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南分开的第九年,我和傅先生结婚了。
婚礼上,傅先生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抬眼问询,没想到化妆室门口,是我九年没见的阿南。
九年不见,阿南已经不是记忆里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留起青色的胡茬,耳朵上还是戴着一对黑色的耳钉,一身卡其色的长风衣,眼睛里是难掩的风霜。
说实话,我做梦都没有想过,阿南会出现在我的婚礼上,我忘了反应,也不知道作何反应。
“新婚快乐。”阿南朝我走来,送上四字祝福。
傅先生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不知觉紧了紧,我回过神来。
今天,是我和傅先生喜结连理的日子。
“谢谢,这是我先生,傅晏希。”我把手覆在傅先生的手背,反握住。
“婚礼还有一会儿才开始,你们先聊聊。”傅先生吻了吻我,微笑着关上了门。
2.
“他很爱你。”阿南蹲下来理了理我的婚纱裙摆,头顶是隐约可见的几缕白发。
“你怎么会来?”
阿南不说话,站起身,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枚小小的戒指,不算新潮的款式。
“九年前买的,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对白是七零八碎的,彼此答非所问,我们有太多的话,但也没机会说的更多,于是我问我的,他说他的。
我伸出手接过戒指,试图套在无名指上,有些紧了,那是我九年前的尺寸。
九年前,我瘦的像是纸片人,为了寻找不告而别的阿南,我几乎把我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苏苏,婚礼快开始了。”傅先生敲了敲门,声音还是温柔的。
“好的!就来了。”我将戒指还给阿南,拿起桌上的捧花,“你能不能再叫一遍我的乳名。”
身后的阿南迟迟没有发声,门把转动的刹那,我听到有个声音响起:“阿音,你要幸福。”
我打开门,傅先生已经将手伸过来,我扑进他的怀里:“晏希,我们去第一次遇见的地方蜜月好不好,出国太烦了,你的假又那么少。”
“都听你的,正好妈也不放心我们出国。”傅先生亲亲我的额头。
2017年的3月18号,我成了傅太太。
3.
阿南在婚宴结束后跟我告别,他喝了酒,却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样耍酒疯,很平静,嘴角还是带着微笑的。
宾客走的差不多的时候,阿南举着酒杯和傅先生坐到了一起:“傅晏希……你好好对她。”
阿南和傅先生重重地碰杯,两个人一饮而尽,我知道傅先生不胜酒力,下意识制止。
“傅晏希,她的心里只有你,九年了,什么感情也都淡了。”阿南拍拍傅先生的肩膀,转身离开的时候郑重地跟我道了珍重。
片刻的恍惚之后,傅先生轻轻拉着我的手指,放下酒杯,眼中是微醺的酒意,像是要哭出来,他捧着我的脸,永远都充满了疼惜和爱怜。
“苏苏,你要是心里放不下他,大可以不和我结婚。”
委屈极了。
说完这句话,他垂下脑袋,没有多余的气力,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苏苏,我没有自信赢得过你爱了十几年的人……”
“可是晏希,余生我都只爱你一个人。”
傅先生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眸子突然熠熠生辉起来:“那余生有多长?”
“大概和永远一样长吧。”
4.
对于晏希来说,阿南永远是他的心结,他说他羡慕阿南,羡慕他那么无情却还有我长情着。
我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把阿南忘了,也不知道,阿南于我来说的意义,到底要怎么界定。
我十三岁那年遇见二十三岁的阿南,我是辍学半年的孤儿,他是无所事事的职大学生。这样的两个人碰上了,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那是一个阴雨天,我在城东的废品站外边转悠,打算趁老头不注意的时候捡些废铜烂铁。阿南就是在我伺机而动的一刻出现的,身后是两个拿着木棍的黄毛。
“进去!”阿南停下来,把我推进废品站的铁门内。
我躲在潮湿的废品后面,不敢看他们扭打在一起的画面,阿南挨了很多闷棍,直到收废品的老头儿出来,两个黄毛这才离开。
“打!打!活该!”老头儿的一撮小胡子剧烈地抖动着。
“我是见义勇为去了!那俩小杂种敲诈小学生!”阿南滋啦一声吸了口气,他的嘴角裂开来,鲜血淋漓。
潮湿的梅雨天气里,阿南的脸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阿南胸前的牛仔布料上染了一朵妖艳的红,整张脸看起来滑稽可笑,他颤颤地搀扶着老头儿进去,跟我使了使眼色。
不过我向来木讷愚笨,不懂阿南眨眼是什么意思,猜测着是不是我可以走了。
没想到一起身,乱七八糟的废品轰隆隆散了一地。
“躲什么?早就知道你这丫头来我这儿顺东西了!过来躲雨吧。”老头儿没回头,自顾自捶他直不起来的老腰。
如果说我的身世悲苦,无父无母,那么阿南的身世,就更加叫人唏嘘。
阿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父母是谁,他是被老头儿捡来的。不过阿南说他谁也不恨,因为上天对他还没有赶尽杀绝,这个老头儿把废品换来的钱都砸在了他的身上,可以说是全心全意。
那一天,是我认识阿南的第一天,那一天,废品站的老头儿跟我说:“丫头,我捡了一个也是捡,你去读书吧,我老头子供你!”
5.
