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因岗位调整,我在厂里开始负责社保管理工作。
社保,即社会保险,具体包括养老、医疗、失业、工伤、生育五类保险和住房公积金,就是大家俗称的“五险一金”。
这“五险一金”,基本涵盖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影。
也是在管理“五险一金”的那些年,我比以往更深刻地体验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更深刻地了解到人性的真、善、美、狡诈和丑陋。
01
养老保险在五险中占比最大。对一个人的影响也最大。
上班期间单位和个人按比例分别缴纳养老保险,单位缴纳的部分进入统筹基金,由国家统一支配,个人缴纳部分全部计入个人帐户(2006年1月前单位缴纳部分有一部分也要划入个人帐户)。
缴够15年且达到法定退休年龄,办理正常退休手续时,社保机构会按工龄、缴费年限、累计缴费金额、发放月数等核算个人应得养老金。
如果职工在退休前去世,社保机构按规定发放丧葬费,个人养老账户的余额也会如数退还家属。
如果职工退休后去世,除了按规定发放丧葬费外,还有10—40个月的一次性抚恤金由社保机构支付给家属,具体手续由原单位统一办理,发放月数按因病、因公、退休、离休划分不等。
我当时所在的单位是一家中型老企业,有几十年历史。在职职工三千多人,退休职工二千七百多人,离休干部七十人左右。
作为早年参加革命,为国家做出贡献的离休干部,养老金、医疗、丧葬费和一次性抚恤金等方面,都对他们有所倾斜。
一位离休干部去世,家属可以拿到十几万钱款。
在办理的过程中,我发现,大凡早年有红色意识主动参加革命的,家庭素质普遍高,子女都受过良好的教育,面对老人留下的十几万,能做到互相谦让,或至少有礼有节。但人有百样,也有极少数为了争这十几万,闹得家宅不宁,四邻不安的。
曾记得,有位离休干部,因病去世,交资料办手续的是二女儿。按规定,交资料谁都可以交,但领钱要大家都同意,或者全部子女都到场签字,或者大家给其中一个写全权委托书。
这位老人共有2子2女,长子在国外,长女在北京,另二子二女在本地,二子离婚,生活无着落,老人一直随二女居住。
办手续的就是二女儿。
前边环节其他几个子女都没出面,领钱时卡了壳——二子坚决不签字,长子长女也打电话表示坚决不给老二一分钱。他们说,爸爸在世时,老二吃老人的喝老人的,把老人的房子也骗走了,还时不时闹到妹妹家气老人,老人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现在,一分钱也甭想拿!
经过了解,我们知道这个老二是因为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拿了老爹的房子抵押,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媳妇跟他离了婚,这几年,越混越不行,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一方想多要,一方坚决不给,为难了我们。
协调了好几回,兄妹几个都坐到办公室了,就是谈不拢。老二说,你们都那么有钱,帮点我咋了?越有钱越抠门,还是亲姊妹,狗屁!
姊妹们说,就是这钱不领也不能给你!
僵住了,没办法,只好冷一阵,看谁着急。
最后,他们几个找了个律师,把老爹的财产一一分清说明,在原则的基础上适当给老二了一些让步,总算是签了字,了(liao)了事。
我心说,不幸的家庭总是大同小异的。不知道,你们老爹,在地下看到这几幕,会是个什么感想。
02
有一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饭,一个车间女工神神秘秘地挪到我跟前,悄声打听,“苗师,听说,咱厂女职工生娃能报销,是不是?”
“是的。”我看了看她,有点狐疑:看着都四十多了,才生?还生?
