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仔

作者: 穗北墨溪 | 来源:发表于2022-09-20 09:2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寨子里最初只有一间铺仔,后来也只有一间,只是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间了。

    家乡的寨子不大,只有几百号人。当然,这是相对而言的,相比于有的地方几十个人的村庄,已经很大了。我们的寨子周边,甚至扩展到整个乡镇,绝大多数村庄都有两三千以上人口。这样规模的寨子,只有一间铺仔,也就不足为怪,因为什么都要讲究个度,僧多粥少或粥多僧少,都是不合适的。

    寨子里最初那间铺仔的主人是老丁。他将自己房子的后墙中间位置打穿,像开一个四方窗一样,只是比一般的小窗户大许多,这样,打开木板窗户,就成了一个铺面,也就是一间店铺了。铺仔的意思,也就是小店铺。店铺虽小,五脏俱全,盐、糖、酱油、白醋、米酒、香烟等等,应有尽有。实际上,这样的店铺是村民生活不可或缺的,谁家没有突然间缺盐缺油的情况。什么都要到镇上的市场购买,极不方便。我们的寨子离镇上的市场算近的了,但也需要步行十分钟,就算愿意走路,假如是在傍晚的话,也不能肯定人家是否关门了。所以,在寨子里的铺仔可以买到的东西,一般是不想走到市场买的,而且,只要主人没睡觉,就算再晚,铺仔也仍然在营业。

    老丁这么做,是因为他的房子背后就是寨子里的一条小路,是邻近村民前往镇上市场的必经之路之一。这样,很方便途经的村民购买东西,生意自然会好一些。如果将铺面开在前门,那就难说了。老丁的房子,是寨子整体建筑的其中一间侧房,坐西向东。寨子的建筑模式以祠堂为中心,祠堂坐北朝南,祠堂前是一个小广场,再往前是一个池塘,寨子里的房子往东西北三面呈一个长方形向外扩展,北面的好一点,东西两面都要受日照影响,特别是夏天的太阳,比较毒辣,照得墙体发烫,所以向东或向西的房子大家都认为差一点。那当初如何决定哪家的房子建在哪个位置呢?比较公平的办法就是抓阄,抓到哪个位置就是哪个位置,抓到自己不喜欢的,那只能自认运气差了,没什么好说的。

    老丁的房子门前是巷道,对于在寨子里居住的人来说,他将铺面开在前门还是开在后门,对大家都没有影响,哪个门近,就走哪个门,反正大家都那么熟了。但对于半路经过的外村人来说,如果要绕进寨子里买东西,那是比较不方便的,实际上也不知道寨子里是否有间店铺。老丁是个聪明人,相信把铺面开在后面,是有这方面考虑的。

    我经常到老丁的铺仔打酱油,一般是走前门,因为走后门的话,还要绕一个圈。当年的酱油是散装的,按斤两计钱,计量的容器是用竹子做的油提子,原生态,由于长期在黑色的酱油里浸泡,淡黄色的竹子变成了暗褐色。老丁的酱油盛在一个大陶罐里,油提子打上来一杯就是一两。那时他坐在柜台里面,一见我来,就站了起来。夏天的时候,他其本上都是这么一副形象,光着脑袋和上身,穿着一条宽松的粗布裤子。他的身材偏瘦,胸部有点瘪,肋骨清晰可数,肚皮皱起几条纹。可惜中过风,留下了左手和左脚偏瘫的后遗症,左手的上下臂弯曲着,不能伸直,也无法正常拿东西,左脚基本废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老丁右手接过我递给他的玻璃瓶子,顺手把瓶子放在柜台上面,然后弯下身子拿出一个塑料漏斗,把漏斗嘴伸进瓶子里,又再弯下身子打开陶罐盖,用油提子从陶罐里提了一杯上来,倒在漏斗里。

    “够了吗?”老丁倒了半瓶之后问我。

    每次我都是要打满一瓶的,但几乎每次他都会这么问,我不明白他是健忘呢,还是担心打多了我要退回嫌麻烦。实际上,确实有这种情况出现。“什么人都有,弟仔啊,不要嫌我说多两句。”老丁咧开嘴巴说,“住在你邻近那个女人,问少一句都不行。上次没问清楚,多了一点,死活都要叫我倒回去。你知道吗?她那个瓶子很脏,叫我倒回,一粒老鼠屎,搞坏一锅粥,这样不行的,我要对得起其他人啊。后来只能白送她了,白送她很开心,这个人太贪心了,你不能学她。”

    老丁这个人,圆头圆脑,面容和谐,说话风趣,有孩子王的做派,许多小孩子都喜欢跟他聊天,听他讲故事,我也听过,不过忘记了。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深圳大搞建设,他也跟着下海大军到深圳,但说实在的,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干体力活,又没有什么文化,不胜任文职工作,那为什么要去深圳呢?“当然是去赚钱呀。”有一次,不知聊到什么,他亲口说,“不拼搏怎么行?在家等死吗。”

    他说他的象棋下得好,那就在路边摆棋局。棋局是事先设计好的,只要下错一步,就等于输掉,而下一局棋是五元,即是谁输谁要掏五元埋单。吸引大家掏钱的关键点在哪里呢?在于他把棋局摆得让人看起来有很大胜算,可是真正下起来,又基本上会输。老丁就有这个本事,所以仅仅摆棋局,守株待兔,也赚了不少钱。但据说他也碰到过真正的高手,接连破了他的棋局。这时怎么办呢?自认倒霉自然容易,可是他不想赔钱,脑筋一转,跟人家说了几句好听话。那人见他身体状况差,生活不容易,也就算了,还倒贴点钱给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做赔本生意,这是否可以这么理解呢?

