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作者: 雨思chen | 来源:发表于2015-04-15 18:42 被阅读13158次

    我的微博:两没队长 : 灯光与黎明之间,是阅读与写作。

    南方有人说不出来的天气。不能说冬天不冷,夏天过分炎热,春天秋天似有若无,无足轻重。倒是,它会下雪,下得凄凄惨惨,再大的雪,弯弯曲曲地落下来早就分崩离析,温度海拔向下一再升高,水汽扶摇直上,彼此交汇,雪落在我手上,缩成神经末梢上一点触碰不到的冷。秋天也很长的。九月的印象就开始由绿转黄,似乎是沙漠一般的黄色,因为温度还没褪去,下午两点的午睡时刻,窗外的梧桐和人一样干热缺水,一点点消瘦下去。

    我不明白林飞为什么这么期待南方。他曾失望地和我说,你看我来了之后发现,这里居然发现一切无所迥异,市区还是灰色的柏油路,玻璃幕墙的高楼,地下通道,天桥,施工围墙,房地产广告,一样不少,一样张牙舞爪。他眯起小眼睛皱起眉头的样子逗得像个说相声的,我拼命忍住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林飞,你怎么不说这里“安全感收入”全国第三,高楼密一倍,就算房价连续几个月全国跌幅最大,是房产广告写的也是冰点价一万八,位置还在不同地铁没有配套的郊区。

    去他妈的诶。林飞比上一秒更费解地点起了烟,橙色的火星和江对岸的灯火一起明灭。不断有夜跑的人从我们身后气喘吁吁地经过,N家跑鞋轻柔触底的声音,嗒嗒嗒,渐渐靠近而后弱化,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我那点骄傲带来的尴尬。夏天的江风恰到好处,眷恋了一会自然的清凉,我朝林飞一挥手,转身向广电大楼走,他掐了烟赶上来,送我到机房,自行消失。

    来到这座城市两个月后,林飞抽空去了乌镇,东栅西栅,小桥流水,作坊巷弄,白色马头墙黑色石棉瓦,摇橹欸乃……纵然明知一切都是为了圈钱有意为之,他还是兴奋地和我说,这他妈才是南方,江南水乡。我说,林大爷你有本事去那里住,自己搞个乌篷船,自己摇,没事就坐在河边的美人靠上对着远方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林飞说,我就看不惯你这副,除了你,其他人,当然特别是我,都每天做白日梦不知道一个月要赚多少才够花的装逼样子,一点也没有温婉啊,可人啊,还不如我们那儿姑娘懂事儿。

    我抢下他一筷子凤爪,贫我你就别吃了。

    林飞西北人,我最受不了他们那个口音语气说姑娘姑娘,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是另一个词的代名词:性欲过剩。加上最近看了《白日焰火》,我觉得林飞如果不是这么认真收拾过自己,左手一串佛珠一只C牌手边,T恤上飘着一种叫“刚洗过”的味道,我就会把他瞬间脑补成廖老师演的张自力。

    对于工作,我一向不把自己当人看。采访前全组大概也就我会写好几种方案的提纲,一是因为我才来没多久,二是我的选题总是背景复杂一些,路程曲折一些,好做的都让给各位有孩子的老师做了。机房里晚间新闻一过人基本就走光,就从这时候,我开始进入大脑高速运转的剪片状态。剪到几句好听的同期,要是身边有个人在共同奋战,我还会说,真感动啊我听到这句话眼泪要掉下来。

    我也抽烟,就是这么剪啊改啊磨出来的。16楼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也可以只看到自己的影子,打印机哗哗地出稿子,手机偶尔亮起,静默无声。在这个城市住了26年,除了捏着稿子对某些段落举棋不定的时候,未曾觉得它可以这么热闹又寂寞。

    夜跑的时候我很无厘头地把右脚扭了,韧带拉伤,去医院上药包绷带,医生明令禁止我在一周内下地走路,想到手里欠的节目心都在滴血。爸爸赶过来负责不让我剧烈活动,每天在家有吃有喝。随手在朋友圈发了一下残疾人状的自己:这个月工资不要了。

