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飘
生前的很多事情阿飘都记不清了,就连自己的名字他也忘记了。
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生前最后那一刻
——残阳如血,身周两军的喊杀声混杂在一起,而他伫立在战场上,全身上下被敌军捅了十几刀,肠穿肚烂,鲜血用一双手捂都捂不住。
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种死亡的痛苦,直到他成为鬼魂之后都难以忘却,而且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索性,鬼魂没有痛感。
阿飘原本不叫阿飘,是他死后听那些活人叫他们这些亡魂为阿飘,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阿飘。
他们还说,在这世上飘荡的亡魂都是对这人世有所眷恋才会迟迟不肯去投胎。
阿飘觉得,大概自己也是如此。
因为他的内心有一抹执念,他要去找一个人,可是他只知道她叫阿凉,其余一概不知。
甚至她的样貌,在他的记忆里也是一片模糊的。
他已经在这世上飘了许久,去过烟雨如画的江南,见过小桥流水人家,也去过黄沙滚滚的漠北,见过长河落日孤烟。
可是他的内心依旧空空荡荡。
他不知道阿凉还有没有活在这个世上,但是他仍旧执着的要找下去。
因为这是他的执念,不消不灭。
这天,他和他的鬼兄弟一起蹲在屋檐下躲太阳,新认识的这个鬼兄弟是个话痨,恰好他也无聊,他就陪着这位鬼兄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什么!?你竟然连长安都没有去过!?”
鬼兄弟十分吃惊,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又赶忙手忙脚乱的去捡。
阿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刚刚才和鬼兄弟夸下海口说自己鬼生阅历丰富,去过了好些地方。
鬼兄弟是个情商高的鬼,并没有揪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将自己的眼珠子安回了眼眶。
“今天晚上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怎么样?”
阿飘歪着头想了想说:“好。”
「2」金陵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秦淮河畔的歌舞声渐渐开始响起,阿飘看着河对岸亮起灯火的忆盈楼,微微有些发怔。
他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大部分时候,他都不会多做停留。
除了金陵……
他好像在这儿呆了很久,久到他不想离开了。
在这里他觉得很安逸,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曾经在这里遗失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在这里,他总有一种温暖的,舒服的感觉。
可是……记不清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嘿!兄弟!在想什么呢?”
鬼兄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身上还背了一个大包袱。
阿飘看得呆住:“咱……咱们不是鬼吗?”
“咱们当然是鬼!”鬼兄弟搭上了他的肩膀:“咱们还是要去长安的鬼!”
阿飘将目光移向鬼兄弟身上那个硕大的包袱:“那你拿这么大个包袱做什么?咱们做鬼的不是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的吗?”
鬼兄弟裂开嘴笑了笑,语重心长的对阿飘说:“飘哥,这你就不懂了吧,生活需要仪式感,虽然我做了鬼,可是还是挺怀念做人的时光。”
于是阿飘知道了,鬼兄弟与其他的鬼不同,他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鬼。
在这世上飘了这么久,阿飘第一次动了结交朋友的念头。
他问鬼兄弟:“兄弟,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鬼兄弟愣了愣,满脸茫然:“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你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鬼。”
阿飘对此深表理解,想当年他成为鬼的时候,前尘往事也忘尽了。
看着对岸影影绰绰的灯火,阿飘深知,那是黑暗中不可多得的光明,令人向往,却又难以接近。
阿飘对鬼兄弟说:“以后我就喊你阿光吧。”
「3」长安
鬼魂有缩地成寸的能力,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夜晚的长安城比不得秦淮河畔的热闹,阿飘跟在阿光的身后,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阿光倒是很激动,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包袱:“今天是上巳节,走!我带你去承天门感受一下。”
上巳佳节,阿飘自然是知道的,约莫是受到了阿光激动心情的感染,阿飘心神也激荡起来:“走!”
