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作者: 李文丁 | 来源:发表于2021-09-13 13:37 被阅读0次

文:李文丁    图:KL

你有一道疤,竖在手臂上,疤痕上的线头纹清晰可见,整体看起来像一条攀着的蜈蚣。那是个记号,你将永远带着它直到死,直到躯体化灰化烟。它整齐得不像被破烂生锈的花盆切割的,更像是某场激烈火拼后留下的耀眼战勋。它在阳光灿烂的夏天里复活,酒后充盈的血液重新点燃了它的意志,它撕咬着你的手臂,你越挠越痒。空白的画面只能靠别人的描述来填补,只因在那个年纪中,你的大脑还不能有效保存记忆。母亲说当时你摔倒了,摔在布满青苔的潮湿的庭院里,那院中爬着密密麻麻的黑蚂蚁,爬着四脚蛇,那院中甚至连老鼠都休憩得安之若素。你毫无印象,但起疑自己为何会无故摔倒,转而更相信是什么东西绊了你一下。是什么呢,既然是夏天,你又这样爱吃西瓜,那么很大可能是一块被啃食干净的西瓜皮。

总之,你手臂上的疤痕应该是源于一场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意外。母亲认为当时你的哭声应该再小一些,好让在场的人迅速反应过来奔涌上前,而不是楞怵在原地浪费大好几秒,若如此你也能少流些血。母亲说你当时的哭声太大,从四面八方而来,叫人无法辨别方向。你的父亲虽然第一个冲出去,却没有看见你,葱茏的树枝遮挡了你的身体。紧接着你的母亲第二个冲出去,猛晃你父亲的身体,问你在哪,这倒真符合一个受到惊吓的无助母亲当时的模样。你问她当时是否吓哭了,她说早已忘了,但对你,诸事小心翼翼,哭的概率大。他们找到你,说你是跌倒在一个烂花盆旁边的,花盆中紧实的泥土全部动摇了,撒出来一些,那些泥土里有蚯蚓在混钻。那敏捷的样子,就像听到哭声寻觅而来的你的父母。花盆上保留着旧日斑驳的花纹,有些颜色在长年累月的闲置中变得暗淡。残破的牡丹花在盆壁上盛开,硕大的花瓣上残留着鲜血,那红色的露珠衬得它娇艳而立体。你的父亲一把将你抱起,你的手臂几近被竖着切成了两半,伤口上附着了铁锈和泥土,血液冒着泡泡涌出来,流向手指,流向地面,流在了你父亲的裤管上。你的母亲刚开始是哭泣,然后是尖叫,她说她看见了你手臂上外露的骨头,颜色酷似石灰苍白,她说自己没有再见过那样刺眼的白色。

可是你觉得她还见过的。你奶奶的葬礼结束得很快,遗体火化前,几个姑姑排着站,倒数三二一便开始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短暂形成了局域降雨。母亲似乎不太能哭出来,你看出了她或多或少的尴尬。她却说你外公去世时,她也没有流泪,也许她天生少泪。也许是因为别的。反正那时你外公的面容已经因为剧烈消瘦发生变形,酒精的气味从他身上不断挥发,肉体皮肤呈现出一种非常不健康的药黄色。他张大了嘴想要多吸上这世界的两口空气,等到最后一口气吐出,周围爆发出哭呛声,他死了。母亲因为自己失去流泪的能力,还难过惊恐了一阵。而现在,她不恐惧了。奶奶的尸骨经过火化炉的焚烧,展现在众人眼前,你曾认为饱经风湿病痛摧残的奶奶的身子骨,会在肉体飞散时骨头呈现出霉黑的颜色,然而它还是白得那么纯粹。

