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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奉小时候走路异于常人,两只脚尖向内,脚后跟撇开,呈明显的八字形,乡下人把这种步态称之为“外八字脚”,有时直接说成“八脚”。朝奉是八脚,同村的小孩儿送他外号“八角奉”。为这外号,他烦恼了好几年。
竹园小学的同学升到了乡里的初中,有的还和朝奉分在同一个班级了,旧同学的嘴巴不严实,说话大大咧咧,没过几天,“八角奉”三个字又在新的环境下传开了。
三年初中生涯,朝奉最抗拒的就是体育课。体育老师刚刚从体校分配过来,年轻,富有朝气,干劲十足。体育课的热身运动往往是围着大操场跑三圈一千二百米,这对其他同学来说真不算什么,但朝奉的外八字脚跑步绝对够呛。往往别的同学早在树荫下休息了,他才磕磕巴巴地跑了半数。
那个时刻,不管有多不堪,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摇摇晃晃的身影都一丝不差地落在全班同学的耳朵里、眼睛里。
中考结束,朝奉把书包往厢房的角落里一撂,说什么都不愿意继续往上读了。好歹有个出色的女儿衬着,朝奉的父母生了几天的闷气,又想通了。牛不喝水强按头,费力不讨好。既然儿子的心思不在学业上,就是拿刀架着他的脖子上,也是白搭。老话讲,灾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男孩子只要生活勤俭肯吃苦,有一技傍身,将来的日子未必会差到哪里去。
师傅现成的,就在家里坐着。朝奉心甘情愿地系上围裙做了父亲的徒弟,学做脆饼。做手艺,练的不过是个手熟,熟能生巧,渐渐地,母亲竟不用来案板前帮忙了,朝奉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地干完两个人的活计。
过了两三个月,朝奉和父亲商量,说要在家门口开烧饼店。烤炉有,工具有,做烧饼和做脆饼的区别不大,技术上没有问题。这是其一。
其二,附近几个村庄都没有烧饼店,村民们要吃烧饼还得赶十来里路去乡里的集市。只要烘烧饼的葱香味儿一飘出去,再加上来做脆饼的人口口相传,不愁没人知道有了家新开张的烧饼店。
况且,朝奉家与竹园小学毗邻,即便村民们自个儿不舍得花钱买烧饼,总不忍心小孩子瞅着烧饼流口水吧。
一毛二一只的烧饼酥松香脆,上半年是小葱猪油馅或韭菜猪油馅,天气转凉后就变成了萝卜丝猪油馅和荠菜猪油馅。朝奉的预想是对的,烧饼店甫一开张,光是近在咫尺的竹园小学师生的生意,也够他忙的了。
来买烧饼的孩子都叫朝奉“哥哥”,曾经教过他的小学老师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声“朝奉”,上门加工脆饼的则客客气气地称呼他“小师傅”。
“八角奉”三个字几乎被朝奉忘记了。
加工脆饼有旺季淡季。淡季时,朝奉忙完前半天的烧饼炉子,下午就是自由支配的闲暇时间。他虽然才脱下了初中的校服,身上却少了青春少年该有的莽撞与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与他这个年龄层不太相符的沉默老成。
他的身高不足一米七,四方圆脸,眉毛浓浓的,眼睛不大,但睫毛长而密。他的话很少,也没见他有走得很近的朋友。
除了干活,朝奉最喜欢两件事:吹口琴和钓鱼。他有一只国光牌口琴。口琴是乡供销社买来的,说明书里有详细的教程和简谱,多看几遍,不难吹出像模像样的曲子。屋后有一片竹林,竹林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朝奉不干活时就去竹林边吹吹口琴,吹《友谊天长地久》《送别》和《南泥湾》。
他眯着眼睛,忘情地吹呀吹,肩膀随着乐曲的节奏微微耸动。风摇动竹枝,竹叶沙沙作响,一群麻雀欢快地从河对岸飞了过来,棋子一样落在竹枝上,歪着小脑袋,一反常态地收起叽叽喳喳,也像是陶醉在朝奉优美的独奏里。
朝奉的钓鱼竿是自己亲手做的,用缝衣针烧红拗出的鱼钩,一小节一小节呈米粒状的浮子是大白鹅的毛羽。他不怎么爱吃鱼,但很喜欢钓鱼,尤其是钓鲫鱼。钓鱼讲究风向,天刮西南风,气死老渔翁。西风,南风,都不太适合下杆。春季,鲫鱼上来晒影,几捧香喷喷的烧饼屑子打窝引来鱼群,红蚯蚓做饵,收获可观。
