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天下风与马(下)

作者: 葡葡吃史 | 来源:发表于2017-09-19 17:27 被阅读172次
    文 / 葡葡

    长生天下风与马(上)

    06

    王统

    草原上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半年以上。在牛羊还没有把草场啃秃之前,我们就会开始拆掉毡帐,收拾所有的家当,赶着勒勒车到另一片草场继续生活。周而复始。

    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固定的家,所以游牧人的心中没有不变的王。

    当年阿布死后离开乞颜部落的属民,又开始陆陆续续回到我的身边,一年比一年多。他们纷纷议论着我对篾儿乞人的报复,在游牧人的眼中,支撑王统的只有一半是血缘,而另一半是战斗的勇气和随之带来的胜利荣耀。

    “ 草原上,很快又会有新的英雄了!他会像合不勒汗和忽图剌汗一样勇敢!”

    “ 长生天降生的王一定在乞颜部落!”

    公元1125年,那是在我出生的三十五年前,我们草原的东南边,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女真人灭了辽。

    辽国的先民契丹人和我们的先民蒙兀室韦人共有着一个更加古老的族源。额吉说他们和我们一样,是鲜卑人和柔然人一脉相承的后代。还有人说铁勒人或是突厥人才是我们的共同祖先。

    无论祖先是谁,契丹和蒙兀之间的亲族联结早已根植于布儿罕山脚下所有部落的心底。在附属于契丹人的漫长岁月里,我们也并没有对纳贡称臣有过太深入的想法。女真人兴起之后,我们就帮着契丹人去抗击金朝的进攻。

    在冬雪还没有褪尽的三月,辽还是亡了。蒙兀的草原又集结了十八个部落,几万人的军队出发了,护送契丹人的王族耶律大石去往遥远的西部戈壁,建立了西辽。

    从此,金人就把蒙兀的所有部落当作世敌。他们无数次地进攻我们的森林和草原,却胜少败多。我的曾祖毅然决然地阻击金人,被众多草原部落拥戴成了英雄,推举为乞颜、泰赤乌和札答阑等十多个部落的合不勒汗。那是在公元1127年。

    为了集中精力对付南边的宋人,金人暂时缓和了与草原部落的矛盾。那时,金人的心中也许还来不及搞明白:草原上这样一群看起来松散的部落,怎么就像马儿脚下的那些粗粝小石块,想来并不能阻止自己穷追千里的步伐,但每次都被硌得生疼只好半路返家。

    此后长达二十一年的时间里,合不勒汗带领着大小部落一次次地磨缠金人,有时会被打得四散而逃,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把金人折磨得手忙脚乱,甚至还能蹭到一点小小的地盘。

    比起传说中的大宋锦绣,当时的金人也许压根就没有下大力气来盘算我们天地之间的这点贫瘠家当。

    金人最终向合不勒汗示好,册封他为蒙兀部落联盟的大可汗。从此,乞颜部落在草原上有了不一样的地位。合不勒汗也不断招领着漠北草原的大小部落前来归附,在辽亡金息的夹缝里,巩固草原联盟的力量。

    布儿罕山的脚下,有一种微妙而神圣的东西开始笼罩在乞颜部的毡帐上。它在游牧人的心中绞成了一股尊崇和仰望的力量。

    他们希望这股力量延续下去,以一个高贵的名义:王统。

    07

    可汗

    合不勒汗从没有放弃过对金人的警惕。然而,再多的小心也比不过有心。

    东边的塔塔儿部被金人收买了。

    合不勒汗弃世后,将汗位传给了他的堂弟俺巴孩汗。为了平息以前乞颜部杀死塔塔儿巫师的冲突,俺巴孩汗亲自送自己的女儿去塔塔儿联姻。

    当然,再也没有回来。

    在那些年里,去往塔塔儿部的首领很多,没有回来的也很多,其中也有克烈部脱里汗的世祖。他们死在了同一个地方,就是金人专门惩罚草原游牧人的木驴钉上。

    比起利益上的勾搭,血亲至仇更能快速地把两个部落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忽图剌汗就是这样承载着用族人耻辱包裹着的希望,继承了俺巴孩汗的大位。他是合不勒汗的第四个儿子。

    “ 乞颜人一定会报这个仇,直到磨尽指甲,十指流血!”

    俺巴孩汗临死之前的这句怒吼,就像夜里的风一样,总是猝不及防地在忽图剌汗的心里呼啸翻滚着。篝火照在他沉寂的面庞上,紧绷的两颊忽然松弛下来,忽图剌汗摇头一笑,一手撑着草地站起来,走到自己的马儿身边,贴上自己的脸。

    “ 额尔古纳河水长又长,岸边弥漫着马奶香… ”

    他嘴里流淌出的声音是草原上的人都爱唱的长调,一个音连着一个音,没有间断还很低沉,四下空旷,夜晚的歌是唱给起伏的心听的。

    忽图剌汗累了。自从继承汗位,他的每一个白天和晚上都被复仇围绕。塔塔儿人被他攻打了十几次,在他们眼中,忽图剌汗就是一只心里不痛快狮子,一不高兴了就会随时嘶吼在他们的毡帐旁。就连金人也不敢放松戒防,他们不无担心这只狮子或许哪一天就要不顾一切用自己的躯体拼个死活。

    如果我的忽图剌汗真是狮子,他也不是为恨发狂。他爱他的先辈,他爱他的部落,他更爱血与殇锻打的荣耀。

    除了留住恨,还有其它的选择去祭奠爱吗?

