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个海滨小镇,转眼已有十年。
当我坐上依山傍海的旧火车,心情无疑是复杂的。我曾经以为,此生我再不会回到这里了。我伏在绿色的车窗前,看夕阳下的那片海域,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转弯处依稀能看到红色的摩天轮。
记忆犹如海藻一般疯长起来。我插上耳机,闭上了眼睛。
迎面而来的味道,依然是那样的熟悉。那样地,让人绝望。
我拉着一个仿古小旅行箱,站在翻新了的小站口,犹犹疑疑不敢迈出脚步。甚至我想过搭下一班火车返回。
因为这里,埋藏着我零碎不堪的回忆。单单只望一眼,恐怕就会让我撕心裂肺。
小站前面有个信号灯,马路对面的左边是邮局。这些都没变。我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子,等信号变绿。
也许是周末的缘故,路上有点拥挤,尤其是在过人行横道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多出来那么多人。我心不在焉地跟着人群往前走。
“小泡沫?!”
这个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我本能地回头,又向着四面八方寻去。直到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我才意识到自己傻傻地站在路中间。惊惶失措。
当初接到友人的电话,说她在故里看到你时,我还难以置信。可偏偏又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立马买了机票,远渡重洋也要回来。
也许不少人能猜到这烂俗的故事的开头,可是我怎么也猜不到上天会给我怎样的结局。
那年夏天,你出海后再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信。我天天在码头等你,用回忆苟延残喘。我不敢去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因为恐惧还是揪住了我,让我无力反抗。
我喜欢那个故事的最后,小人鱼为救心爱的王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幻成泡沫,所以你一直叫我小泡沫。
再后来,我强行被家人送出了国,从此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然而刚刚,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你在唤我,带着一如既往的海的潮湿的气息。我大抵还是太怀旧了。腕上修修补补多次的贝壳手链从不离手,是你做好送给我的。
我找到了父母家的旧房子,虽然许久未住人,但还算干净整洁。
从阳台望出去的景色,多少还是与以往有了不同。我家的地势高,在一个坡上,可是前方不知何时冒出来几栋新的建筑,挡住了些许我的视野。原本,我可以看到你家的窗户的。
我同你一起长到18岁。这里有太多太多我们的回忆。一块石头,一朵花都能令我魂牵梦绕。
十年,还是有很多东西彻底改变了。走在冗长的街道上,尽是些陌生的面孔。许多熟识的人家都搬离了这个小镇,也有许多老人相继故去。
我们小时候最爱去的糖果店已经不见了,现在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老街里的裁缝铺和鞋匠屋也没有了,如今那里变成了小广场。还有运河旁的旧货仓,多半被改建成了餐馆。
当然,一起长大的印记还是随处可见。玫瑰园子的围墙上,有我们8岁时身高的刻度。那时,你比我高出半个头。我抚摸着那已有些斑驳的划痕,心中百感交集∶你在哪里呢?
还有我们曾经上过的幼儿园、小学、初高中,也都还在。幼儿园时你搬着板凳帮我占座位,小学时替我打跑欺负我的男孩子,中学二年级我们第一次牵手,然后形影不离。
小镇上有谁不知道我和你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经历了生离死别。
这里的每一条路我们都并肩走过,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我一度以为我们就会这样执手老去。
有三两年轻的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去,我仿佛看到了当初的我们。我仿佛依旧坐在你的单车后座上,唱那一年的歌曲。
我想象着你跟在我的身后,像多年前那样,我一转头就能看见你。
我真的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少年,有些惊慌地扯了扯帽沿,侧身闪进了一家咖啡馆。那剪影倒是有点像你,可是怎么可能呢,十年了,你不会再是年少的模样。我无奈地扬起嘴角。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这一趟旅程注定是一场折磨,它将我内心深处的美好和伤痛全部都拽了出来,赤裸地曝晒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可是,你到底在哪里?