    因为身体的原因,老丁在别人的眼中,差不多等同于残疾人,村里几个无赖小青年就抓住他是一个弱者,偏偏找他的茬。有一天夜里,竟然打劫他的铺仔。他们撬开铺面的木板,爬进了老丁的屋子,直奔他装着日常用钱的竹篮子。那个竹篮子,吊在天花板上,用一根麻绳连着,绳子一拉,篮子就吊上去,绳子一松,它就自动坠下来。可是,小青年们错了,老丁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清点一天的收支情况,也就是把篮子清空。扑了一空,小青年们恼羞成怒,顺手将桌面上的碗碗碟碟搬起,丢进门口的屎坑里。睡床上的老丁听到声响,爬了起来,但又如何呢?他没办法追赶他们,更没有气力打斗,只能苦中作乐,说这帮早死仔算计不过他。

    我光顾老丁的铺仔,有部分情况是买零食,比如老鼠屎。它由陈皮、话梅、山楂等加工而成,味道酸酸甜甜。吃来干啥?似乎也不为啥,纯粹就是一种消遣。但它有生津开胃的功效,吃了还想吃。也有一种叫济公丹的,味道差不多。老鼠屎比较形象,外形确实像一粒粒老鼠屎,济公丹呢?估计是像济公制作的丹药,但济公是历史人物,谁见过他制作的丹药呢?倒是那时有部叫《济公》的电视连续剧很热,大家追着看,济公的滑稽形象深入人心。为什么不根据它酸酸甜甜取个“恋爱的味道”之类的名称呢?或许,并不切合实际。寨子里吃这种零食的,基本上都是小孩,到了恋爱的年龄,大家觉得再吃这种东西实在太幼稚了。

    那买香烟总不至于是一件幼稚的事吧。因为奶奶吸烟,所以很多时候,我去帮她买烟,幸福牌或椰树牌,烟盒一红一蓝,基本就这两种,椰树贵一点。老丁很熟了,说买烟,就从货架上拿出红色的幸福,碰巧没有幸福,才会第一时间拿椰树。奶奶年轻时就开始抽烟,说听了老中医的建议用抽烟养胃,现在的人把得肺病的原因都推到香烟身上,就算有的人没有直接吸食,也会归结于吸二手烟。实在不知怎么说这个问题,香烟有时背这个黑锅也是无辜的。奶奶为了省点钱,一般只买幸福,什么时候实现椰树自由呢?她似乎也没有太在乎。老丁也抽烟,他抽自制的土烟,论价钱,还比不上幸福。但他觉得土烟才有味道。当年他是寨子里种烟草的第一人,大家见他种,也就跟着种,但后来发现收成不怎么样,也就没有再种。说起种烟草的事,他还是挺得意的,因为敢为人先,喝了头啖汤。

    他用自己种的烟叶晒干切丝,不过烟纸就要靠买,薄薄的烟纸很白,大小像火柴盒,几十张叠在一起,像一本小型笔记本。老丁取出烟丝,用烟纸卷成一支小喇叭,头大尾尖。他伸出食指在舌头上抹了抹,再把唾液抹在烟纸上,烟纸接合处就粘了起来。然后,划上一根火柴,点燃香烟,就抽起来了。

    老丁说土烟比较“厚”,“厚”字大概相当于评价茶水浓淡的“浓”字。茶我是经常喝,但烟就没抽过,厚薄如何有味无味,我是没有亲身体会的。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感觉挺享受那一刻的幸福的。

    “比幸福还幸福。”老丁说。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丁的铺仔关闭了。大概是人老了的原因,年复一年,人老了一岁又一岁,终究是有干不了活的一天,何况老丁的身体一直就不怎么样,他只是意志坚定地活着而已。那条巷子也越来越冷清,石板路上不知不觉长满了青苔和青草。那些年的笑声、喊声、喧嚣声,竟消逝得无影无踪。

    后来,有一年清明,我上山给奶奶扫墓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后面那个坟墓,是老丁的”。我抬头看了看奶奶后面的那个坟墓,光秃秃的,几乎不长草。许多人觉得奇怪,为什么周围的坟墓都长满了青草,斩都斩不尽,唯独那个坟墓不长草?因为那个坟墓的主人叫老丁,倔强的,光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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