做烧饼、加工脆饼、去竹林边吹口琴、钓鱼、给青苔镇上高中姐姐送好吃的,这是朝奉常做的几件事。
有一天午后,朝奉在院子里劈柴,围墙的另一边忽然响起了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凑到学校围墙上的一只拳头大的破洞前向操场上窥探了几眼。原来是低年级的小朋友在上体育课,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红毛衣的女老师正带领着学生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这个游戏朝奉在竹园小学读书时也玩过,老师总把他安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吊尾巴。他的步伐不灵活,跑又跑不快,还没等他回神来,就已经被“老鹰”一把抓住了,所以,朝奉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不好玩,想不通那些孩子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大声。还有那个当“母鸡”的女老师,他听到学生在喊她肖老师,二十出头的样子,没有见过的一张陌生面孔,笑得那么灿烂,大概是新来的吧。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肖老师领了一个黑瘦的孩子来买烧饼。朝奉闷着脑袋干活,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听母亲热情地和肖老师说话。
那个瘦巴巴的孩子是竹园小学南边村子里的,天生兔唇,家里出了名的穷,父亲早逝,母亲扔下了他改嫁他乡,他和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过,饱一餐饥一餐的,个子要明显地矮于同龄孩子。
朝奉家的烧饼摊他常常赶早来“视察”一圈,远远地站着,手指含在嘴角,一条浑浊的黄龙鼻涕被他吸溜得神出鬼没,眼睛晶晶亮。四下无人时,朝奉不忍心他老是呆呆地杵着,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拿一只烧饼。
碗口大的一只葱油烧饼,他没几口就吞下了肚。
肖老师果然是新来的实习生,名字叫肖茹。自打她来竹园小学后,兔唇的男孩就不来朝奉家“视察”了。肖老师有时来买烧饼,总是买两个。肖老师不来,就让兔唇的小男孩拿着钱来,也买两个。那两个烧饼,朝奉做得极为用心,多放了葱花猪油,饼面上多撒了一半的芝麻。
兔唇的小男孩不叫肖茹“肖老师”,而是叫“茹老师”。
朝奉也觉得,“茹老师”要比“肖老师”好听。
原先,无论围墙那边的校园里多闹腾,朝奉都不关心。现在,只要听到体育课的口哨声,他都要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去墙洞边看看。如果是茹老师的体育课,他正好能劈一堆柴。晚上,朝奉去竹林边吹口琴,无意间发现竹园小学那间闲置的宿舍里亮起了灯。
茹老师的家在青苔镇,来来去去很不方便,张校长就安排茹老师住在学校。
月色如水,朝奉对着漫天的星星吹起口琴,吹的是新学的《茉莉花》。露水落下来了,肩膀上湿湿的。他想,茹老师真是个好女孩,美丽,善良。他吹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吹,一边想,不知道宿舍里的茹老师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口琴声。
星期一到星期五,茹老师都住校。星期六下午,张校长不排她的课,她就早早推着自行车出校门了。
天黑下来后,朝奉穿过竹林,从竹园小学西边的围墙上跳进去。空无一人的校园里,朝奉走上升旗台,想象着自己重新回到了童年,正站在旗杆下仰望国旗。他跳上花圃窄窄的水泥台子,从南踱到北,再从北踱到南,假装脚底下是一座独木桥。他甚至还壮起胆子去扯了一下铜铃铛,不过是轻轻的一小下,就把他吓得东张西望,好像张校长随时随地都会从校外冲进来拧住他的耳朵似的。