海风把我的眼泪吹干了,海鸥在天空飞翔,不时能听到那尖利的呐喊。不远处淡蓝的海,也埋葬着属于我们的大大小小的回忆。
我们一起赶海,一起捡贝壳,一起在沙滩漫步……那个夏天绽放的焰火,是我后来再不曾看过的灿烂。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海岸边那座废弃的旧灯塔旁。这里,是我们和小伙伴们玩“深海大冒险”的第一站。你穿着海魂衫,长睫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你说长大以后要像你爸爸那样,当一名英勇的海军。而我穿着水手服傻傻地看着你,只希望能够代表月亮拥抱你。
眼睛又有点模糊了,真的不能想你。这些年来拼命克制的想念都在这一刻喷薄而出,真的好想你。
喉咙很干渴,我往回折,看到街角崭新的自动贩卖机。
似乎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少年,侧面对着我仰头喝下一听可乐。在余光注视到我的时候便迅速转身离开。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希望看得更清楚些——因为我觉得他好熟悉。
于是我跟在他身后,在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上迷失。他走得太快,最后我跟丢了他。好再在他消失前,我拿出相机抓拍了一张他的背影。
我喘着气,随意拐进了一家冷饮店,要了一杯冰桔茶。
这家店很小,店主是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人。他端饮品过来的时候问我是不是来旅行。我告诉他我只是故地重游。他瞥见我正在凝视的照片,说他认得照片上的人。还说,三个月前他初次见到那个人,似乎有精神障碍——因为,那人一直以为自己活在2006年。
他叫什么名字?!我几乎是拍案而起,声音大得把眼前温柔的男人吓了一跳。
我心里默念着你的名字——陆晨,真的是你吗?
当那两个字浮响在我耳边,我发觉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我思念了整整十年而不得见的人。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忘却的人。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都要找到你!
我疯狂地跑遍大街小巷,只为找寻那个或许就是你的男子。可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之前不经意回眸就能看到的身影现在却犹如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
我走到你家门口,拼命拍打着上了锁的大门。我叫你的名字,叫你出来见我。路人朝我投来异样的眼光,像躲避瘟疫一般绕道而行。我依旧旁若无人地呼喊着,直到声嘶力竭,再也喊不出一个字。
仿佛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我感到窒息、无助、彷徨又不知所措。
恍恍惚惚地,我走到了我们曾经一起翘课去过多次的游乐园。那只见证我们成长的大大的摩天轮,只一张票就能坐在上面无限轮回。
我靠在冰凉的玻璃上,随着它缓慢升高,又缓慢降落。浓烈的暮色让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了。就在不知道绕了第几圈之后,钝重的铁门被拉开,一个人低头钻进来坐到了我对面。
我虚弱而迟缓地将视线扫过他的脸。他慢慢摘下头顶的鸭舌帽,抬头望向我。夕阳正好像舞台灯光一样打在他的侧脸,看上去就像一个金色的天使。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那张脸,我做梦梦见过无数次的脸——我幻想过各种我们重逢的场景,但都不是像今天这个模样。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
我颤抖地伸出手,看着你依然只有18岁的容颜无所适从。我迷茫了。
你看着我,眼里有失而复得,有欲说还休,还有压抑在心底的翻江倒海。你说∶2007年的6月,我在海上遇到了风暴,漂泊了十天后才回到这里,却发现一切都变了。人们告诉我现在是2017年。刚开始我不信,可当我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人,他们的脸上已经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我开始相信这是真的。有人见到我以为我是鬼魂,有人骂我是疯子。而你,你走了。早就去了没有我的未来。
一定是时光倒流了,一定是。我又惊喜又惊厥,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却哭了。
但是,这真的不是幻觉。
我们之间,居然凭空多出来十年的空白的间隔。到底是谁穿越了谁的时空?