    林飞点了个赞,然后敲我头像:姑娘,你回来怎么安排啊。

    虽然对“姑娘”这两个字我还是膈应得慌,但是林飞的意思我明白。

    回来马上听上次的同期,然后去上海采访。

    摄像是我嘛。

    是你,你方便的话帮我联系一下时间吧,我回来怕来不及约了。

    好,你具体和我说下。

    ……

    安排好采访,林飞又问:姑娘,同期来不来得及,你实习生是不是走了

    是走了,来不及也没办法啊。

    那我帮你听好了,正好这几天空。

    你听不明白,老人家说话南方口音很重的。

    还好吧,上次也是我拍的。

    你是不是有求于我啊!

    哪有,看你这么悲催还不大发慈悲。

    算了,不需要。

    别别别,姑娘我明天就去给你听。

    ……

    因为林飞的超常发挥,五天之后我瘸着脚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安排妥当,那一个多小时的同期他不知道怎么也给扒下来了。

    两个小时到上海,一个小时到松江。一路上我没怎么和林飞讲话,只说下次谢谢他,请他吃饭。司机开了导航以后车厢里就只有那个机械的女声在说:“前方五十米有限速拍照”。三个人轮流抽烟,我特地没坐副驾,一个人缩在后排看书,累了就睡觉。林飞想转过头来和我说话,一片小小的阴影落在书上,我翻过继续看,他只好转回去。这样几次,他也没动静了,只是偶尔和司机搭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这么局促。局促的时候只有毛姆能救我。人总要有一个秘密朋友,我的秘密朋友就是毛姆。他以人写欧洲,以欧洲写艺术,最难得的还是,他能对书中每一个人都报以真诚的理解和公正,只讲不评,却更入木三分。我看到拉里拒绝伊莎贝尔,立志于哲学与神学,两人平静的讨伐和迂回,最后伊莎贝尔摘下订婚戒,拉里义无反顾去了德国做旷工、在农场帮忙,辗转印度,十年之后,所有曾经的上流社会都遭遇大萧条的洗劫,沧海桑田,丰腴少女变成消瘦的妇人,风光一时的家族继承者成了落魄的文员,而唯有拉里,一如昨日的眼神清明,无忘初心

    看《刀锋》,几乎都是在我面临重大选择的时候,我问自己能不能做拉里,不要处处都这么现实凡事都求结果,合上书,自然是没有答案,甚至把偏执地更把自己拉到不愿意的那一边,因为我知道另一条路我很想走,只是太难了。短期的步步为营,总好过一直为了一个乌托邦摸索,虽然放弃一方就是强制地接受另一方。

    我总是这么急,想走得这么快,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的道理永远不懂。我本来,也不愿意,在一个落地台,一个没有生气的组里,做收视率稳居倒数十位的节目。这么多年来我开始把失败归结到运气不好,现在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该得到的,不多不少,少一点天赋,再多努力补不会来的。

    南浦大桥过了,司机开错路,一直开到市政府门口去。林飞发现不对,一边说耽误时间,一边急急忙忙帮着看路掉头。我一看时间,一点钟了。估计到了要先解决中饭。

    我说师傅没关系慢慢来,到了我们先吃饭。

    林飞抓住机会赶紧凑过脑袋来,姑娘,来支烟吧。

    不用。又是姑娘。真他妈让人恶心的劣习。

    林飞发现我情绪不好,递烟的手悬在半空,又向我挥了挥,最后还是放回去了。

    忽然耳边就响起了《南方》。彭坦的声音,林飞的声音,混在一起,真像一场大雨。林飞和我说他以前大学里追女神的事情,叫了一帮哥们儿拎着吉他在宿舍楼下哇啦哇啦唱歌,每天就盼着天气降温可以给女神发信息说,天亮了注意多穿衣。我照例的对这些大男子主义不屑一顾,我说我们这里男生说几句俏皮话就能把女孩子迷得死去活来,手指怎么从裤袋里摸出手机都是好看得要死,你们行吗,整天搞得兴师动众,到底是哗众取宠还是不给人家女孩子台阶下。