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儿走的时候刚过完了八十岁,他说他要再活二十年,阿南没成人,阿音一定能考大学。不过可笑的是,不久之后,老头儿去捡河道里的塑料瓶失足掉在了水里,零下七度的天气,他一头栽了进去,一句话也没留下来。
阿南说:“不办丧事了,找块不错的地方埋了就成,老头儿就好喝几口老酒,以后年年给他带点。”我在老头儿的墓前泣不成声,阿南站在一旁,揉揉我的脑袋:“阿音,谁也不能陪你到最后。”
“那你呢?”我泪眼婆娑抬头问他。
阿南栗色的瞳孔恍惚怔忪:“不知道,我从没试过。”
从没被谁永远地陪伴,也不确定能否永远地陪伴着谁。
老头儿去世的同年,我考高中,他的存折上一共留下了三万块。阿南从老头的房间翻出黄色的存折本,又哭又笑:“没想到这老头这么能省。”
我直勾勾望着阿南:“我还能读书吗?”
“当然!以后我供你!”阿南合起存折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已经是二十七岁男人的脸,有隐约的胡茬,分不清是真笑还是假笑。
也是从那时候起,阿南成了我的家长,试卷上的签字不再是老头儿的名字,他郑重地签上“林南”两个字,从此背负起的,是苏音的人生。
6.
而我们之间,说实在的,从来没有说过爱。
阿南在城郊的机电厂上班,早出晚归,而我在学校住宿,除了需要钱的时候,我基本不会给阿南打电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我想和阿南亲近,但时常和他通电话的该是他心仪的姑娘,我那年十八岁,已经知道男女有别,也知道有些感情处理不当,或许就会变味。
“阿音,过两年我也能成家了,我打算把这废品站转出去。”
“你不能等几年吗?我还在念书。”
“你放心,你大学前两年我照样给生活费。”阿南一直在抠他指甲缝里面的灰,乌黑的指甲面,和我纤长白皙的一双手相比,天壤之别。
我张了张口,一阵哑然,我总不能说,我想读完书找一份工作好好孝敬你,过了一会儿我沉声:“我想报答你。
阿南笑了,眼角的笑纹明显,他从二十三岁到那时的二十八岁,从没心没肺到有担当,到处趴活挣钱,不过是为了和老头儿一起负担我的学费。
“那你就给我报北京的学校。”阿南站起身,再一次表达了希望我去北京读书的心愿。
“我就想在这儿念书,离家近……”
“你没有家,阿音,这儿从来不是你家。”阿南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穿刺在我的喉咙,我反驳不了。
“难道你愿意和我过一辈子?”阿南讥讽的目光让我无处可躲,这个问题,我不能马上回答他。
7.
阿南是在通知书下来的当晚走的,我从聚会上回来,他已经不见踪影。
包厢里太过热闹,电子音乐在耳边轰隆作响,阿南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到。
这是放在我心里永远的问号,阿南离开之前到底说了什么,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留下了所有的积蓄只身上路。
喜宴的中途我回到房间休息,太多的往事奔涌而出,一些很久不去回忆的细枝末节,很多年后再去回想,好像已经稀释开来,并不清晰。
傅先生喝大了,被几个兄弟架回来已经是半夜。
我不停拍着他的后背,希望他能舒服点儿,他吐到胃里没什么可吐了,这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苏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九年前我就认识阿南了。”
傅先生的眼睛流着泪,不知道是太高兴还是太悲伤:“我们一前一后去校长室开会,你全程低着头,没有一点点期待和兴奋,你拒绝了保送……”
尘封的细节纷至沓来,我恍惚记得,当时一同被保送的两个名额里面确实有个令人瞩目的男孩子。
“你跟校长说你不想离开家,也不想离开你的哥哥,我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兄妹,明明穷酸的要命,却连保送的机会都不要。”
傅先生兀地抱住我,紧紧抱住我,是我从未见过的狼狈和慌乱。
“苏苏,我没想赶他走,我没想过他会走,我只不过让他不要耽误你……”
傅先生泣不成声,像是把这么多年隐忍的眼泪都哭完了。
“我见过他给你送钱,在学校对面的书摊前,他看你的眼神越是让我读不懂,我越是确信你们之间比亲情更多。我甚至放弃了保送,鬼迷心窍地窥探你,跟在你身后,我是个疯子……”
7.
这就说的通了,说的通这些年的巧合、这些年有如命定的情缘。
我对阿南不死心的时候,傅先生像一道光一样出现,和我在一个大学,一个学院,甚至一样的选修课。我们都一样说不地道的普通话,别人笑话我的时候,他也傻乎乎地出来当别人的笑料。
有时候,他甚至比我还要懂苏音。
傅先生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嘴巴不停念叨着我的名字。
他的睡相其实很好,长的也很帅气,明明在外面是雷厉风行的设计师,一碰到我的事情就六神无主地慌张。
有时候,我看他那么小心翼翼对我,总怕自己不值得。可是慢慢的,习惯了一个人的注视和守候,原本故作坚强的模样就逐渐收了起来。
傅晏希是有温度的,而阿南在回忆里鲜活,我看不见,摸不着。
九年了,我一直以为阿南在我的心尖上,在最重要的角落。可是哪有人一辈子只看着一个人呢?这一点也不现实。
阿南曾经问我:“你难道愿意和我在废品站过一辈子?”
那一刻是我们最接近爱情的时刻,而我尚且年少不懂得爱情里的分毫,我迟疑了,爱情便永远错过。
我和阿南之间,类似爱情的东西很多,但却都不是爱情。我不知道比我长十岁的阿南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可是那么多年的陪伴、恩情,无论如何都已经算不清。
凌晨一点多,傅先生从身后抱紧我,他的呼吸在我的脖颈出缠绕,声音极其沙哑:“苏苏,没有会比我更爱你,没有人。”
我翻了个身,在黑夜里,我找到了他的嘴唇:“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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