我靠在你的肩膀上,熟悉的味道犹如潮水包裹着我,让我漫无目的地沦陷。
我紧紧地抱着你,像是要索取这十年来求之不得的温暖。但愿这不是梦。如果是梦,那我宁愿永远都不要醒来。还好,我听到你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慢慢挤走我的惶惑。
我们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再度手牵手走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小镇。这里的气息是那样的醉人,那样地让人充满希望。
你笑而不语。我仿佛变回了那个很听你话的小女孩,同你撒娇,和你打闹。我们好像从来就不曾分开过。我教你用智能手机,告诉你这些年来的时过境迁。时光的距离从来都不会是差距。
我们聊起了许许多多儿时的往事,我惊讶你记得那么清楚。
其实,我也是。我把它们——都刻在心里了。
我们在夏末晴朗的夜晚和衣而卧,躺在你我玩过“过家家”的沙滩上。我没有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看你的睡颜。早上,我的手依然在你的手里。远方一轮红日正往我们身上投来炫金的色泽。
就这样,我们天天呆在一起,过了两个月。
可是,我们之间毕竟有着十年光阴的隔阂。议论的声音出现了,人们的眼光有好奇,有不解,还有非议。
你的户籍早就不在了。我安慰你,保证托人帮你办好一切手续。
然后,你可以重新念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
你拥着我笑得温暖,而伤感。我不许你难过懊恼,因为我们的未来依旧充满了期待。
终于有一天,你问我我手机里的那个男生是谁,为什么有电话进来我从来都不按接听。我告诉你,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那时,你正对着我,视线却穿到我的身后。我不明所以,摇着你的手臂让你相信我。
你仍然静止,安静地注视着前方。
我便也转过头去。
下一秒我看到了林晚,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风衣,表情肃穆,又无限温柔。
你识趣地留下我跟他,独自离去。
对不起,亲爱的你,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没有办法全部都告诉你。林晚,他是我在澳洲念书时认识的男生。在我最万念俱灰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
他是律师,在一家事务所任职。两个月前他向我求婚了,可是我听到你的消息后却擅自抛下他回到了这里。
我多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多希望我们还能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
我站在林晚跟前,愧疚地低着头。我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都咬出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将我一把揽在怀里,傻瓜,我都知道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倾盆而下。我宁愿他骂我,也不愿意他总是这样包容我。不值得。不值得对我这么好。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我愿意就好。他揉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各怀心事。
一边是失而复得的少年恋人,一边是真心实意的温暖爱人。我食不知味,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你和林晚都看着我微笑,恍惚间你们合成了同一个人。
我低下头,自嘲地以为,你们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相像。
和你的记忆,和他的记忆,纷至沓来,交织在一起,让我越来越分不清楚了。我感谢上天让我再次遇到了你,亦感谢在我那样仓皇不已的时刻,有林晚相陪。
可是我又怨上天,为什么要交给我这样艰难的抉择。
这真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大的玩笑。失去你的十年,亦是拥有他的十年。
我丢下林晚义无反顾地来找你,或许只是因为我明白,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我。而我没有想到真的会见到你。我竟然真的找到你了。可是怎么办呢?
看到我如此犹豫不决,你们决定两个人好好谈一谈。
我听不见落地窗外的你们在说什么。只是,那个画面很美好。两个爱我的人,两个我爱的人。
你稚气未脱,他成熟稳重。你们那么不同,却又那么相似。
我累了,躺在摇椅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的身上搭了张毯子,上面摆着一封信。一封你亲笔写的信。
你说∶
小泡沫,我走了。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你身边。现在真正能让你幸福的人是林晚。真真实实在你身边的人是他不是我。你忘了我吧。就当做了一场梦。
陆晨,陆晨!我想要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我泪流满面,抬起头对站在门口的林晚吼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林晚悲伤地看着我,眼睛里风云变幻。我狂躁地推开他跑了出去。我不能再次失去你啊!
我左顾右盼,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店铺都没有放过。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没命地往海边跑。我知道你一定去了那里。等一等我,别丢下我。
我冲进冰冷的海水里,一步一步走向你。海浪很快把我淹没了,我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白色的病床上。你守在我的床边,眼里布满血丝。你又惊又喜,告诉我我已经昏迷十天了。我的头疼得快要裂开,问你林晚在哪里。
你奇怪地看着我,反问我林晚是谁?
我跳过这个问题,握着你的手说∶我选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摸摸我的额头,好奇地问我是不是烧糊涂了。
正在这时,电视里开始播放晚7点的新闻联播。主持人正襟危坐,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场∶观众朋友晚上好,今天是6月30号,星期六,农历五月十六……屏幕右下方清清楚楚地打出了日期∶2007.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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