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淮南国建立后不久,汉高祖即龙驭上宾。淮南王刘长年幼,未立刻之国守藩,他是在吕后身边长大的。
吕后握有天下时,多迫害高祖子嗣。她先后荼毒了三位赵王(刘如意、刘友、刘恢),并吞了刘建(燕灵王)死后留下的燕国,还侵夺了刘肥(齐悼惠王)齐国的城阳、琅琊和济南三郡之地,但并不曾对自小跟着她的刘长下手。史言刘长“蚤(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然而,在这样的成长环境里,刘长的身和心却朝着二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体格异常发达,有材力,力能扛鼎;他对母亲赵姬的死因一直无法释怀,被仇恨牵引,心灵逐渐扭曲。
吕后一薨,其家族旋即被周勃、陈平等元勋大臣殄灭。随后,少帝刘弘和他的兄弟们(皆孝惠帝子)因为有吕氏血统,被认为不再应该居于帝位。废立之举势在必行,公论新皇帝应从高祖的子孙里产生。此时主要有三个人选:一、齐王刘襄(高祖长孙);二、代王刘恒(高祖第四子);三、淮南王刘长(高祖第七子)。
此番选帝过程充满诡谲与隐曲。绛、平等人之所以不选刘襄,表面上是因为琅琊王刘泽提醒他们“刘襄舅舅驷钧凶暴”。如此,仿佛外戚势力良(弱)善(小)与否才是首要的顾虑,那么就不如选择没娘的孩子刘长。但最后中选的却是高堂见在的刘恒。其实,不选刘襄,是因为忌惮其强横难制;而刘长落选则多半是由于他和吕氏的关系。在绛、平等人眼中,他恐怕还是难脱“吕后养子”的印象吧!
孝文帝初登大宝,示天下以亲亲、孝孝,对以楚王刘交(叔叔)、吴王刘濞(堂兄)和淮南王刘长(异母弟)等三人为首的各路藩王优礼有加。孝文元年正月,有司请立太子。帝推辞说,楚、吴、淮南三王都是亲贵贤王,皇帝人选应该从宗室里公推,有德者居之,不必由帝子继位。有司固争,奏及“父死子继”方为王朝长治久安之道,帝乃勉强许可立长子刘启为太子。
观孝文帝此举,真是盘马弯弓,好一番做作。但由此亦可见,在其治世之初,南方三国——楚、吴、淮南之举足轻重。元年三月,朝廷又借册立皇后之机大行封赏,刘长的舅舅赵兼(拜托审食其救赵姬的那位)也与有荣焉,获封周阳侯。
不过,史书后来呈现给我们的却是一系列“兄友弟不恭”的故事。
孝文三年,刘长入朝,除了田猎时与皇帝同车、称呼皇帝“大兄”之举引人侧目外,他还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影视剧里的审食其.jpg当时,刘长携从者魏敬到辟阳侯府求见,审食其出来迎接,刘长当即从袖中掏出暗藏的铁椎击打他,并令魏敬砍去其头颅。作案后,刘长飞马至宫门前,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肢体)谢罪,从容陈说他杀审食其的三条理由:“一、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二、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三、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所以,他杀审食其的动机是“为天下诛贼臣,报母之仇”,虽摆出请罪的姿态,但话里话外都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
刘长的辩解,真是不通之极。首先,其母赵姬受赵相贯高一案牵连,含恨死于狱中,审食其虽是相关之人,但不应负主要责任。彼时他身为吕后心腹,仰人鼻息,而吕后性刚,她不肯为赵姬陈情,食其强争亦无益。至于吕后,女婿赵王张敖也因此案被捕,她对赵姬见死不救,实则是自顾不暇,此亦无足深论。真正掌握赵姬生死的是汉高祖,但刘长的声讨不曾、也不敢及于其父。其次,吕后杀戚姬、刘如意母子,是她一朝得势后泄愤之举,兼有永除后患的用心,除孝惠帝外,当时也不见有人出面反对,何独咎早已党附吕氏的审食其?最后,吕后王诸吕,是为巩固其家族势力,与危害刘氏不能划等号,说审食其不争,那么,当时陈平等大臣带头附议此事,他们是不是更该杀呢?总而言之,刘长的逻辑是,桩桩坏事都是吕后干的,而审食其有左右吕后行为的能力,审食其不劝阻吕后,因此其罪当诛。何其谬也!
所以,孝文帝对刘长的供词也不以为是,只是怜其为母复仇,伤其志,故赦而不咎。但不曾想,此时的一念之仁后来竟引发了那么不幸的事情······
刘长刺辟阳,其勇烈实在令人惊骇。要知道,后来以“跋扈”著称的梁孝王刘武暗杀大臣袁盎,也不过是派杀手施行。而刘长竟是亲自动手!刺客王爷,古今独此一人。汉初去古未远,“血亲复仇”之举虽不轨于法,却仍深得人心。所以,刘长伤母之逝,起而复仇,奋诸、贲之勇,血溅当场,朝野亦不乏同情者。只是,向审食其下手,实在杀非其人。后来,审食其之孙审卿竭力构陷刘长的儿子刘安,必置之于死,亦可谓冤冤相报矣。
其实,母亲赵姬之死是牵绊刘长终身的一块心病。他曾多次上书孝文帝,愿弃南面之尊,去真定县为母亲守墓。这虽被朝廷理解为要挟之词,但其孝亦大可悯。多年来,刘长一直深恨审食其。史言他在宫内生活时,“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然而此念之生,不过是他在“吕后养子”身份笼罩下的一种挣扎。他明知道审食其的一切作为只是逢迎吕后罢了,但这个女人毕竟对自己有养育之恩,母子之情又怎能说断就断?至于高祖,刘长这一身荣华富贵难道不都是拜其之赐吗?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内心的苦闷难以排遣,思来想去于是就恨上了审食其:“是的,都是他的错,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刘长手握铁椎,奋力砸向他认定的仇人,想就此砸断与往事阴影的联系。但他并未由此开辟出自己光明的未来,反而继续沉沦于黑暗,越陷越深,直至三年后在一辆囚车里迎来其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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