阿光说,上巳节的时候,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朱雀大街了,看着身侧涌动的人流,阿飘深以为然。
穿梭在人来人往中,阿飘感觉到了久违的生气,其实,作为一只鬼,在人群中待太久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他舍不得离开,他贪恋这份热闹。
阿光早就玩嗨了,背着他那硕大的包袱,一双鬼眼兴奋的四处乱瞟。
“阿光,”阿飘扯住阿光的包袱问:“感觉你对长安城很熟悉啊。”
“那可不!”阿光骄傲的昂起了头:“我可是从小在这长安城长大的!”
话音刚落,自己又愣了愣,低头喃喃,原来我是在长安城长大的。
看着阿光傻愣愣的样子,阿飘心思微动。
他听别人说过,每只鬼留在世上都是因为有执念存在,那阿光的执念是什么?
阿飘看向低着头的阿光,问他:“你的执念是什么?”
“我?”阿光从思绪中回神,挠了挠自己的头:“找一个人,也可能是找一只鬼。我只知道他失去了消息很多年,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活着。”
话题有些许沉重,两人神情都黯了黯。
骤然间,一阵锣鼓声响起,身周的人群开始躁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四周响起。
“怎么啦?”
“圣上登临承天门,为万民祈福啦!”
“那我得快点去,去晚了可就挤不进去了。”
……
「4」旧识
身为鬼魂,最方便的莫过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凑热闹。
阿飘荡在半空中,看着脚下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无比庆幸。
虽然自己身周看热闹的鬼也不少,但是相比较与人类只能停留在地面上,他们鬼能停留的地方多出了太多。
阿光这鬼小子不知去哪凑热闹去了,阿飘找了两圈没找到,索性不找了,开始专心看热闹。
脚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承天门上站了好些人,而帝后两人身着华贵服饰站在最前方,帝王威严,皇后端庄,两人气质卓然,格外引人注目。
承天门上,帝后一起将目光看向朱雀大街的万民,皇后笑容温和的朝百姓们送上祝福。
看着皇后娘娘的模样,阿飘莫名觉得亲切,视线不由自主多停留了一会儿。
倏忽间,视线对上,对方似乎看见了阿飘,愣了片刻,然后偏开了头。
她看得见他!?
阿飘从来没有被活人看见过,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了阿飘的心头,又甜又酸,便不清到底是快乐还是难过。
祈福结束,帝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离开了承天门。
好像冥冥之中受了什么牵引一般,阿飘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一路上,阿飘都在皇后跟前晃来晃去,可是皇后再也没有将视线放到过他身上。
难道刚刚是他看错了?皇后其实看不见他?
阿飘耷拉下了脑袋,好不容易在这世上碰见一个能看见他的活人,她知道阿凉在何处也说不定。
直到跟着她到了未央宫内,她也依旧是没有注意到他的样子。
皇后将身边的侍女遣散,阿飘终于放弃,打算去找阿光。
“阿兄,”女子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乎带了一抹悲凉。
阿飘的身影一顿,转头看向眼前貌美的华服女子,满眼茫然。
他愣愣的开口:“我们……认识吗?”
阿飘原以为,皇后只是看得见他,却不曾想竟然还认识他!
