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艺把一点点积攒的安眠药拿出来,耐心地一片片摆开,像是一场庄重的仪式。
突然,响起急切地敲门声,毫无章法,最近这样敲她家门的,只有这一个人了。何平再怎么待她,敲门时却总保持优雅,禽兽非得要穿衣冠,真是讽刺。
她起身给他开了门。
门后站着一个很高的年轻男子,瘦得可怕,本是深秋的季节却只穿一身单衣。一双大眼睛在瘦削的脸颊上格外突出,黝黑黝黑的,却又沉静得像块古墨,冰冷坚硬,让人心生缱绻沉静。
她想,也许就是因为贪恋这份沉静,她才会一时不忍收留了他,她还有许多许多没用出去的善良,还有许多许多闲置的爱,给他一点也无妨。
一个不明身份的流浪汉,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独居女性都不会这样就收留了,可她收留了,她本就不正常。她想到这里,笑了,回房,将桌子上的安眠药分成两份,细细包好。他没像往常一样,进门就奔厨房,而是倚着门框看着她。
等她包好了,他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皱着眉头,嘴唇蠕动,好似万分艰难才说出了一句话:“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死?
她后退一步,摇头,“我救不了自己,谁也救不了我。”
长久的失眠让她的眼睛黯淡无光,而此时却泛着疯狂的红丝,狰狞着咬牙切齿,“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何平,她相处三年的男朋友,最终现了原形,醉酒后便打她,虐待她,威胁她,她逃过告过,可何平身后背景很大,她最终还是失败了。她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明明曾是那么亲密的人,明明曾是她最深的依靠,可是,却亲自生生地剥夺了她对生活的希望……
她要毁了自己,何尝还会害怕,何尝还会在乎一个流浪汉是否对她有威胁,她只是难过不能现在就死去。
男人见过何平,那天何平喝完了酒来她家,将她绑了起来毒打,而男人早已经被她关在洗手间,叮嘱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那天,他蹲在马桶上,双手抱着头,泪流满面。
他其实很久之前就认识她了,可当她开门第一眼看向他,用那种眼神看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已经忘了他了。
忘了初中那个总在角落沉默的同学,忘了那年元宵节。
那年元宵节,他被酒精中毒的父亲毒打,好心的邻居敲门,他才活着孤身逃出来。那天可真冷啊,他就穿着单薄的睡衣,片刻前还在熙熙攘攘的节日里入睡,可如今却额头流血,流落街头。这样的日子,他过够了,他在街上走的时候,就在想,找个趁手结实的棍子,回去跟他那醉鬼爹一起同归于尽了吧。他漫无目的地逛,不知不觉逛到了她家门口。她正在自家门口点灯笼,笑得很开心。他站在孤单的夜幕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泛酸。他尚且贪图这世上的美好,看一眼就少一眼。
她转头发现了他,可她仍是心情很好,好像认出来了他,也或许只当他是个流浪汉,对着他暖暖一笑,将旁边那堆多余的蜡烛都送给了他。
他的记忆总是模糊,有时还会欺骗他,可他记得那些蜡烛,温暖的,让寒冷的冬夜都不再可怕,在无尽绝望中救他一命。
重逢之时,他并不光彩,却得偿所愿地接近了她。
她以为他是个流浪汉,单不单纯无所谓,她只是想对一个人好,把那些许许多多积攒的爱都用在他身上,在她绝望之后。
她给他换上了新的衣服,简单的白色T恤,上面画着一个漫画男子,眉目清朗,低头看着左下方,笑得温柔。
她笑了笑,“这是我挑了很久才买的情侣衫,情人节那天,我还在想,我该用什么方式送给他。”她低了头,嘴角还笑着,可话却说不下去了。
是啊,她还没准备好,等待她的,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却笑了,难得的,眼里含着外放的晶亮的光,来回转头打量着身上的衣服,说:“好看。”
可她却突然哭了,哭着骂他傻子。
他给她抹泪,并没有学会温柔,也并没有学好怎么开口说话,他有些语言障碍。
他低声嘟囔一句,她没有听清,也不打算深究。
意外的,一夜好眠。
安艺醒来的时候,阳光慷慨着依旧明媚温暖。
她习惯地向她右侧看去,床头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蜡烛,已经燃烧到尾部了,蜡化成了虬曲树根,沉默泪痕,只有一点微光,终于在她看来的这一眼里,晃了两晃,安静熄灭,一缕青烟,悠然而上。
她想起了那个总是沉默着的人,一双眼睛,安静地让人心生温暖。
她笑笑,起床准备早餐,一大早的,他也不告诉她一声就出了门。
她煮了牛奶,想了想又特意放凉了,他不爱吃热的东西。
她想,果然是怪人,总爱做怪事,上次在他面前炒菜,他竟然吓得面色发白,她至今都搞不懂是为什么。
她精心准备好了早餐,他还没回来,却来了电话。
她维持着将手机放到耳边的姿势,再也不动了。
很温暖很平常的早晨,他走了,永远地走了,没有归期。
她心里猛跳,无法平静,只能重新数她房里的安眠药,可是……少了一片。
她来到警局,警察告诉她,郊外一个废旧厂房突然着火,厂内两人丧生。一个是何平,一个,是她房里的流浪汉。
何平被流浪汉绑架到了厂房,在那里流浪汉杀死了他,又点燃了厂房自杀。
警察告诉她,据他们调查,流浪汉患有癔症,癔症患者会把自己想象成自己幻想里的东西,而他的想象,正是一根蜡烛。
他喜欢冷的东西,大冷天的也会穿着单衣,见不得她炒菜时的火,因为“他是根蜡烛”,他怕火。
她想起昨晚他说的话,那曾模糊的竟被她慢慢想起来。那是一句再温柔不过的话,可她未曾细听,也不敢细听。
他说:“安艺,你不想死的……”
警察告诉他,他们找到了流浪汉原来的住处,只有一个日记本,上面零零碎碎地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最后一行写着”我很冷”被他划去了,在下面写上“我很疼”,可是又被他划去了。
最后,他端端正正地写着:“别怕,以后就不会冷了。”
所以,他燃烧了自己。
警察问她,他是她什么人。
她听警察说了很久很久,也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她只是茫茫然地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谁啊。”
一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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