茹老师的宿舍门上着锁,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朝奉翻出校园之前,都会在茹老师的窗台上留下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把大白兔奶糖,有时候是两只“一线红”的桃子,有时候是一牛皮纸信封的炒豆子,有时候是一只黄澄澄的,只能闻香味儿的香橼。临近立夏,是一小把养在墨水瓶里的、含苞欲放的指甲花。
茹老师星期天的傍晚来学校,她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那些东西。她很高兴,也很感动,她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一年的实习期。她想,竹园小学的孩子们也太可爱了,每个星期都精心地给老师准备了小礼物。
茹老师的心里暖暖的,她的笑容更真诚了,备课上课更认真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茹老师的实习期就结束了,学校师生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那天,朝奉无巧不巧要去青苔高中给姐姐送好吃的,茹老师的行李有点多,自行车后座绑得满满的,还多出了一个大包。
朝奉帮茹老师捎了那个大包,一直送到茹老师家大门口。茹老师客气地邀请他去屋里喝口水,尽管他很想到院子里去看看,但还是腼腆地摆摆手。
二百多个师生的竹园小学还是那么生气勃勃。偶尔,朝奉在听到体育课的口哨声会发一会儿愣。学生还是那些学生,操场还是那个操场。然而,没有了茹老师,操场上一下子就少了很多的东西。
朝奉特别喜欢在月光下吹口琴,吹来吹去的,是一首《茉莉花》。
腊月二十三,高中终于放寒假了,父亲让朝奉去接姐姐回家。那天早上,朝奉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前一天,他在屋后的河里钓到了十来条半斤重的大鲫鱼,用塑料桶养着,打算带去青苔镇送给茹老师。
出了家门,朝奉七七八八思量了一路:自己身上的这一套夹克衫是否得体?见了茹老师,第一句话说什么为佳呢?要不要告诉茹老师,那个兔唇的男孩已经做过了一次唇部修复手术。
如果茹老师问起学校里的现状,他应该先从哪里说起?关键是桶里的这几条鲫鱼,怎样才能大大方方地送出去?这么说吧-----快过年了,我在河里钓了很多鱼,顺便给茹老师家带了一些。或者这么说吧,茹老师,好久没见你了,今天我来学校接姐姐,所以就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在茹老师家院门外站定后,朝奉的心里虚虚的。他按捺住胸中的慌乱,鼓足了勇气去敲门,一下、两下、三下,院子里没有想起期望中的脚步声,院子里的狗却激烈地嘶吼起来。有个抱着孩子的大婶从隔壁大门里探出头,问朝奉:“你找谁?”
朝奉红着脸,小声地应了一句:“我找茹老师。”
“茹老师?哪个茹老师?”
“哦,是肖茹老师。”
“肖茹一家走亲戚去了,明天才回转。”
狗凶狠的吠声塞满了耳朵。朝奉悄悄地吐了一口长气,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他调转车头,逃也似的骑到青苔高中的传达室,把湿漉漉的水桶递给了传达室的老师傅。他说,大爷,老是麻烦您跑腿,快过年了,给您带了几条鱼。
接了姐姐回家,父亲已经和好了村民送来加工脆饼的二十斤面粉。母亲在灶台上炒着香喷喷的萝卜肉片,说是要好好地犒劳一下辛苦读书的女儿。朝奉脱下崭新的夹克衫,换上沾满面粉的蓝大褂子,在父亲对面坐着,开始擀面团。这样的活儿他做过数千遍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擀得漂漂亮亮,可这会儿,他的擀面杖似乎老是落错地方。
父亲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问:“朝奉,你怎么了?路上受凉了?”
“没有,没有。”朝奉不迭地应了两声,揉了揉眼睛,用力地擀起面团来。擀面杖一下、一下敲在木案板上:叮、郭,叮、郭,叮叮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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