    合不勒汗让他不要忘。

    他还是忘了。他病死了。

    08

    使命

    我的阿布跟随着他的叔叔忽图剌汗四处征伐。在我出生的时候,阿布俘获了一个敌人的将领,按照乞颜部的传统,他以这个将领的名字给我取了名字。

    我的名字铁木真,是为了纪念胜利而与我相遇的。

    忽图剌汗死后,塔塔儿和金人突破了压抑和畏惧,于是蒙兀室韦的大小毡帐外开始有了赶不尽的豺狼。

    在阿布被塔塔儿人设计毒死的那一年,乞颜部的王统也好像一起被下了葬。面对着刚刚九岁的我,属民们张腿迈向远方的时候,有很多人还是在偷偷回望。

    此刻,外边的篝火旁夹杂着很多的谈笑风生。议论着毡帐里坐着的他们已经二十八岁的王统希望。自从我攻打塔塔儿把孛儿贴夺回来,在过去的九年里很多人陆续回来了。

    “ 我以前跟着忽图剌汗的时候,部落里可没这么多人。”

    “ 西边的草原都有人迁过来,你们说草原是不是要大变样了啊?”

    “ 自从东边的女真人打过来,那可不是哪一个部落可以对付的了的。”

    “ 可别这么说,有些贵族心里可不高兴呢。”

    公元1189年。

    是的,乞颜部已经不再是单纯地以氏族血缘为基础的亲族共生体,他们议论的其实都是我刚刚推行不久的户籍管制。我拨了一下柴火,火焰立刻徐徐跳动,暖融融的气息推倒我继续侧卧在毡帐里火盘旁的毛褥上,睁着眼睛。我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就喜欢上这样的思考。

    整个北方草原永远都在乱战,但是契丹人和女真人的争斗分明逐渐在打破这种轮回。为什么要永远在乱战?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王朝来结束一切吧。

    我并不确信什么,但却依然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属民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整顿起来。他们不可以再松散自由地到处迁徙,无论是乞颜部原来的血缘宗亲,还是蜂拥而至的各路游民,他们都被编户入籍后再逐级管理,每十户为基数,数十户以百户长,数百户以千户长,全民皆兵,上马打天下,下马牧牛羊。

    可是我的安达札木合却离开了我。

    这一年,我被推举成了乞颜部落联盟的可汗。

    他如果知道我一夜又一夜在思考的是什么,就会明白给我带来四面八方归附的并不是一个两手空空的王统传承。

    雨后的草原,我跨上马,奔向远方。

    四下空明,和我越来越通透的思绪,相得益彰。

    我很相信,这九年长生天所赐予我的一切,只是借我的手转交给将来。

    马头琴

    09

    裂痕

    公元1193年,札木合向我开战了。

    他找到了机会,我的属民射杀了札答阑部的人,为了保护自己马儿不被偷走。

    札木合的实力远远强于我,即便有很多乞颜部落的老贵族回到我身边,但是在孛儿只斤氏衰落的十几年里,东边金人时不时的征讨逼得太多的小部落无处可依,札答阑部借助着他们的投奔不断生长,成为忽图剌汗死后蒙兀联盟最强的部落。

    他要用他的军事实力,逼我摘下因血缘而降生的王统之冠。

    在布儿罕山脚下东边的克鲁伦河流域,我仓促带着十多个部落组成的防御军,迎接了札木合的三万多蓄势待发的大军。

    我输了。力量悬殊。

    我以为我输了,直到我意识到胜利的札木合的部下都纷纷倒戈前来投奔于我。他们愤怒地讲述着一个令我更愤怒的事实。札木合虐待被俘的乞颜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架起七十多口大锅,活活得煮死了他们。

    他们是战俘没有错,但他们同样是蒙兀联盟之下和札木合血缘交错的各路宗亲。札木合一定是糊涂了,他明明不会忘记他的先辈被乞颜部接纳关爱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外姓氏族的孩子。

    这场在很多属民看来只要不战就可以不战的血亲较量中,王统的颜面并没有被划伤,札木合却亲手将蒙兀联盟撕裂,将自己孤零零地置于那一道缝合无望的裂痕之上。

    当再次看到他,已是和塔塔儿人并肩站在一块的时候。

    可以是任何人,但就不能是塔塔儿人。我抬起头,长生天躲不掉我的眼泪。

    札木合没有了退路,也让我没有了选择。

    10

    爆发

    我接受了金人将领完颜襄丢来的信号。集结军队和克烈部的父汗一起,在斡里匝河的上游,虎视眈眈等着被金人追击的塔塔儿人。

    塔塔儿人为什么和金人闹翻我没有兴趣。我只确信此刻我愿意被金人利用。

    “ 乞颜人一定要报仇,直到指甲磨尽,十指流血!”