母亲说,你被父亲抱到了门前三岔口的小诊所,他将你轻轻放下,你躺在了手术床上。你似乎有了些回忆,只记得双眼被头顶的灯光照射得快瞎了,也不知这回忆是否真实地发生过,因为现在极少再找到那样的小诊所,小诊所里是否有手术床这件事也有待商榷。等到伤口清理好,医师为你缝针,据说因为你年纪小,没有打麻药,疼得死去活来,叫喊声飘出了诊所,飘向天上。或许是医师技术不好,线穿过的地方留下了线头纹,它们生长成为蜈蚣细密的足。母亲说但凡是缝针,都会留下疤痕。六岁时你第一次发现了它的可爱,你变高,它变长,它和你一起长大。

十二岁时你咬死那道疤是刀伤,并热衷于杜撰不同版本讲述它的由来,主题都离不开冲突,打架,拼命,这让你在别人面前显得有些滑稽。你知道他们不相信,但你不关心。你只在意为何他们都说你是假长了个男胎,可你的下体明明也是有小萝卜的。你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安静,越安静越像“假姑娘”。你的父亲告诉你如果被别人欺负,就亮出手上的疤。你问他然后呢,他说亮出来就可以,然后死死地看着他。后来你的确这样做了,甚至有了些长进,亮出疤来的同时会说一句警告你不要惹我哦。所以它是怎么来的好像没那么重要了,你学会了去利用它,会因为它而倍感自豪,如果不是只换取了对方几声讥笑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人即使是在什么也不明白的懵懂的阶段,也保持着足够充沛的好奇心。所以当时你完全有可能踩下就躺在你面前的西瓜皮,然后摔倒,手臂重重地碰上了已经生锈,变得锋利的花盆边缘。可大家都说没人吃西瓜,也没人会将瓜皮随意丢放。可你认为即使没有西瓜皮也可能有香蕉皮。你的左腿膝盖上也有疤痕,三四颗米粒大小的牙齿印,你的奶奶说那是被狗咬后留下的。起初你将那痕迹理解为肌肉瘦下来后最寻常不过的瘢痕,很多人的膝盖上都能见到类似的纹理,况且你脑海中的每一根神经都不曾刻画下你曾被狗咬的痕迹,所以当你的奶奶如此提及,你第一时间怀疑了它的真实性,你认为你的奶奶有可能是在睡梦中看见一条野狗扑向了你,在你的膝盖上无情地咬了一嘴,然后你被击倒,摔在湿润的青苔石板上,痛觉被格外放大了些,你的手臂插在了烂花盆那刀锋般的边缘。你如此顺其自然地将两处疤痕联系在一起,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但你的奶奶只是沉默地看着你,显然有些被吓住了。

你不过想起自己的堂兄拥有过一把极其逼真的玩具手枪,扣动扳机时会发出丢丢的声音,子弹出膛后,枪管上的红色警示灯将持续闪烁,就像警车和救护车上的灯泡那样闪烁,然后会有一个男人说话,放下武器,放下武器。音色经过对讲机式的处理,听起来沙哑而镇定,那声音里含着石头。以你的理解,使用者的枪法无比精准,弹无虚发,他在一瞬间控制了局面,并企图通过对讲机喊话令对手陷入惨痛的绝望中。你眼中的堂兄便是这样的人,你相信他肯定敢杀人。别看他戴着个眼镜感觉文质彬彬,但他总是恶作剧般地将炮竹点燃塞到别人裤袋里,可知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怖。

堂兄提起,你摔倒时他也在场,你确实是被一只狗咬了,它不光咬了你,还将你撞倒。可是你沉溺于回忆他的手枪,他惊讶于你居然还记得,那是一把炫黑版玩具手枪,模拟枪声极大,枪声惊得高空中的飞鸟也惴惴不安。但那不是重点,他对你说,重点是那只狗。那只狗扑过来朝你的膝盖咬去,你吓得忘记逃跑。你是看见自己的鲜血才开始哭的,哭声的确很大,无论何人听见那样的哭声都会把事态想象得更糟。首先是你的父亲跑出来,然后是你的母亲。堂兄充当了保护你的角色,站在一侧,勇敢地用枪对着那只狗,狗被枪鸣声逼退,眼神开始躲躲闪闪。你的奶奶听见外面的人在叫喊——被狗咬了!她第一时间接了清水,拿着肥皂出来,看见你的父亲抱着你正要从院子内出去,地上到处都是血,吓得她将水也洒了一地。你问当时为何会有狗在院子里。堂兄说是邻居家的土狗,趁大人们不注意走进来了,它很温顺,从不咬人,不明白那日为何会无故发疯。