    林飞说,你干嘛总对我们西北汉子有偏见。

    我说,因为我不是好人,我是难搞的人。

    可是林飞那副每次被我的毒舌噎住的模样,和他拿手机的手指,真的都迷人。

    “我住在北方 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

    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 让我想起了南方”

    这真是我最爱的歌,听了七八年,听不同的人唱,看到不同的人唱哭。这是真的南方,很潮湿,很松软,很多琐碎事,每天都有新的问题。我深深根植在这片土壤里,看过它所有片段,美好的样子,初春水光潋滟,盛夏十里朱华;落魄的样子,暴雨后路面积水路堵得一塌糊涂;骄傲的样子,最幸福城市;市井的样子,女人男人都会为了蝇头小利喋喋不休;,最好的样子,我谈了第一次恋爱;最坏的样子,我失恋了;高兴的样子,悲伤的样子,满目疮痍的样子,背街小巷改造的时候每家每户前都是翻开的路面;风雅的样子,郭庄遇到耄耋老人弹古琴连清洁工都驻足不动;罪恶的样子,文三路酒家撞人逃逸……

    我真爱南方。小家子气的那种爱。

    林飞不懂。我讨厌他用自己的价值标准来衡量这个城市,还为自己的判断沾沾自喜。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先评价,喜欢,就占有的思维习惯,早就大白天下。以为黄河一定能冲垮富春江水似的。

    我去过他的城市,四平八稳,天有些灰。一度我也以为自己很喜欢那里的,去之前十二分期待,玩过以后发现,最好的相处方式还是,面前有一碗拉面,吃完拍钱走人,牵挂了就再来,肚子饱了就忘记。

    人真应该为自己的傲慢与偏见花血本买单。

    之前有一次我拍完唱词收拾东西走出大楼,那期节目讲父母从陕西来这座城市打工,把两个女儿寄宿在舅舅家,姐姐成绩好考上寄宿高中,妹妹偏不爱念书,整天去网吧,被舅舅打;姐姐考上了大学,妹妹提出一同来打工,结果和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私奔。剪完以后人很压抑,我打了电话叫林飞出来吃夜宵,他带着我到附近的海鲜城吃大排档,都没有喝酒,他比我话少,我吐了一口海瓜子的壳,刘海滑下来,他帮我轻轻捋到耳后。

    这样比他一口一个姑娘,时不时和我吵下雨不下雨,下雪不下雪好多了。

    他干这一行比我久,刚认识的时候,我还是实习生。林飞问我谈恋爱没,我说刚分啊。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他特别喜欢以资历老给我讲大道理,只要我和他独处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叫我转行。

    林飞说,你现在还小,没事就看看书,养养小猫,出去玩儿,电视台来过就再也别来了。

    林飞说,记住人有无限可能,什么事都可以做到。

    林飞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得有独立的思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林飞说,你刚研究生毕业吧,在学校里多好,做傻事也不觉得自己傻。

    他占有欲真的很强。办公桌上偏偏要放一盏工业感很强放白炽灯的台灯,八摞书厚厚地堆叠,有教材,从本职摄像到电影脚本,再者小说,再者传记,再者禅宗。

    一次又一次我和他讲,我是真的喜欢这一行,但我不会在电视台长待下去。他才放心,之后就开始和我嘻嘻哈哈,成了勾肩搭背的朋友。

    采访很顺利,两小时全部收工,林飞问我饿不饿,我突然就饿极了。他回车上放好机器,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吃了碗兰州拉面。

    这个夏天偏是不太热,梧桐树碧绿的叶子和楼房之间蔚蓝的天空都可以抬头看,阳光在薄荷一样舒服的空气里,粉末一般恰到好处。从161弄走到莲花五路,拐了好几个弯,我手一直在他手里,一种占有欲打败另一种占有欲。

    “南方

    那里总是很潮湿那里总是很松软

    那里总是很多琐碎事那里总是红和蓝

    就这样一天天浪漫就这样一天天感叹

    没有什么是最重要日子随着阴晴变幻”

    林飞不再叫我姑娘,他说,沈南方,你要不要加牛肉。

    接着是秋天,接着是冬天。都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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