“阿兄,”她泪眼朦胧,声音哀婉:“我是阿凉啊,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阿凉,他的执念之人。
就像是忽然按了什么开关一样,渐渐的,脑海中那模糊的样貌清晰起来。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
「5」阿凉
他叫柳沉戈,阿凉是他的亲妹妹。
承化十四年,蜀中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他们的父母死于饥荒,而他带着七岁的阿凉逃荒到了金陵,并定居在了秦淮河畔。
江南水乡之地,自古富庶,秦淮河畔更是夜夜笙歌,他带着阿凉沿着河畔乞讨,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时光流逝,阿凉渐渐长大,出落得也愈发水灵,再继续乞讨显然不合适。
好在忆盈楼的王姑娘见阿凉在戏曲一途天赋颇高,于是收了阿凉为徒弟,教她唱曲儿。
虽是比不得养在深闺的那些小姐,但也算是一份正当营生。
阿凉刻苦努力,年仅十三岁琵琶、古琴皆有所成,十五岁时,忆盈楼里惊鸿一曲,自此众人知晓秦淮河畔多了一名叫柳凉的伶人。
然而,好景不长,没有权势庇佑,太过惹眼的才华和外貌更容易招来祸患。
某日他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去忆盈楼里接阿凉回家,却看见几个富家公子缠着阿凉,他冲上去赶走了那些人,却也被那些人的恶奴狠狠的打了一顿。
王姑娘给他拿了药,递给阿凉,站在他们面前,语气苍凉:“生逢乱世,人活着已是不易。”
阿凉接过药,道了声谢,轻柔的给他上药,默默不言。
远处的斜阳打在他们身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柳沉戈看着地上的残影,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三个月后,西北战事再发,他收拾了包袱孤身北上。
那日,阿凉送他到了城门口,她看着他满面哀戚,却仍旧忍着没有落泪。
他知道,阿凉是怕他担心。
摸了摸阿凉的发顶,他看着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对阿凉说:“等我建功立业,挣得功勋,就带你去长安,你不是心心念念着想看长安的雪吗?”
长安的雪……
她五岁时,蜀中来了一个长安人,住在她家隔壁,和她说每逢冬季,长安就会下大雪,飘飘洒洒,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银白。
南方没有大雪,蜀中和金陵的冬天都不下雪,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见过雪,更不用说将世界染成银白的大雪了。
阿凉将头撇向一边,悄悄的用手抹了抹眼角。
头再转回来时,她笑靥如花,微微仰着头对柳沉戈说:“阿兄,我等你回来带我去长安看雪。”
「6」柳凉
柳沉戈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开始两年还能一月收到一封信,可是到了后来却是完全断了联系。
她师父王姑娘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人呐,怕是没了。
她不信,日日坐在忆盈楼内抚琴,眺望城门的方向。
一年又一年,忆盈楼内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的伶人,可是远方仍然未传来柳沉戈的消息。
她开始更加努力的练琴,期望阿兄能在远方知晓她的消息。
终于在她二十岁那年,她的才名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秦淮河畔,忆盈楼内,名伶之首柳凉。
次年春,她遇见了南巡的天子,两人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天子带她回了长安。
她终于看到了长安的雪,可是阿兄却没有在身边。
渐渐地,她不得不开始相信,阿兄或许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纵然有天子的宠爱,长安的日子也并不顺利。
在无穷无尽的算计之下,她开始迅速成长。
午夜梦回金陵的时光时,她常常会想,要是阿兄看到她这么辛苦一定会心疼的吧?
后来,她成为了皇后,派心腹去调查当年的西北暴乱。
他们告诉她,早在很多年前,那位叫做柳沉戈的少年小将就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7」离别
“阿兄,”她喊,泪眼朦胧。
阿飘回头看她,竟在那满头青丝中发现了一根白发。
当年他走时,她还未满十六,现如今竟已年近四十。
他身为鬼魂,飘荡在这世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但他的妹妹却已日渐衰老。
“对不起,阿凉,阿兄没有保护好你。”
“阿兄,我不怪你。”
阿凉哭着摇头,她伸手想抱住阿飘,可是一次又一次的落了空。
房间外,忽然狂风大作,窗户被吹得大开,宮人听见动静,忙急问:“娘娘!好像要变天了,这风刮得忒大,您可还好?”
阿凉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听起来声音正常些:“无事……你下去休息吧。”
“娘娘!”
“下去休息吧。”
那宫人这才止了脚步,道了声是,离开了。
阿飘站到了窗前,阿凉跟了过去,只见,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
“阿凉,看见你过得好,阿兄的心也放下了。”
长久以来,回家见阿凉的执念是阿飘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时隔二十多年,这份执念终于实现。
他抬起手隔着虚空摸了摸阿凉的头顶,一如当年,金陵城外,两人分别。
他说:“阿凉,你以后在这世上,要好好的。”
第二日,大雪落满了长安。
可是从此,世上再无阿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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