所以在小诊所的手术台上,左右都有人按压着拼命挣扎的你,手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你的母亲捂着嘴哭泣。你的奶奶重新打了清水,在你同样拼命蹬动的左腿上用毛巾为你擦拭那只狗留下的齿印,齿印深处是生肉和不规则的皮肤组织。她为你重复着清洗,涂肥皂,再清洗的过程,仿佛这样便能阻断狂犬病毒入侵。

奶奶出了回神,听见你问,当时还有什么其他声音。时隔多年,她有些淡忘了,似乎说不出什么来。你最爱听她讲故事,特别爱听那些乡村里发生的带着魔幻色彩的故事,你让她仔细想想。她慢悠悠地说,好像是有听到那么一阵枪声,但不十分确定。你心内吃惊,有枪声说明堂兄当时也在院子里,他肯定拿着那把玩具手枪正耀武扬威呢,不知天地为何物,难保不把枪口对准在院中觅食的野狗。那土狗被枪声一惊,吓得本能发起对抗,然后就冲着你去了。

若是这样说,倒也勉强能解释为何好端端的家养土狗会突然发作。这样一想,那么你的疤倒是因为他才有的,可你未曾从堂兄那里获得过半句道歉,虽然从上小学起每年都能收到他花样百出的生日礼物,有成套的天蓝色文具,有数码宝贝人物绘本,有粉色大盒装的高档水彩笔等等,每一样礼物都记忆犹新,每一件礼物都是你曾经的宝贝。然而当你高兴地拿着那盒水彩笔去上学,并很快遗失了它,等没几天又看见它出现在你同学的手中时,你的眼泪却只能在眼眶里打转。虽然你早已忘记这盗窃事件的后续,但那时的你感到父亲的话并不管用,即使你拥有如此刺眼醒目的被自我包装成“刀疤”的伤痕,也没有人害怕你。你瞪着眼睛不想让泪水流下,你连流泪也在刻意地忍耐。

堂兄对你是极好的,你却开始认为那是他对你怀有愧疚而表现出的补偿,这样想着,你对他的看法难免不会发生变化。

你摔伤后不久,奶奶带着你去打了狂犬疫苗。返回途中,你因为饥饿,有些不听话。奶奶为了安抚你,同意为你买些吃的。要知道她是从来不会买外边的东西来吃,什么也是自己动手,小孩子吃的东西就更加不能马虎了。她问你是否想吃油炸粑,因为你平时很爱吃油炸粑,但那天你神奇地不想吃,你说想喝酸奶。谁也不会想到你就这样逃过一劫。当日,卖油炸粑的老头儿买了老鼠药放在摊子上,和粑粑时倒三不着两地将那毒药混进了原料中,俗话说的被鬼附了身。那天傍晚医院门口人山人海,有几个中年男人口中说,这事闹的,怕是要死掉几个人了。你奶奶想起来简直后怕,再一瞧你手上裹着的白纱布,就又是一阵鸡皮疙瘩冒起来。后来她告诉你,兴许你的死里逃生,是提前应在了那次事故里,应在了你手臂长长的伤痕上,要不为何平日吵着闹着要吃油炸粑的你,那日偏不吃了,哪就有那么巧的事。可见命与运这种东西,谁都说不准。