后来,办公室的师傅告诉我,这个女人前头生了一胎,两三岁还不会说话,带到医院一检查,智力有问题。
这几年,两口子拼命干活,拼命攒钱,连厂里的分房资格都悄悄卖了,就为了给娃看病。
钱花了一河滩,娃还是老样子,都十三岁了,智力还停留在四五岁的水平。
眼看着他俩一天天老了,旁人劝说,就是不为你俩自己着想,也要为这娃着想,再生一个,好好培养,以后多少也能照顾哥哥。
我到市医保办事时,帮他们打听了一下,最好是自然受孕成功,要不然,做试管婴儿,流程复杂不说,做一次没十来万下不来,成不成还两说。而且医院为了确保成功,往往一次会多移植几个卵子,所以试管婴儿生下来的双胞胎、三胞胎多。
我想着,这样的家庭,再来个双胞胎、三胞胎,也是一场灾难。
幸好,最后,两口子造人成功,给他们办理生育报销时,那个丈夫还特意送了我们办公室一每人一个红鸡蛋,以示感谢。
生命是脆弱的,它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生命又是坚韧的,只要我们不主动放弃,风吹雨打过后,仍能站起身,挺起腰,迎接新的阳光。
03
所接触的几险里,工伤保险是我认为的最惨的一种。
工伤保险,顾名思义,是指劳动者在工作中或在规定的特殊情况下,遭受意外伤害或患职业病导致暂时或永久丧失劳动能力以及死亡时,劳动者或其遗属从国家和社会获得物质帮助的一种社会保险制度。
这个保险,个人不缴费,单位全额承担。比例也较低。缴的少,就意味着享受的人少。
但是工伤,一旦发生,对单位,对工伤机构,只是个申报、认定、报销、领钱的事,但对职工个人,对他们的家庭,可能就是家破人亡、100%的损失。
一点不夸张。
我管了几年社保,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十几起工伤案例发生。
厂里虽然有专管安全的人员和部门,教育天天做,安全天天喊,不事到临头,不经历切肤之痛,很难真正贯彻执行。
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一是一个车间工人操作机床时,不按注意事项要求,图干净,不能戴手套而戴了手套,手套的线头卷进机床,几秒钟之内,这个人就被拉进去了……
等到旁边的人清醒过来,拉了电闸,人已经血肉模糊。这是当年轰动全厂的一起惨案。厂里把那个工人的家人、亲友全部接到单位,订了酒店,有专人陪同,厂领导制订了应急措施,准备应对对方提出的各种条件。
他母亲没来,受不了打击病倒了,年迈的父亲对领导们只说了一句话:俺们不靠死人挣钱。
一句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泪涟涟。
不到三天,老人领着一众亲友,抱着儿子的骨灰回了老家。听说,没过多久,他亲自操持,安排儿媳妇改了嫁。
这是一位难得的深明大义的父亲,也是一位让我们敬仰、值得我们学习的老人。
另一件还是一名车间工人——车间设备多,最易出问题。
这名工人是电焊工,徒弟操作时马大哈,引起火灾,他为了救火,烧伤了身体。前期工伤申报是另一个部门做的,我没见过他本人。
等见到他本人,看到他的残疾证,我上下打量半天,也看不出“一级伤残”的对应特征。
他不无难堪地小声地说,那个地方,是那个地方。然后就涨红了脸。
火灾烧伤了他的要命处,导致严重性功能障碍,经鉴定,一级伤残。
车间工会主席事后对我叮嘱,这事要保密。也是个可怜人。他媳妇肯定是和他过不了多久了。
我非常同情他,但我的同情很廉价,只能体现在帮他催催报销款,和新政策发布后帮他及时申请提高待遇上。
有时候,面对命运的强大,我们会意识到:人真的很渺小,很无力。再多的口号,再嘹亮的声音,都是喊给别人听的。真正的苦楚,只能自己消化。
我们经常埋怨命运的无常,人生的残酷,那是没和别人比较。看看那些真正痛苦的人,听听他们的苦处,你会知道,原来,我过得并不差。
04
医疗保险发生最频繁,业务量最大。
在职加退休,全厂五千多人,基本月月有住院的。尤其是退休职工,年纪大弄不清政策,不是人住进去了忘了在医院医保处登记,就是没带医保本医保卡,可以享受医保的全部自己掏了腰包,住了院的要报销,出了院的还有后续治疗要申请,从医院再没出来的更要报销。
每个月都有人找我问政策,我把每种报销需要哪些资料分门别类打印成小纸条,来一个人给一份,他们看半天,还要对个别条款再详细解释几遍。有时资料拿来了,这一页少个章子,那一份少了明细,这个明细和总价又对不上,资料上的人名字又打错了,男的写成女的了,都得重新提交。
一天下来,车轱辘的话能重复十几遍。后来,再来人,我要是忙着,同办公室的人都能帮我解释个大概——他们听都听会了。
有时候,明明是来交资料的,却忍不住话起了家常,讲着讲着,就会流下眼泪,我也闻者心酸。
