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桂花树

十月以来，“金桂飘香” 这四个字成了各类文章的主题词，如一股清流，鲜活地闯入人们的感官世界，使这个原本让人感到萧瑟沉闷的季节，骤然间变得栩栩如生、如诗如画地浪漫起来。

追根溯源，这一切完全得益于那些平素貌不惊人的山中桂花树啊！

特别是故乡闽西北山区（沙县），此时层林尽染，红绿相间，橙黄交错，虽然秋意纵横，满目皆色。但美中不足的是，浓妆淡抹的故乡山水，色足而香缺，色活而香消。

正当人们为此而抱憾时，随风飘荡而奔来的阵阵的桂花幽香，如羞涩的少女，微步款款，轻抚着满山的红绿枝头，随着红绿枝头的欢呼雀跃，凝固的世界顿时活色生香起来，桂花树便不折不扣地成了这个季节景致的幕后主角。

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故乡的桂花树不是随处轻易可以见得到的，这并不是故乡的人们不爱它，是因为故乡开门见山，地无三尺平，随处起起伏伏，沟沟壑壑。房屋临山而建，门前即路，路下便是水田，水田还没延绵多长，又触到了山。因此，农家并无院落，空余间的方寸之地，愈发显得金贵重要，多成为养人肠胃的果蔬沃土。加之，一年四季，远可望青山绿水，近可观禾苗稻浪。

故而，故乡的房前屋后并不种姹紫嫣红的花草和青葱幽香的桂花树。桂花树就和苍松翠柏、野草修竹为伴，随意散落在山间的沟沟坎坎中，并不招惹谁，妨碍谁。

但这些并不意味着它就能平安无事。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不少人的钱袋子鼓了起来，小县城兴起了建别墅，独门独户地建，每一座别墅势必带着小院。小院里布满了膨胀的人性欲望，他们并不管不顾山中桂花树是否适应小院的环境，驱使着挖掘机，耗工费力，从深山里硬把它们拖拽进小小的私家院落里，不由分说地把这桂花的清香和富贵（因桂音同贵，寓意为富贵）据为己有。

那时候，他们异想天开地以为，只要独占了这山中的桂花树，就等于拥有了整个季节。

可局促的小院哪安得下历经栉雨沐风体格健壮的山间桂花树，只得削足适履，于是，它们出神入化的枝叶，被剪裁得齐整规则，筋骨裸露，伤痕累累，日夜在围墙栅栏之内流血啼泪，呼吸着市井的油烟废气。在秋风的安抚下，呻吟着吐出掺杂了油烟味的“香气”，弥漫在空洞虚华的院落里。

后来，人们认为削足适履工程麻烦费力，就发明了“改良”，被“改良”紧凑化的桂花树如同裹了足，一生只能圃于庭院花园之内，与钢筋水泥建筑为邻，在喧嚣嘈杂中苟且，从钢筋水泥森林的缝隙里分得一丝光来。但再也长不高，长不壮了，日月天地造化之神采被“改良”得荡然无存。

所以，我始终认为故乡那山中的桂花树才是真实正宗的，这些桂花树在素日里，自由自在而不争不露，无拘无束而不言不语。开花之前，如同一张从无曝过光的大众脸盘，沉入茫茫人海，无人熟识，无人问津。

待到金秋十月，阳光温煦，惠风和畅，稻谷沉甸甸地垂下了，耐不住冬的那些树叶熟黄，就要在风中尽最后一颤，完成了生命的一个轮回，周遭即被感染得肃穆低沉，正当人们要感慨这些熟悉的植物生命的短暂与悲壮时，桂花树雪中送炭般地挺身而出——开花了。它不像其近类白玉兰那样，一个枝头的一个枝芽，慢腾腾、单打独斗地开出一朵来。它一开，是满山地开，满树满枝地开，一朵挨一朵地开，一朵接一朵地开，开得密密麻麻，开得密不透风，簇簇团团不让一个同类掉队。

它拼命地绽放花蕾，死命地吐出芬芳，如牡丹“花开时节动京城”般的气势，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席卷而来，犹如于无声之处起的惊雷，酣畅淋漓地扫去萎靡昏沉之阴翳，使这个季节明丽的绝不逊于春夏冬。

但故乡山中的桂花与富贵的牡丹是大不同的，它终日与野草老树相守，同在一片天地间，张开双臂，伸向天空，揽入日月之精华，脚踏大地，紧密拥抱，汲取黄土之精髓。并不像牡丹那样出生名门，天生丽质，一生安身于豪门高宅，也不像牡丹那样因吐芳而居功傲慢。它骨子里充满卑谦，你看它那粉黄的花色，不艳也不俗，至死不渝地传承着大地的颜色。

花开的日子里，平时对它不理不睬的蜜蜂来了，“嗡嗡嗡”地说着溢美之词，眼睛却虎视眈眈，趁它不备，猛地偷走几口糖。桂花并不计较这些，它急得是要把芬芳送出去，秋风路过，它虔诚地拦下风，乘上风的翅膀，把芬芳香味送到千家万户的角角落落。

它并不因为这家的高贵富裕而多送，也不会因那家是无依无靠的低微而少给。

这不卑不亢的香气赠予方式，如同阳光普照大地般的一视同仁，童叟不欺。其不阿谀富贵，不鄙视卑微的襟怀，足以让那些饱受“之乎者也”教育的“君子”们无地自容。

沁人心脾的香气，大大地地抵去了秋的萧瑟。但不要以为它的芬芳来得轻松，要知道，为了这一天，桂花树不仅积蓄了满满的力量，还一次一次地谦让，不在春天里与百花齐放，免得与百花媲美争艳，而在这最需要的它季节里崭露头角。可见，它的积蓄与谦让，它的毕其功于一役，反而造就了这特别熏人的香气。

厚积薄发、水到渠成的真谛，在它身上淋漓尽致地诠释。它就像一位静默的禅师，以身教来引导劝诫我们，任何的浮躁虚华与急功近利都无异于在沙地上建的摩天大楼。

由此，我深深地感到，故乡山中的桂花树，已不仅仅是这个美丽季节的韵致元素了。它是充满了灵性的神物，那散发的阵阵幽香就是声声的殷切呼唤，它在呼唤我们，快把那颗被纷扰的尘心，浸入到远山里涤清。

于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我游进故乡长满桂花树的深山里，阵阵的桂花香吹得我神清气爽，目光也跟着明亮起来。我站在一棵迎山坡而立的桂花树下，居高临下地远眺，山下的村道特别显目，蜿蜒起伏中，不失清晰明确的方向，毅然决然地扑向远方，默默地承载引领着数不清的奔梦步履。

暮色渐笼时，我踏上村道，秋风裹着桂花香，热烈地涌进车内，香气塞满了车厢，嵌入沟缝，把我全身罩得严严实实。我知道，这氤氲的桂花香是代表行动不便的山中桂花树来护送我、陪伴我的，它让我的旅途上，一路清芳，一路宁静，一路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