后来你长大些了,不再会因为想要逞威风去暴露那条爬虫形状的疤痕,感觉好幼稚,觉得自己的父亲也幼稚得离奇。那道疤对你的意义好像没那么大了,你的心思全放在了好好学习上。父母送你去外地上学,百般地和你说,那里如何如何的好,老师们如何如何优秀,送你出去都是为了你好。你逆反地认为那只是大人的借口罢了,甚至你认为当你的小兄弟出生后大人们就想把你送走,实在送不走才送你出去上学,离得你远远的。你的母亲和你的奶奶,更是将全身心投在了你弟弟身上,常常无法顾及你孤身一人远在他乡。你总有些小别扭,小情绪,更多的藏进了心里。连堂兄也不再送你礼物了,你甚至觉得全家人都没有真心爱过你,所有的爱都是假象,都是他们为曾经把幼小的你放养在危机四伏的院中所作的补偿,爱只是补偿,他们觉得补偿足够了,就不会再多关心你一点。你也想过是不是自己钻牛角尖,但想完之后,又钻进了牛角一去不回头。

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漫长的冬季使得那段记忆变得苍白。你难过地数着日子等待放假,回家过年。有一日你醒来见到窗外银装素裹,洁白的积雪一望无际,那样的雪在南方很难得,那样的雪绵绵不绝仿佛要下到天外去。你的等待不再煎熬,雪花、雪景、雪人、雪仗分散了你的注意力,你变为开开心心地数日子。很快你就不那么开心了。大雪持续不断,城市开始停电、停水,街道上,白的黑的雪,堆得到处都是。那个时候你还未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你的母亲打来电话说,你可能无法回家过年,南方的雪灾非常严重,交通全断了,车子根本不让开,他们过不来,你也回不去。你表现得很镇定,没多说,以为这也是借口。你的眼眶里都是水,你仍然在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距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学校里,大街上,鸦雀无声,连个鬼影也看不到。纯白的雪此刻在你眼中是如此扎眼,你再也不想看见雪花了。寄宿学校内,本地的学生们陆续回家了,宿舍空荡荡的,像废弃的工厂。你实在憋不住,想给母亲发信息,想质问她是不是就放任你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生自灭,拿出手机却看到母亲发来的消息,你要好好吃饭。你觉得特别委屈,大哭起来,声带剧烈震动,嚎啕不止。打电话给母亲时还在抽泣,你说,求求你们,来接我回家。你奶奶的声音也出现在电话里,她说孩子,你再等等,这雪太大了,一夜一夜的冻雨,路上的车都不敢跑,现在过去我不放心,即使接上了你还得返回,你坐在车上我更不放心。而在你奶奶说话之前,你的母亲听见了你的请求,你的哭声,已经叫嚷着让你爸找车共同来接你回去。奶奶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你头上,你颤抖着发不出声音,连哭声也被浇熄。

可是你的父母还是来了。在你以为他们不会出现的时候,他们站在了学校操场厚重的积雪上。返回途中狂风不断拍打着雪花朝车玻璃上飞来,咚咚的声音让你也跟着抖动。多年后你脑海中还不停想起奶奶的话,那时她肯定在家中坐立不安,弟弟肯定也在家中啼哭不止。

母亲在奶奶的葬礼上没有掉下一滴泪,你相信了她是天生的眼泪少。然而母亲也发现你未曾因奶奶的逝去流下泪水。你们变成了无泪的两人,在一片哀泣声中显得突兀。你不敢相信自己的冷漠,即使泪水并不能与爱划上等号。难道当年的你因为她一句阻挠的话语便心生隔阂,威力就这么无穷吗?你盯着经幡上的“逝世”二字看了许久,一直看到忘记它的读音,忘记它的笔画,忘记它的含义,等到自己发现已经认不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又有股恐惧。就像你看着奶奶的遗容,看久了便逐渐忘记她的长相,忘记她的声音,忘记她的故事。

再后来你又长大些了,更不再会因为其他的什么去刻意显露你的疤痕,你也不会刻意将它遮蔽。你常常忘记它,像它不存在的那样,但你又常常看见它。看见就看见了吧,它原本就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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