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夜袭老庙村(之一)
饮酒,看书,护送女生回城,成为我青年点生活的主题。终日悠哉快哉,可我快乐吗?
其实,我并不快乐。或许,是我还不很成熟的缘故吧,我心底还深深埋藏着对城市的眷恋。怀念城市街道两旁茂密蔽芾的大槐树,怀念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流,怀念炼钢厂高耸入云的烟囱,怀念翘起两条大辫子的无轨电车,怀念那间马路旁的小酒馆……
虽然下乡已然一年多时间,然而,我还是觉得这个村庄有些陌生,村边那条潺潺流逝的河流有些陌生,一间间农舍有些陌生,农民老乡有些陌生,青年点的男生女生有些陌生。坐在场院的月光下,注视暮色中宁静的田野,意识中不时涌出一种恍惚感,仿佛这只是个梦,我依然是那个懵懂而忧郁的少年,眼前这一切,只是梦,梦中的一个片段。
没有人想永远留在梦中,即使那是个快乐的梦。梦注定令人忐忑。
我常常忧郁。抬头久久凝视夜空。尽管头顶星光璀璨,皓月当空,可你向遥远处看,紧紧盯着夜幕尽处,就会发现那深邃的地方无比幽暗,那是宇宙的尽处。这种凝视让眼睛疲惫,也让心灵疲惫,有时也会疼痛。
我还要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淹留多久?我还能回到那座近在咫尺的城市吗?这便是我那时的焦虑。
一个戴眼镜男生老青年,在村里结了婚,他的妻子是一个村干部的女儿。他家就在离青年点不远处的地方,那是一幢新翻盖不久的砖瓦房。他有了一个女儿,约莫六七岁,她经常跑到青年点大门前来玩耍。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还时常沾些玉米叶的碎屑,她的脸蛋红红的,叠加着阳光和风的痕迹,而非儿童的羞赧。在她身上,我看不到城市幼儿整洁白胖和娇柔可爱的影子,也看不到她父亲——一个老三届优秀高中生的儒雅和腼腆。
难道我也将如他一样,在这里邋遢生活一辈子?
这让我沮丧,有时甚至不寒而栗。不是我讨厌农村,而是觉得这里不应该是我人生的终点。因为我还有幻想和理想,我还有一双青春的翅膀,我还可以飞,飞到更为高远的地方,甚至宇宙的尽处。
有时,想得烦了,就抓起一副土制的杠铃不停地举,直到气喘吁吁,四肢无力。然后,丢开四肢仰躺在场院坚实的黄土上,面对满天星月喘息,由夜风把浑身汗液吹去。
一年来,我的臂膀更为粗壮,肌肉健硕,胡须也愈加威猛。这不仅来自于身体迅速成熟,也来自于那副杠铃。那是一个由之前一个老知青自制的锻炼器材,一根木棍穿着两块圆石板。那个老知青已经抽选回城成为一名炼钢工人,结婚生子。这结局似乎不错,不枉他带走的一身肌肉。
但那戴眼镜老知青的人生却因此坎坷。他曾在村里小学做代课教师,听说,我考走后的第二年,他也参加了全国高考去了省城,听说他与那个村干部的女儿离了婚。
我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除了对城市怀念而忧郁之外,我不能对自己命运做什么。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总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最终还是无法挣脱命运的漩涡,且愈陷愈深。不过,我佩服俄狄浦斯的勇敢,那种勇敢属于青年。
图片来自网络我依然生活在现实之中。白天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有些愤懑,也有些亢奋,感到应该做些什么了。
几个男生跟大队几辆马车去公社拉化肥,中午在公社所在的镇里酒馆喝酒。
喝酒之中,与另一桌也在喝酒的几个知青发生争执。那时青少年之间发生矛盾,并非出于某种具体原因,而在于他们本身就想寻衅滋事。