有时,情况令人同情,但是政策是硬杠杠,报不了就是报不了,再三解释,达不到对方满意,惹得人家大怒,冲我发一通大火,我也只能受着。
长天累月下来,我一个在学校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生生锻炼成风风火火、嗓门超大的话唠。
别看这些医疗费,有时就是一个家庭的救命钱。
上次就有一家子,儿子是职工,因病去世,报销下来十几万,看病期间,妻子借遍了亲戚,等着这十几万还债,婆婆就是不同意,说儿子走了,自己老了没人养,这钱要留着给自己做养老钱。媳妇还年轻,能后走(改嫁的意思),能挣钱,还有孩子做依靠,咋都比她强。
婆说婆有理,媳妇说媳妇有理,有时一起来,有时单个来,轮番轰炸,每次来,对我都是一次煎熬,不只是工作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对她俩,我都同情,但就像别人说的,同情能当饭吃?!
我只能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把事情尽力做到最好,做到问心无愧。
05
失业保险,本就是国家为了缓解失业人员在重新就业之前的生活困难所设置的一项补助。
钱只有几佰块,时间最长也就24个月。就这,有些人还想钻空子。
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个便宜最好别占。
你一领失业金,就在失业人员库里备注了,如果到新单位,妄想多领几个月失业金就不让新单位缴社保,那是自己吃大亏,新单位各项社保的钱怎么都比这几佰块失业金多,何况,你领失业金期间,养老这些都中断了,这才是大损失。
大多数人,我一讲,就听明白了。
有极个别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不戳穿他,写个东西,签上字,留好证据,以防找后账。
我觉得,自从负责了社保工作,我都变得狡猾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住房公积金,业务不太多,因为那几年,人们的收入还不太高,房地产市场不像现在这么火,住房公积金的利用率不像现在这么高。
除了做每月人员增减、缴费,给退休职工、死亡职工办理领取住房公积金外,没啥其他业务。
06
在四年多的社保管理工作中,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其中,最让我有所触动的是一对夫妻。
单位要申请减免残疾人就业金,需要收集他们的残疾证进行年审。
丈夫拉着妻子走进办公室。
乍见我还奇怪:年纪都老大不小了,还手拉着手进来。
等丈夫把残疾证交到我手上,我才知道,残疾的是妻子,而且是视力伤残,一级。
丈夫把妻子送到我面前,说,“来,你给苗师说。”
妻子于是说,“苗师,收这证是干啥呢?”
我说,“要给你们办年检,每年都要审一次。审完我就还给你。”
妻子说,“那,审完了给俺提高啥待遇不?”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愣了愣,说,“不知道。这样,我给领导反映反映吧。”
两口子于是很感激,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丈夫再三表示,“只要单位需要,你就给我打电话,我亲自送过来。苗师,俺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的内退工资勉强够菜钱,一个人又不能自理,白天我把她锁到屋子里,手里给放俩馍一壶水,我出去到市场上蹬三轮车,晚上回来再给她做饭。”
第二年,丈夫送证时告诉我,娃今年大学毕业了,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一点了。
越是弯得低的腰越能驼起更多重量;
越是贫瘠的土地越渴望丰硕的果实;
越是坚苦的日子越能品尝出生活的甜美。
我佩服这些人们,他们教会我:该怎样面对生活;
我祝福这些人们,愿他们在困难面前,永不言弃。
离开单位已经五年了,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就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一边对我诉说苦楚,一边笑着表示还能坚持。
人生最重要的不是经历,而是从每一次经历中汲取养份,积蓄力量。就像在困境中,努力开出希望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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