟,偶然来家里做客。
三、三个人物
曼倩,一个身材姣好、相貌俊丽又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用小说里才叔哄她的话说,那叫“才貌双全”。这样一个女子,在战争的背景里也好,在窘困的日子也罢,都是要追求浪漫和情趣的。才叔给不了她要的浪漫和情趣,她的那颗心,就要像轰炸过后的城市,在废墟里酿出些生气来。
天健,小说倒数一千字之前,我都不喜欢这个人。就算他高大帅气,就算他风趣幽默,就算他是个飞行员,我还是不喜欢他。他对曼倩的欲擒故纵,有种让人生厌的油滑;他利用自己优越与不同的女人展开恋爱游戏,挑衅了一个女读者的底线。但在最后的一千字里,他成了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之前的种种,也就做不得数了。
才叔,这个名字的意思大概就是“才疏”吧。这里的“才”,不光是学识,也有相貌,也有家境,也有性情,也有能力。他只会安着本分,去磨办公室里比花岗石还耐磨的台角。这样的一个人,能容得下妻子的一切,所以也能容得下那个“纪念”。
四、四个比喻
1、在这砖瓦稀罕的地方,土墙原是常事。但是比衬了邻居的砖墙石墙,这个不自知寒窘的土墙曾使它的主妇好多次代为抱愧。当初租屋时,曼倩就嫌这垛墙难看,屋主见她反对,愿意减少租金;就为这垛墙,这所屋反而租成了。到最近,她才跟土墙相安,接受了它的保卫。她丈夫才叔对于这粗朴的泥屏,不但接受,并且拥护、夸傲、颂赞--换句话说,不肯接受,要用话来为它粉饰。每有新到的朋友上门,她总听他笑呵呵说:"这围墙看上去很古朴,住惯都市里洋房的人更觉得别有风味,所以我一看就中意。同巷孩子又多,邻居的白粉墙上给他们涂满铅笔字,还有画啦!可是我这泥墙,又黑又糙,他们英雄无用武之地。上次敌机轰炸以后,警察局通知市民把粉墙刷黑。我们邻居怕吃炸弹,拖泥带水,忙个不了。只有我这围墙是天然保护色,将就得过,省去我不少麻烦。否则,我们雇匠人来刷黑了,房东还是不肯认帐,我们得掏自己腰包。邻居的围墙黑了不多时,你看小孩子又纵横倒竖用粉笔书画满了。只等于供给他们一块大黑板,真不上算!"
在一篇中篇小说里,钱老用四百多字来描写一堵墙,可见它的重要程度。这是一个漫长的比喻,它的本体,就是才叔。曼倩走进巷子看到这堵围墙,就如同看见了无趣的丈夫,让她感觉抱愧。才叔拥护、夸傲、颂赞这堵墙,也等于才叔明白自己配不上曼倩,极力要为自己增添几分颜色罢了。
2、这皮大衣快褪毛了,这衬绒旗袍颜色也不新鲜了。
不用说,这两样东西便是曼倩的婚姻。曼倩才在天健那回来,领略了天健霸道的、直接的、肉体的爱,又经历了自己内心无数次的懊悔、自责与无助,回到家来,不看别的,却看到了自己两件旧衣裳。衣裳不是从来就旧的,她的婚姻也是。她和才叔也有过冲破封建牢笼的日久生情,也有过攻守同盟对抗父母的爱情决心,也有过不顾一切走进婚姻的义无反顾,而如今,柴米油盐,或者说缺米少油的日子,就如同那两件衣裳,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3、亏得天健会说话,每逢曼倩话窘时,总轻描淡写问几句,仿佛在息息扩大的裂口上搭顶浮桥,使话头又衔接起来。
这个搭桥的比喻,妙极了。第一,如此活泼健谈的人儿,比才叔不知要风趣多少倍。曼倩最初对天健产生爱恋的感觉,就是因为这个人的会说话。第二,能在陌生又美丽的表嫂面前如此幽默健谈,可见天健在对女人的手段上,是高段位的。第三,天健搭的是他与曼倩之间言语的桥,又何尝不是他与曼倩之间关系的桥呢?
4、虽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绕着的城市,春天,好象空袭的敌机,毫无阻碍地进来了。
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看完整部小说再回过头来看第一句,我直接把它理解为:虽然是婚姻牢牢牵扯的两个人,另一个人、另一段爱,好像空袭的敌机,毫无阻碍地进来了。
《纪念》是《人兽鬼》的最后一篇。从《围城》到《人兽鬼》的前三篇,在我粗劣地阅读中,都或多或少地读出了讽刺。而这一部,在一个本该讽刺着来写的故事里,我只看到了笑和泪。
网友评论
另,疑惑安利什么意思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