譬如下乡前我身边最得力的干将之一“二驴”,就经常对那些看自己几眼的陌生青年说,你看什么?把眼睛拿过去!就是这样蛮横。对方如果懦弱,挪开目光那也罢了,倘若倔强或者有其他不认可的语言抑或表情、动作,那么,这就成为打杀的原因。二驴会冲上去掴那青年,边掴边骂,你不服怎么的?倘若对方还手,那就惨了!几个人会蜂拥而上,甚至刀具加身,不把那小子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跪地求饶不会完。
那次争执也是出于一种相互不服气。我们青年点一个男生,看见对面桌上一个过去学校里的同学在喝酒,便露出鄙夷的表情。那青年见他目光不屑,有些憋气,喝了一会儿便过来问,你跟我装什么?我点青年那肯让份,回答说,就装怎么啦?你还敢打我啊?两人便推搡起来。
两人少时有旧隙,这本不算什么。问题在于,那边另一个膀大腰圆的青年过来踹了我点青年一脚,说你老实点!我点青年见他瘆人,便有些胆怯但还是问,你是干啥的?那方青年嘲笑说,连他你都不认识,还装什么呀?告诉你,他就是“土匪”,知道不?老庙的“土匪”。说完,嘻嘻哈哈回桌继续喝酒,根本没把我点青年当回事。
几个知青回来后,把经过添油加醋讲给我,我想了想,好像在市里城郊接合部似乎有个叫“土匪”的痞子,称霸一方,也算有号。便问是不是那个家伙。一个老青年说,对就是他,现下乡到西台公社老庙村。
我眼睛一亮,陡然有了杀机。我到青年点一年来,还算稳当,没有机会干什么大事。现在机遇来了。正好可以借这个由头做点文章,灭了“土匪”,扬名振威。社会人不怕名气大,就怕没名气。
我暗自盘算着,开始谋划采取一次大规模的行动。
老庙村隶属于西台公社,两个公社毗邻,所以离我们村并不很远,中间只隔一个村,约六七里地的距离。
晚上我召集几个贴心知青喝酒,边喝边透露准备“砸点”的计划。五六个人积极响应,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毕竟,他们只是向往而没有真正在社会上打杀过,他们羡慕那种威风凛凛的英雄行为,又有我这个年纪虽小但也算社会前辈的来撑腰,便跃跃欲试。
图片来自网络我分别给他们安排筹备事宜,一个负责找人打探老庙村青年点的建筑构造,主要摸清男生住哪里,女生住哪里,不能伤害无辜女生,还要重点摸清“土匪”住哪里,第几个铺位,我打算自己亲自收拾他。两个负责向其他知青灌输老庙青年点装凶,欺负我点青年的信息,培养同仇敌忾情绪,我清楚,这种大规模行动,至少要有二十五至三十名男青年参加,除了核心十几个人之外,还要吸纳十余人参与,确保声势浩大,压制对方。两个负责隐秘收集一些“砸点”的器械,诸如镐把、铁棍、长刀等,以备使用。
最后,叮嘱他们一定要保密。我说的保密一是指对内不能让大队领导、驻点老贫农和工人师傅知道,二是更不能让对方知道,如果他们有了防备,那就难办了。
安排妥当,便尽请喝酒。正喝着,三个本村青年也拎着一只鸡赶来,便杀鸡煮鸡,继续喝酒。他们也听说被老庙村青年欺侮的事情,便问我怎么办。我觉得他们蛮可靠,就告诉他们我的计划。他们一听也表示愿意参加,我便把打探对方消息的任务交给他们,他们说没问题,老庙村也有他们的铁哥们。我一听有些后悔,就再三叮嘱他们,一定不能对他们哥们透露我们的计划,否则很容易坏事。
那些青年都比我大,喝酒就谈女人,谈村里那个农家姑娘最俊,青年点哪个女生最媚。喝着喝着,两个人顶不住,跑到场院边的垄沟大吐起来,在屋里都能嗅到阵阵臭气飘来。
我眯着惺忪的眼睛,看着这些脸红脖子粗的哥们们,心里十分舒服。他们期待一场真正的打斗,我何尝不是如此呢?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更需要。
据说,外国人竞选总统,需要一个州一个州地去演讲,收买人心。那是文斗,是政治家玩的套数。而我要想威名远播,也需要一个村一个村一个公社一个公社去打,古人叫攻城略地,那个秦始皇的天下不也是打出来的嘛。我还小,急什么回城,打拼几年,再回城也不迟。
想到这些,我有些悠悠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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