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将寂寞吃掉可好?”鼠如此安慰我。那时我正抱头痛哭。
何以要哭?因为寂寞。寂寞得如同僻远乡村中独立于夜晚的电线杆,连纸质小广告都没有一张。还要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朋友们,情侣们,夫妻们,家庭们从我眼前走过。
我抱头痛哭。眼泪就是止不住得往下流。一开始感到悲伤,后来连悲伤这一情感也渐渐远离我的身体,从而只剩下哭,将所有的寂寞以哭这一特定的形式诉诸身外。要哭。必须哭。不哭就无法达到目的。可是鼠看不得,于是他出现在我的身旁,如此地安慰我。
“谢谢,谢谢......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样子让你看见了。”
“哪里。人的一种需要嘛。能理解。”
“可是,还想哭。再哭一会可好?”
“嗯。”
我于是大哭。将胸腹中的东西呕出来。鼠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阴暗的如同巴黎圣母院的雕像。房间也暗的不得了。明明记得是下午来着,可就是暗的不得了。与其说暗,不如说光明的东西正一点一点从这个房间中褪去。电视开着,可它在变暗。阳光从窗子自由射进,可它在变暗。我的眼珠亮着,可它在变暗。
鼠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阴暗的,如同一尊巴黎圣母院的雕像。
哭到了时间中的某一点,感到可以不哭,于是停止。这一切似乎既有关命运又无关命运。或者说,此时的停止,是我的主观意念和命运车轮的偶然重合。鼠递过来几张面巾纸,随后又递过来一小杯水,以便能让我调理一下堵塞的鼻子和渴的发苦的喉咙。
“谢谢......谢谢。”面巾纸的柔软度乃皮肤可感,“哭成这个样子,鼻子和喉咙都不好受。”
“索性不哭。”
“不成啊。”
“非得哭一场?”
“是的。必须这样。否则感觉全身的零件都失灵了,无法前进到下一时刻。”
“非得这么激烈?”
“抱歉。非得这么激烈不可。”
“哭成这样也是够了不起的。”
“因为有非同寻常的理由啊!”
“什么?”
“寂寞,寂寞啊!”
没了下文,鼠只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阴沉的,如同一尊巴黎圣母院的雕像。
“饿了吧?”少顷,鼠说,“订外卖好了,正好我也饿了。”
“真奇怪,可是从来不见你吃过东西嘛!”
“该吃的时候就会吃得。你不也在该哭的时候哭了吗?一个道理。”
“也是。”
我们于是坐在一起,打开手机,在软件上选择合适的餐家。到头来,果然还是麦当劳最合我们的心意。“想吃薯条,其他的都无所谓,薯条必须有。”鼠这么说道。我暗暗惊奇为什么鼠的想法会和我的想法如此一致,但意识到时,已然响起了门铃声。
“您好!外卖!”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
鼠起身开门,我为了避免被看见如此窘态,起身去了卫生间。趴在门上,能清晰地听见鼠和外卖员的交谈。
“什么嘛!明明要的是L炸薯条,怎么变成了M型的了。还有这汉堡也不对。另外也没点可乐来着。”
“无所谓,无所谓!您在乎的无非是麦当劳这一形式。只要送到了,吃饱了,吃的什么全然不用在意。所以即便其实我送的是一份肯德基来也照吃不误。无所谓,无所谓!全然不必那样在意!”
“得得。”
我和鼠在桌子上打开包裹,不停地吃着麦当劳。外卖员消失的比来的时候还要突然。鼠不抹番茄酱直接嚼着薯条,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吃着汉堡,一时觉得屋中好静。
静得仿佛听得见地球旋转的声音。
“直接将寂寞吃掉可好?”鼠一边吃薯条一边问我,“像这样。当然蘸着酱吃也未尝不可。”
“什么?”
“吃掉啊。从包装里拿出来,或蘸酱或不蘸酱,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个稀巴烂。”
“为什么?”
“这样不就没有寂寞了?寂寞重新回到了你的肚子里,乖乖地任凭消化去了。没有寂寞,自然不会有莫名其妙的大哭一类的事情。”
“完全不是莫名其妙的大哭好不好。”
“那你倒是讲讲其中的道理?”
“这......”
“无非是因为寂寞嘛!”
“是寂寞又如何呢?”
“寂寞怎么能成为大哭的的理由呢?寂寞也好不寂寞也好,到底是因为悲伤才哭的。因为一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而发生的动作,不是莫名其妙还是什么嘛。”
“死脑筋!寂寞也可以产生悲伤啊。”
“不,寂寞不会,不寂寞也不会。产生悲伤的只能是你自己。”
“我?”
“从你肚子里跑出来的东西,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产生悲伤?”
“因为寂寞的人看了表面上不寂寞的事,然而他没有意识到大家其实都很寂寞。”
“都很寂寞?”
“是的。寂寞是人的天性。就和鼻子啊手啊脚啊一样,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有。理解寂寞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怎么理解不寂寞。”
“唔......”
“下次吃饭,要把我的L薯条给补上哦!”
鼠于是不在那里。或者说,鼠根本就不曾来过。身旁的椅子空空荡荡,眼前揉成一团的面巾纸倒是实体。我起身进入卫生间,此时传来了阵阵门铃。
打开门,一根巨大的薯条站在门前。有头,有身子,有手,有脚。我缓过神来,薯条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喂,喂。可以的话也先让我进去好吗?大冬天的,站在外边冷死了。”
我恭敬地让步,薯条不客气地迈步进门。由于太高了,进门时薯条的上端被门框折了回去,不过进来后又弹了回来。我揣测着制作这样一根薯条需要多少土豆。只见它哐当一下坐在椅子上,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矿泉水。
“俺有事才来找你的。”
“那是。”
“你很爱吃薯条吧?”
“是这样的。实不相瞒,喜欢得不得了。”
“讨厌。不过俺不是来找你说这事的。大哭了一场,对吧?”
“是的,就在刚才。”
“因为啥?”
“不想成为一根立在马路边的薯条。”
“唔......这话可够绕人的。俺不懂。不过总之就是哭了一场,对吧?”
“是的。”
“那便好。实话跟你讲吧。俺也是一肚子苦水,想哭想得不行。就想找个哭过的能理解我的人好好发泄一下。能懂?”
“能。”
“所以就看上你了。俺跟你讲,俺的苦多着哩!女孩知道不?俺太喜欢那个女孩啦!俺恨不得天天送给她L炸薯条。可是你猜怎么着,那个女孩有男朋友啦!于是俺意识到除了女孩俺身边其实也没别的人啦!俺好难过啊,俺只能看着女孩高高兴兴走在男朋友身边,俺好难过啊!”
“那是,那是。完全能理解。”
可是薯条没有说话,它已经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真担心那个土豆鼻子会哭得掉下去,或者因为堵塞而胀裂。于是我不停地递给它面巾纸。它不停地擤着鼻子,不停地大哭,如同一个刚降世的婴儿。它的哭声是那么的大,仿佛整个空气都被切割开来,连光也要在空间中狂舞。
“喂喂,也不要老哭嘛。”
“可是俺好难受啊。俺真的好难受。不哭不行啊。不哭的话俺就要难受死了。”
“因为什么?”
“寂寞啊,寂寞啊!俺当然是因为寂寞才哭的啊!”
我定了定。
“直接将寂寞吃掉可好?”
我如此安慰它。
鼠如此安慰我。那时我正抱头痛哭。
2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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