    这句话就是我过去十年逃不掉的责任。

    三方的猛烈攻击,塔塔儿人没有任何侥幸。这颗草原上诸多部落的绊脚石终于被踢到了河洼里,再也不能横在路边为非作歹。

    金人非常狡猾。公元1196年,他们给予了我的义父脱里汗草原之王的名份,也册封我做了纠军统领。这无疑给我与父汗整编草原诸部带来一个很好的势头。我决定暂时隐忍下叛徒这个徒有其表的名头。在我的心里,如果是为了利用敌人,那么这个叛徒之名可以省略几分羞耻感。

    我惦记着札木合,因为我知道他更加惦记着我。

    札木合被他的部落联盟推举为古儿汗,意思就是众汗之汗,草原上最大的汗。

    从公元1200年开始,这位古儿汗再也没有耐心看着我这个乞颜部落汗坐大生根。他以众汗之汗的身份来行使讨伐草原叛贼的名义。

    顺着克鲁伦河往下,沿着额尔古纳河往上,就可以到达一个叫做阔亦田的水草丰美之地。弯弯曲曲的河道旁和浅滩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马儿,它们轻弹地小跑,屁股上挂着晃悠的尾巴,嘴巴贴在地上东一口西一口。如果抹去那些跟随在侧的点点盔甲之躯,这可以算是草原之上长生天之下最欢快的画面。

    这是恶战的开始。

    草原的人打仗,都要选在河流附近交战,因为马儿半天不喝水就跑不动了。札木合前不久才输掉了几场战斗,他的伙伴篾儿乞、泰赤乌和塔塔儿等部落被我和王汗的联军重重地挫伤了。公元1202年,来到阔亦田,是他要和我决战。

    他的萨满巫师奋力做法,企图召来风雪。其实何必这么用力呢,即便天气很好,被马蹄溅起的尘土还不够遮挡战士的视线吗?越是满天飞沙,越是越战越勇。正因为害怕看不清,才不会放过一个又一个被看清的敌人。

    札木合的军队并不心齐。当他被我追得弃众而逃,甚至路过自己同盟的部落还不忘抢掠财物时,我才意识到属民不是今朝畏战不齐,而是过往受伤太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战在即,他的军队里居然会有人向我密报军情。

    札木合是为了王统而战,输了自己就输掉了一切。而我是为了王朝而战,赢了一切才能赢得自己。

    11

    父汗

    札木合败了,但他想到了利用我的父汗。其实,也算是他的父汗。

    克烈的脱里汗,是真真切切把我们当成过他亲近相伴的义子。

    阔亦田大捷后,草原上开始流传,铁木真是长生天降生的苍狼。

    父汗脑子里是很明白的,但是他的心里放不下。我又何尝不在回避这个其实根本不可能回避的问题。

    东边的金人只是在等待时机,吞并蒙兀草原的大小部落是他们的王朝意志。

    草原需要统一,才能一致对外。我和父汗必有一战。

    父汗的儿子桑昆最终说服了他。桑昆知道,不和我一决高下,他就没有未来。

    公元1203年,二十三年来一直在我旁边的父汗,站在了我的对面。父汗和札木合手下残存的部落组成联军,把我打败了。然而这样的失败已经不足以动摇到我,被我经过军事化治理的蒙兀部落联盟,不是一个靠复仇和担忧支撑的临时结盟可以对抗的。

    我突袭了父汗联军,彻底灭亡了克烈部。

    统一,是草原所有牧民的人心所向。我带着他们的意愿去讨伐最后一个对手,草原西边的乃蛮部,在我擒获他们的首领太阳汗时,也开始相信自己就是长生天降生的苍狼了。

    草原又下雨了,等雾气散开,我要出去走走。

    走到一个温馨的地方,我才敢在心里想想我的安达札木合和义父脱里汗。

    他们都死了。别人认为他们是我的对手,我认为他们都是英雄。

    12

    长生天下风与马

    我很依赖我的蒙古包。走出去,只要脚下有草,头上就有天。坐在蒙古包里,长生天还是会看到我,可至少我就看不到它了。

    草原太空了,发生什么事长生天都能知道。天知道了,风就会知道。风知道了,奔跑的马儿就会知道。长生天下的风与马,都在传递着一个消息。

    “整个草原,四十八部,七十二姓,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王朝,在这个称作大蒙古帝国的王朝里,还坐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可汗。”

    天下有多大,马儿就能跑多远,马儿能跑多远,风就能追多远。可是风没有歇脚的地方,马儿却有自己的家。

    守护家的人,就叫成吉思汗。


    长生天下风与马(上)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长生天下风与马(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hfcgs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